“真的要走了吗?”

城门,两骑在通向远方的郊野处的小路上驻留。

秋意越发的浓厚了,天气也在慢慢变冷。并没有多少人选择在这个时候踏上旅程——更何况是刚刚达成和平协定的两个国家之间的道路。

“是啊,事情已经结束,老夫也不太好继续待在这里了。”麦那斯看向身旁的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感谢一路相送,小伙子。”

“王是希望您留下来的。”

“也许吧。”麦那斯在马背上往四周看看,莱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空无一物的旷野,“但是有些人不想……我还是走的好。”

他没有跟这位年轻的骑士长说,王国里已经出现其他的声音……因为就算说了也不过是徒劳,反而可能引起争端。

“持反对意见者”们认为麦那斯是一位残酷的刽子手,甚至有人提议将他处刑。 他们认为由于柔风之乡的部队的提前到来,麦那斯之前造成的牺牲显得没有意义——而他需要为那些死去的民兵付出生命的代价。

更有人认为,“柔风之乡”是一个存在着潜在危险的军事基地,王国应该为此发兵镇压。

持此意见的臣子数量还不少……不过国王当然没有同意。所以麦那斯反而要感谢他们为自己下定了继续旅行的决心。

至少,在再也走不动之前,他应该不会停下来。

当莱特从那个莫名的方向转回头来的时候,他发现老人和他的那匹驽马已经逐渐离他而去。

“……再会了。”那个萧索的背影挥挥手,这样说道。

而这位年轻的骑士长,此刻感觉到有一点莫名的委屈。也许这并不是一位英雄应该得到的待遇,他想。

于是麦那斯突然听到了这位年轻人大声的呼唤。

他回头看去,看见莱特在挥舞着他的那面盾牌:“老先生……替我感谢维南先生,他的盾牌很棒!”

“……”

麦那斯没有回话,转过身去再度驱策起自己身下的驽马,缓缓地离去了。

莱特没有再开声呼唤,而麦那斯也没有再回头。

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见老术士的雪白的八字胡,正随着嘴角的扬起而微微上翘。

…………

实际上,他也有一点东西是要提醒这位与世无争的老学究的。于是麦那斯决定在启程之前去柔风之乡一趟。

“……你来啦,朋友。”那位老人依旧呆在他心爱的书桌前写写画画,许久才抬头看向这位来访的旅客。

看上去,比起王国里面那些人猜测的所谓“野心家”,还是老学究的身份更加适合这位在书桌前待了几百年的精灵。

“来的正好,请过来看看我的研究成果吧。”

麦那斯注意到,他没有用年长者的自称。

他的脸上充满了孩子般的兴奋和好奇,只是那标志性的白色胡子和眉毛头发更加地长了,几乎将他的五官要全部埋住——很明显他最近并不太有时间来打理自己的仪容。

对于一位有几百岁的老人,麦那斯那短短的几十年确实有点不够看。所以他也很自然地放下了年长者的矜持,带着探究的心情走过去看。

维南的桌子上,并不像他上次来这里的时候那样摆放着散乱的稿纸,而是一张将整个桌面铺满的薄薄卷轴,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

“——藏宝图?”

他看见那张有些年岁的发黄卷轴上面描绘着一张古怪的地图,并不属于这片大陆的任何地方,上面各种地点的徽记用古典而且雅致的方法被描绘出来,而且标注着麦那斯看不懂的文字。

“不,不,麦那斯。”维南听了这话,有些夸张地闭眼摇头,长长的白色眉毛胡子和尖耳朵一起甩动。他用小心翼翼的平稳双手抚过整张纸,“这不是藏宝图,只是一张简单的地图。”

麦那斯皱眉看着那些文字:“地图?这种文字看上去像是藏宝者使用的暗号。譬如——”

“那不是暗号,朋友。”老精灵的脸上显出一点得意,“比暗号更加复杂:这是一门成系统的文字。”

麦那斯不自觉地笑了。

这位精灵朋友,总是能在他的身边营造出来放松的氛围。

“怎么可能?这并不是兽人语,精灵语或者任何……”

“对!你说得没错。然而这就是一张地图,只是并不在这片大陆上。”维南就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一样兴奋,“这是一张……来自其他大陆的地图。”

“其他大陆?”

“没错。”

老精灵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背着手在屋子里面踱步,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麦那斯:“这张地图,是我在整理一位朋友给我留下来的礼物时找到的。就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位来自东方的朋友……东方!多么让人心跳不已和憧憬的一个词语!”

“东方?你是说那个神秘的国度?”

“是的,没错。”他带着麦那斯在堆满书本的书架之间转了几圈,好歹平复了他兴奋的情绪,于是和这位客人在案几前面坐下,倒上两杯那种有特色的茶水,“那个神秘的国度。没人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样,那些自称来自东方的旅行者也对此讳莫如深。这是一个跨时代的发现,一个文明的宝藏!”

麦那斯啜了口茶水,赞叹不已。

“——我开始有些好奇你那位朋友是什么来头了。”

然而维南只是摇头,让慢慢升腾起的热气温暖着他的脸颊:“那是个有意思的家伙……真的很有意思,但是他依旧不会对我提起他的故国。你曾经在哪里有见过类似这样的文字吗,麦那斯?”

“不。”对于维南突兀的问题,麦那斯先是摇摇头,然后把茶杯放下,“但是他还留下了这个,不是吗?”

麦那斯说完,打量了一下这位可爱的精灵朋友的脸色。那张气色红润的老脸上正充满了喜悦,却又一下子随着它的主人的泄气而消散开去。

“……没错,他留下了这个。”维南把已经有点变得温热的茶一口吞下去,用袖子擦了一下沾到胡须上的茶水,“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麦那斯?”

“意义?”

“没错。事实上,朋友,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钻研这张地图很久了。”老精灵抬手指向桌子底下一堆揉成团的废纸,“我需要代我的朋友们管理好柔风之乡,所以我的信息渠道很窄……准确说的话,应该是就只有这些堆满在书架上的书本。”

他再次提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茶杯添满,接着说道:“正好你来了,麦那斯。你说过你曾经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我寄希望于你能够了解一二;然而你也没有见过类似的文字。”

“或许算是吧,虽然这个‘很多地方’可能仅限于人类的统治范围。”麦那斯直视着老精灵炯炯的充斥着求知心的双目,摇摇头,“这么多年来,这边的人类对于东方的了解还是仅限于不可靠的传说故事。”

麦那斯继续把目光转回维南身上。

“所以我们坐拥宝藏,却无法发掘!——真是可惜。”后者明显没了喝茶的心思。他揪住嘴角一根长长的胡须往旁边拉,仿佛在和自己较劲,但在感觉到痛楚之后又颓然地放弃了。

“好吧,好吧!”他神色一松,往后靠在舒服的坐垫上面,终于想起来要询问麦那斯的来意。“我的事情就到此为止,正好我已经烦于翻看这些大部头了。那么说说你的来意吧。”

麦那斯此刻正在将茶杯拿起,听到这话,又慢慢地放下了茶杯,看向对面看上去依旧很愉快的老精灵。

他看上去对此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是的。事实上,关于你对王国的支援……”

“哦?——他们认为我的技术是歪门邪道?”

麦那斯没有想到维南会抢先回答,所以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

接着他先点了点头,再摇摇头:“是。不,不是——准确的说,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抱这样的想法。更多的人,他们可能希望带兵杀进这里,然后抢走所有的图纸。”

“哈!”维南轻松地笑了,“那么就让他们来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得到。反而我应当还为此感到高兴哩:现今总算是慢慢要到了人们能够认可那些古怪的钢铁机器的时代了。”

“你就不为此感到……生气,或者之类的?”

“为什么要生气?麦那斯,记住,”老精灵看见麦那斯的脸上露出的疑惑之色,于是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手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若是你觉得对得起你自己,”他接着说道,“那些人怎么看?若是他们没有办法威胁到你,谁人又管他们的看法呢!那毫无意义,朋友。”

“……”

意义?又一次地,麦那斯从他人嘴里听到了这个词。

他不想陷入这个哲思的无解循环,因为古来大哲学家多为疯子。

于是他没有再对这件事情加以思考。

“不管怎么样,很高兴你能够这样想。”他拿起案几上的茶杯将里面的茶水喝完,却由于变凉的茶里面显出来的苦涩咂吧了一下嘴。

“你也许需要一些乐观的生活态度,麦那斯。不要纠结太多。”维南把茶壶里剩下的一点茶水不客气地全部倒进自己嘴里,然后起身来到麦那斯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需要……呃,我想想,或许,小两百年的岁月的磋磨?”

麦那斯拉住他的手站起身来,然后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你很幽默。”

“当然。要知道我这几百年以来一直都挺孤独,学不会自娱自乐是不行的。”

老精灵如同从树叶间洒下细碎阳光的山毛榉,而他的笑容就是那落下来的细碎阳光,落在感到有些疲倦的老法师身上。

“其实我开了个玩笑——乐观并不需要岁月。”他这样说道,“走吧。陪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