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会长所讲述的故事很漫长,不是旁人乐于听见的传闻,亦不适合在午夜回响。

它讲述了一幕悲惨的事迹,在已无人知晓的村落中上演。

“有那么一个毗邻山脉,又沿海而生的集落,村民们将山采伐,倚海劳作。日出日落,世代传承。他们自有与外人不同的生活方式,保存与外人不同的习俗。他们的宗教,他们的信念,全都是在千百年的传承中,自行而出的道路。如果是外界去的传道士,一定无法理解,但他们是那么虔诚,是那么地坚信。即便,在某些人眼中,那些绝不是真神......”

“被埋藏在深山内,隐秘地存活在海洋中,这些‘异民’,从未想过要与他人分享那些秘密。他们自认独享福祉,霸占那些暧昧的呢喃。不管是来自山中,是梦里亦或者是海底...噢,异民们自有着他们的世界。在白夜中,在红夜里,他们从自己那些伟大的信仰对象获得了馈赠。但正是那些馈赠,逐步把他们改变。他们还未发觉,星空悄然坠落,引领他们的耀星不再,那诱人的光芒是从海底而来。他们从未想象过,原来神并非来自天堂,亦有可能潜伏深渊......”

“后来,终于有文明踏入了这个区域,这隐世之外的村落。但那些人,他们根本想象不到,他们闯入的这里不是一个异族的文明,也不是什么未开化的愚昧。相较于外界,这里的知识,这里的信仰都太过超前。那些人不明白,他们亦根本找不到问题的真相。太久了,关于那些迷乱的低语蛊惑那些村民,已经太久了。久到外人无法查起,无法知晓一切的根源,仅能从异于常人的他们口中,去尽量猜测最为久远的事件。但那是徒劳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久而久之,文明被迫离开了这里。直到许久许久之后,有个追逐异物的猎手来到这里......”

“她很强大,亦拥有着无上的感知能力。她在踏入的第一时间,便敏锐地察觉这里供奉着某种接近她猎杀对象的信仰。但那些异民,那些愚昧的、想象不到这种事情的村人,仍旧想拉拢这好不容易的外来者加入自己。所以他们遭到了最严厉的惩戒,他们遭到了......一场屠杀。异类文明下的村人,那些神祇自暗影中探出的触须,那些眷属,一切都被屠戮。根本没有人抵挡得住那位猎手,村落遭到了最为可怕的灭绝。从神,到人......”

“至今仍未有人知晓,在那里连连发出的悲鸣究极是为何,那染血的日夜里隐藏了什么真相。那个消失的村落,异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人知晓。它消失了,从我们的地图上。所有的一切,全然变成无人的回忆。谁还能听见那些异民在向星空、海洋与深山祈祷?谁还能听见午夜里梦中低沉的呢喃?一切似乎理所当然地被消灭,自那一次后......噢,我跟你说这个作什么呢?这只是个一味攻击,不知调查一事宝贵的悲剧。我相信无需我讲,你也懂得作为调查员最重要的是什么吧。”

“说到底,你黄昏时分到来,不客气地见我。你只是想要一个调查的机会,不是吗?”

直到此时,调查员才庆幸自己是这会来找的会长。在对方那过于漫长,过于低沉的述说中,他深陷其中,不自觉便汗流浃背。他不知晓自己在恐惧什么,他只知道这一切是真的。会长口中述说的并非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事实。甚至是会长曾亲眼见过的,甚至是会长曾亲身经历过的,可他怎会得知呢?调查员甚至不敢问。

“你会得到机会的。”

眼看调查员没敢回答,会长再次开口。

“你曾经是学院里最差的,但你有一颗好学求问的心,它令你经历那么多,表现都很不错。我知道,你想进入大书库,你想得到更多的知识。我明白,我能理解,我希望你能一直为此奋斗,但我不希望你会为此接触到禁忌的知识。去吧,如今的你,去吧,阿克斯,明日便踏入波纳佩,把隐藏在世界边缘的真相取回来,大书库就会有你的位置。你已是最好的调查员,那么,一座奇妙的村落拦不住你,不是吗?”

“是。”

特夫·阿克斯·本兹站得笔直,他自信满满地应下了会长的话语。

他会去的,他会得知那里的故事,而他必将凯旋。

2

阿克斯自白日苏醒,躺在近海的边缘。

他是被吵醒的。

不知何时的,月白色的沙滩人来人往。那是些穿着古朴的渔民,辛劳地工作着,打捞、整理那些大海的馈赠。哪怕是刚刚醒来的调查员,亦能用还有些迟钝的嗅觉去闻到,那就是鲜美的鱼类,而掌控它们的毫无疑问就是这里的村人。

阿克斯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惊觉,自己已真正到达了波纳佩。

时有时无的村落——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了会长的话语。

所以他赶紧爬起,虔诚地从怀中掏出自己的手册,把波纳佩真正的模样记录下来。

其实除了人外,一切与昨日无二。仍是那些沾满盐渍的房屋,仍是那些遍布青苔的世界。但或许是有了人,这里的一切看上去不再像被自然吞没,也不再有被文明驱逐的模样。尽管村人们谁也没有理会阿克斯,可他们看上去是那么正常。只是穿着有些古老,亦不怎么得体。

除此之外,这就是个普通村庄。

阿克斯收起速写完成的手册,看向旁边房门大开的木屋。他敏锐地发现,那墙壁上垂挂着某种艳丽的石头。它散发着暧昧诱人的紫光,却又似乎流淌着更多斑驳的色彩。这是他昨日来时未曾见到的,要知道他昨日翻遍所有房屋,是什么都未能发现。

但吸引阿克斯的不仅是这个。

他还直觉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这颜色,在某个时候。

可他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昨夜的梦,他想。

阿克斯走向那户人家,随即不出意外地拦在门口。阻挡他的是位眼盲老者,对方穿着简易编织的斗篷,表情严肃,那双眼浑浊无比、更似有某种紫线在下方游走。可老人却无比敏捷、精准,不仅确切挡住调查员的去路,还一语道破他的来历。

“外来者。”

“是。”阿克斯诚实地回答。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老人却让开了路。

“太久了。”老人说,“自上一个来到这里的外来者,太久了。”

“应该不会太久......”阿克斯想起那前几日刚来过的同僚,但马上就住了口。他握紧怀中手枪,好奇地打量房间内部。

跟昨日闯入时没什么差别,一切都被自然侵蚀得太狠。不仅家具上缠满青苔盐渍,就连床铺上也结了无数藤壶。在这堪称污秽的房间中,唯独是那块悬挂在墙壁上的石头美丽无比。阿克斯定了定神,快速走到它的面前。

它是透明的,它是璀璨的,是闪耀的,亦是内敛的;它的光芒不似此间事物,而犹如繁星碎片。那些华丽色彩在紫光边缘游走,无声述说远古沉淀的履历。它的结成时间太过久远,乃至阿克斯根本无法想象它的历史。它到底从何而来,这个星球真有如此材质的结晶吗?阿克斯伸手把它握住,那冰冷的晶体却让他心怀开始温暖。

“现在,你终于见到了它。那么你也应当听到它的呼唤了,不是吗?在久远以前,在我们共同的梦境边缘,我的先祖在满地云朵中找到了它。他说,那是深海的礼物,是空露露的馈赠。她慷慨,为每个能在梦中倾听她教诲的渔民。它那美丽光芒闪耀,在我们大脑中留下信标,指引我们游入她的宫殿......”

“空露露?”

阿克斯回头看向老人。

“你也曾听见过,在她那无上的宫殿内,你应该听到了,她在呼唤。”

阿克斯有些懵懂,却又似乎在隐约中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手上的石头,不太想再还给对方。

“给你吧,那是你应得的。每个人都忘却了自己的来历,而你开始觉醒了。你会回忆起来的,当你游在深渊边上......”

阿克斯点点头,但马上又反应对方看不见。他刚想开口述说,外面却传来一阵悲恸的嘈杂,将他吸引了过去。

那是些哀伤的村人,穿着肃穆的长袍,他们簇拥着某位穿着华丽、犹如祭司一般的少女,群集步向了远处深山中。

“那是什么?是一场哀悼吗?”

“是的,外来者,那是一场葬礼。”

“那是谁的葬礼?”阿克斯把那块石头放入自己的口袋里,他好奇地望向老人。

“神的葬礼。”

3

“山之心,山之母,森林的牧神,您再不会踏足这片土地。我们又该向谁哀悼,只愿大地知晓,它正该把我们的悲恸,寄往您沉睡的地核之中。”

队列的村民们是哀痛的,一如周围沉寂而了无生机的枯林。他们无声流泪,簇拥着那位放声哭嚎的少女。

阿克斯终究跟了上来。

他走在队伍的最后边,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外来者,他们也似乎悲恸到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些。

他认真地在手册记录一切,亦没有忘记把那块石头的模样速写。尽管他不懂什么是神的葬礼,但他隐约感觉到,这队列终究会去到应有的墓地,或许他能在那里得知什么。

但队列却没有如他所想的一样。

他们并非走向山峰,亦不去荒野林地。他们走向山脉,一路进入幽邃的山洞中。这似乎是过往淘金时留下来的矿道,却一路向下,通往了无比漆黑的深渊。阿克斯在队列后默数着距离,脸色越发凝重。

如果他的感觉没有出错,他们早已深入地底,可矿道还没有尽头。

那位少女的哭喊不知何时已经停息,队伍的悲恸变成了有如实质的压抑。那些低声的抽泣,远比放声哭嚎更让阿克斯揪心。

而在队列的前方,是仿若永无尽头的黑暗。他们一路深入地底,就像想去到星球的中心。一直走,一直走,在黑暗中,阿克斯感觉一切都似乎被放慢,一切都似乎被扩张。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即便眼前什么都没有。他开始产生怀疑,他开始无法确信。

自己的前方是否还有村民存在,自己是否在继续前进。

一直走,一直走,黑暗仿若没有尽头......

一直走,一直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里,阿克斯凭靠着惊人的毅力在继续。

而就在他觉得一切都不会迎来终结,尽头永不可能出现时,他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光。

那道光照亮了本是黑暗的深渊。

所以阿克斯看见了。

在矿道的尽头,出现了村民们所准备的葬礼的‘墓地’——

那是一个巨大的深渊,在极深处有着某种橘红色的光核在跳动,光从下方探出,照亮了被特地挖成空旷看台的矿洞。阿克斯看着那仿若在呼吸的光团,耳边响起了村民们的低声呢喃。

“山之心,山之母,森林的牧神,您再不会踏足这片土地。我们又该向谁哀悼,只愿大地知晓,它正该把我们的悲恸,寄往您沉睡的地核之中。”

“山之心,山之子,新生的牧神,您的梦境缓慢显现......”

阿克斯怔怔看着那光,正要拿手册出来,脑后却忽然被某种重物击中,他的眼前天旋地转,一头跌入了深渊之中。

那橘红色的光逐渐在他视野中放大,而他从这地心窥见了银河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