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在那所见到的,绝不会是真相。它被隐藏在你无法想象的深邃中,期许着某者的发掘,但那不是你我所能实现的美好。你要知晓:‘死者并不会永远安息奇妙的永劫亦不以死为终焉。’”

特夫·阿克斯·本兹倚着玻璃车窗,任由摇晃左右自己的肩膀。他无力地看着外面颠倒景色,思绪完全没在这片干涉海域的山脊上。他仍沉浸在出发时的对话里,把它翻来覆去地回忆。会长是干练少话的人,从成为调查员到今天,对方第一次对他这样讲。

当他陷入回忆,时空就仿佛泡入水银,事物黏腻地被拉长,一切很快又似乎很慢。空荡荡的车厢中,只剩穿堂风微妙的声响。火车撼动窗外景象,一切哐啷哐啷地响。它驶过几乎环海的山脉,冲向了有着月白色海滩的站点。

“波纳佩。”

火车缓缓停下,懒散的调查员眸中第一次出现焦点,他直起身来揉着自己被震得发疼的脑袋,看向窗外饱受海浪摧残的沙滩。在那亦有人类文明强加的痕迹,连沙子上也屹立布满盐渍的房屋地基。从那点玷污了自然的违和处开始,就是稀稀疏疏延伸出去,直至林中的遍布。人类通常把这个称为村落,但在调查员的手册上,它是名为波纳佩的小镇。

他嗅着空气中弥散的咸涩,提着行李走下火车。月台四处遍布厚重青苔,仿佛自然已接管一切,它们裹过所有表面,就连铁轨与长椅也没能意外。如果不是站点窗口后还坐着个枯瘦的老人,年轻的调查员几乎怀疑自己来错地方。

“晚上还会有返程吗?”

来到窗口前,调查员随意地问,但对方却没有回答,只是斜着眼在注视这边。

他不是很能忍受这样的目光,冷酷又充满探究的意味。对方以那浑浊的黄眸窥视自己,仿佛自己变成了被调查的事物。那种目光中隐含的嘲讽与好奇,足以让他产生烦躁,乃至想立刻离开这里。

老人久久地看着,在调查员快失去耐心时才从窗后伸出一只枯瘦萎缩的爪子,干瘪手指中捏着张车票。

“要回去就现在,天一黑就没车。”

他身后的石英钟已被青苔完全掩盖,但调查员抬起手腕一看,表上的数字已到下午六点。即便手脚再快,余晖再亮,调查员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当日回归。他僵硬地笑笑,提起行李就想离开,而那只爪子也飞快缩了回去。

“小心夜晚啊,太长了。”

老人在后面以嘶哑的声音喊,就像乌鸦的聒噪被拉长。

调查员左手提着行李,以拇指与食指夹着自己的手册,而右手从怀中摸出铅笔,很快就勾勒出那老人与他寄生的窗台模样。

他越过站台,踩进杂草丛生的地带,海浪声隐约传来。待他靠近海滩,汽笛就在身后鸣响,不久后就传来了那哐啷哐啷的声音。

彼时调查员已经到了最近的屋子面前,看着那缠满藤壶与苔藓的表面,他的耳边出现了再沉不过的死寂。

调查员眯起了眼。

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经是无人村庄了。

2

“你知道永恒的宅邸吗?”

看着外头的夕阳,会长心不在焉似问道。

相比漫不经心的他,有幸来到学院大书库最高层的调查员就激动得多。

“是邪民祭祀的祷语,邪神沉睡的地方!”

“邪神?”

会长把目光转到他脸上,古板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调查员只敢笔直挺立,不太敢拿眼去打量对方。

“或许是吧。”久久,会长收回了目光。“早先,我们收到一则讯息,在南方有名为波纳佩的小镇,那里发生了活祭的惨事。那些人,提到了那个名字。”

调查员眨了眨眼,他有听说过,但似乎已有人接到命令出发了,他不明白会长为什么会与自己谈论这个。

“他失败了。”似乎看出对方的疑虑,会长淡淡地说,“我们最后得知的是,波纳佩是时有时无的村落。被隐藏在深山之中,倚海生存,村民与村落一同,时有时无地出没。他们隐藏起某种秘密,某种不能被外人介入,甚至不能被观测到的秘密。”

“我...”

调查员忐忑地开口,比起恐惧,他更兴奋。如果他能成功,那大书库的高层就会有自己的位置。想到知识的诱惑,他便下意识忽略失败者。

“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看着面前难忍激动的调查员,会长难得露出了微笑。他看着窗外沉入地平线内的落日,缓缓开口...

3

在冷风中,阿克斯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面前漆黑深邃的密林,与那团仿佛会吞噬自己的幽暗对视。而耳边,是彻夜不停的海浪声。

阿克斯坐了起来,大衣便从身上滑落。他看了看旁边微弱的篝火,转头望向大海。

摇曳着,拍打着。月光死在海浪的波动上,在海滩被击成无数碎片。月下的大海是发光的,它泛着银辉,把海滩与那些无人的房屋也染成苍白。

阿克斯叹了口气。

他来后不久天便黑了,而这里的一切又都找不到任何生者气息,只好在森林边缘暂过一夜。他曾不甘心地踏入丛林,也试着发出最热烈的呼唤,但这里没有任何回应。在那大片幽暗空洞的凝望中,阿克斯明白了,自己已没有尝试的理由。当他开始习惯耳边只剩海浪与微风的声响时,他突然发觉,原来连火车吵闹的声音都那么珍贵。人类的世界离这里太远,他却也捕捉不到任何安宁感。

在与海浪的对望中,阿克斯开始妄想。他想山的另一边也许还有火车夜班,他想不远处或许还有人车子抛锚。可能他该离开这里去附近找找旅馆,也可能他该趁着月色正亮,调查所谓祭祀的痕迹。

看着那过于明亮的月光,阿克斯从阴影下伸出手去。那过于皎洁、接近纯白色的月辉洒在他手背上,几乎将肤色也染成月光。只是这光是洁白的,一片月牙,就霸道地比肩烈日光华。

阿克斯站了起来。

空气依旧带着海风咸味,月光愈发冰凉起来。一滴雨水从天而降,刺激了阿克斯的脸颊。随后,是更多雨水倾盆而下。阿克斯先是一愣,随即伸出手去接住雨滴。他没有看错,这些从银辉中降落的雨水是乳白色的,宛若神祇的乳汁。

年轻的调查员轻舐手指,那些雨水却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甘甜。它咸涩,且带有一定的腥臭味。阿克斯如梦初醒,朝着不远处的海滩跑去。

他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海面在不停缩退,留下了潮黏而长满苔藓的沙地。但它仍旧是银白色的,甚至在慢慢蜕变为更具包容性的乳白色。调查员踏入沙地,涉向海水,他所入目的所有,不知何时已全然变成乳白一片。

波纳佩的一切,尽没入白夜之中。

天空中的雨仍旧下着,而海面还在不停缩退,一些鱼类在某种吸引中游向白光璀璨的沙滩,随即搁浅在那。随着阿克斯的涉入,那些搁浅的牺牲者也愈发庞大。而在海面迅速退去的远方,在那些传出腐臭的乳白沙面中,此刻正闪耀出一种诡丽而魅惑的光。柔和的,多变的,那是一眼看上去近似紫色、又在那光线中游离着斑驳不清的杂色。

当阿克斯在无知觉中来到原本的深海区时,腐臭的沙土已埋过他的胸口,使之寸步难移。在那缩退的,腐朽的大海深处,一道鸿沟、一个深渊被暴露出来;它比漆黑更阴暗,比夜空更加深邃。那道光便是从那深渊之中传来的,它照亮了,那些在沙土间未能完全腐朽的鲸类尸骸,无数鱼类的骸骨缠绕在骨架间,一同披满苔藓。从那些骨头中,那种诡丽的光也在闪耀着。

一种伟大的战栗由心底生出,犹如星空的低语从大脑响起,调查员抓捕到那一股无法言指的灵感,下意识从怀中掏出自己的手册,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但就在这时,海水倒卷而来。

阿克斯被裹入腥臭的潮涌中,最后目睹到的,是无数鱼类尸骸从天而降。

恍若一次异界搁浅的死雨,把他冲入了深渊里。

黑暗,黑暗,他在无尽的坠落中,隐约对上了某道目光......

4

阿克斯猛然苏醒,随后发现自己站在沙滩旁。海面并没有缩退太远,深渊亦没有显现。但那些搁浅是真实的,天空不间断乳白的腐雨也是真实的。阿克斯清楚看到那些巨大的鲸鱼尸骸搁浅在沙面,而鼻尖环绕浓郁的腐臭,分不清它由雨还是尸骸带来。

调查员踉跄地向后退去,随即被某物绊倒,摔在了沙滩上。他低头一看,发现了附着于沙面上的藤壶,而在那漩涡中,一只无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阿克斯在雨中无措望去,无数沙面上的藤壶睁眼与其对望。

愈发磅礴的雨下,白夜的沙滩显现出了它的脸。那些藤壶,那些无法细数的眼珠,组成了无法名状的面庞。它凝望着调查员,无声中诉说了某种语言。

而可怜的阿克斯呢?

在接受到那种信息,在理解了那简短话语的瞬间,恐惧便摄住了他的心神,让他连滚带爬地逃向了篝火边。

他奔逃着,大脑颤抖,只觉得灵魂的力量都在逐渐流逝。可他的知觉却受到了某种启发,他感知,他理解,他听见,他目睹。他对世界的感触从未如此敏锐过,哪怕心神完全絮乱。

他感受到气温在微妙地上升,随之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目光被远处房屋吸引——

并不是屋门被推开,亦或是出现了奇怪的人,只是空气在波动着,那不停扭曲的景象吸引了他。

借着用洁白染过一切的明亮月光,阿克斯看清了那扭曲空间——

一个头颅、或者说是某种扭曲的生物的探触物,正缓缓穿过一无所有的空气。它的身体是修长的,枯瘦,但马上又在扭曲中被拉伸,那模糊的身形,以无法言喻的模样缓缓从空气中浮出。

那只不可名状的生物似以四肢落地、似爬伏在被以地面称呼的维度边缘,身形还不断在空气中波动扭曲。那模糊的模样扭曲得无法观测,可阿克斯却能感觉到,它看上去隐约像一只猎犬。但它真正存在着吗?明明在目睹着,阿克斯依然无法确定自己是看见了。对方真正有形体吗?那环绕着的,也可能是海风带来的迷雾。

可这恐惧又该怎办?这份仿佛已舔舐过来的目光太过真切,有如实质。如果它是猎犬,猎物已昭然若揭。

而阿克斯知道,只有一种猎犬可以穿越空间。

跑,这是阿克斯在目睹那只猎犬后唯一的念头。

他不该目测到对方。

尽管在学院中苦读的时光已过去太远,他仍然记得关于那些异类的描述,所以他才会是最好的调查员。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自己为什么会遇见对方,而对方又是在什么情况下会被看见。

但即便想跑,他也没能迈动双腿。

幽暗深邃的密林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它物的呼唤。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停在耳边回响,某种异类生物的气息也在急速靠近这边,在那些漆黑中,一道道猩红的光芒闪亮。不知什么时候,那难以名状的猎犬们已包围这边。它们奋力从空间内挤出,以饥饿的眼神打量面前的调查员。

它们很饿,即便躯壳就像一束黑烟。那仿佛不存在、却充斥无尽存在感的模样太过邪恶,只一眼就让人大脑剧荡。阿克斯无法说这是不存在的,他难道能否定那些饥渴吗?

那舔舐着自己的目光,那些索求着,太过恶劣而露骨的饥饿,通过空气刺激着阿克斯的灵魂。

在这里有多少只那种存在?阿克斯无法得知。早在他能得出结论前,他已被那些沉甸甸的‘某种想法’压垮,只剩跪倒在地激烈呼吸的力量。

空气传来波动,猎犬们的气息逼近。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密集作响,阿克斯几乎已经感受到利齿割裂自己皮肉的痛觉。

但它终于没有来临。

在那之前似乎闪过什么光芒,比月光更亮,比那些渴望更强。

一个阴影从月光下闪过,坚定地挡在阿克斯身前。

空气中传来某种含糊的呜咽声,随后是黑烟的消散,一个纤细的身影吸引了阿克斯的目光,无暇顾虑周围减少许多的猎犬数量。

那是位手持长刀的娇小少女,整副身体都被裹在残破的斗篷中,只在大幅度的身体动作中,能窥得她斗篷下光滑的肌肤。她挥刀,仅一击便斩杀了数条猎犬,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它们之上。

她握刀站在白雨中,坚定的身影恍若一把利器,划破了夜的黑暗与邪恶目光。

而在她面前,那些猎犬亦同样望不见她,只在懵懂中朝着阿克斯继续袭击,然后继续死亡。

这场白夜下的屠杀带来了严重的血腥味,甚至压过了空中腐臭的雨。

就在猎犬们的数量被屠杀得所剩无几时,空气中传来一道波动,随即现实出现了涟漪。就在阿克斯的视野中,某处空间悄然碎裂,露出了里头无法诉说的光彩。那是种奇特的流光溢彩,在极度漆黑的帷幕上流淌,阿克斯理解到,那就是裂缝间隙该有的目光。

一种可怕的压迫力从那裂隙中传来,随即咆哮响起。那是带着绝对的霸道,命令一样的声音,令剩下的猎犬们清醒过来。它们不甘地凝望着阿克斯,随即逐一步入了黑暗中,身影消散。

阿克斯嘴唇颤了颤,刚想说些什么,视野猛然天旋地转。他看着那少女逐渐靠近的脸,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一切归于黑暗,阿克斯陷入了昏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