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极深沉的夜晚。

不见五指,不见脚下的道路,耳边的风同样在树梢上空吹过,叶片哗然,星与月隐于幕后,无声无息。

好像下了雨,脸颊偶尔能感到一丝凉意。雨滴从黑暗中划过,不起任何波澜。奔跑,喘息,踏空。如同走在柔软的虚无之中。

唯独——能看到她。她的金发拂过鼻尖,所握住的手牢牢地,稳稳地传来热量。夏日花海的气息在雨夜中分外突兀。这让一切更像是一场梦境。一场迷梦,一场我不愿醒来的梦境。

尽管跌跌撞撞,不知方向。但若和她一起,兴许能走到什么地方去。又或是,只要能和她一起,究竟能不能到达什么地方已无关紧要。我多想就这样一直在黑暗中奔跑下去,每每抬头,都能看见那抹金色,嗅到那抹气息,听到她小声问:

“——没事吧?哥哥?”

没事。

我无声地点头,她也不再出声回应。我们之间太过熟识,仅凭手指勾结的颤动便能知悉对方心中所想。

而骑士按住剑柄,无言地走在目所不及的远处。那抹脚步声太过规律,同无边的雨声混成了一体。可能听到金属与皮革的声响,‘喀啦喀啦’,奏鸣不休。

她在身前握住左手,引导着步伐,骑士在屏息护卫在旁。我们三人如此行走、跋涉,在临近日出时出了林间的小道,看到了远方的平原与略微显出轮廓的村落。

在散出薄雾的田野之间,依稀可见‘人’形的屋顶,其顶端挂着的夜灯晃荡闪烁,将周围的水汽映成了橘色。仅一盏孤灯挺立,而外便尽是雾海与碎色的花朵。

脚步放缓了。树叶已从头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渐晓的天际。她回过头来,蹭到身边,默默抱住了手臂,与我一同在坡面顶端注视着薄暮。骑士从身后靠近,一言不发,屏息地凝望着远方。

待到阳光终究洒下时,身侧已被她的体温——她的气息浸润得舒坦轻盈。

万物开始闪烁升腾,林中的鸟儿骚乱嘶鸣,挣着一夜的残露。

在一瞬的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辉煌后——

白日到来了。

“哥哥,走吧。”

睡意还未消散,莫如说,更因为她在耳边痒痒的吐息而越发深沉。身侧的暖意一瞬消散,待到回神时,已是意识到她的绿瞳一瞬凑近到了眼前——而嘴唇亦感受到了一抹湿意——之后了。

骑士发出叹息,率先迈出了步伐。沿着坡面,我们再度踏上了旅途。

·

我们从长满向日葵的田野之间走过,越发深入了满目沾露的金色之中。在田野的最低端,一条小溪自浅沟里流过。跨过小溪,便正式进入了葵之领的边域。

而后,继续沿着坡面向上。两侧尽是高过人头的花朵,围栏歪歪斜斜地立在路边。在最初的一段路后,她不再握住我的手,而是轻快地向前跑去,不时仍停下步伐,回头看来,等待我跟上她。来到她身边时,她微微笑着,以额头轻抵胸口。手尚未触及那金色的长发,她便又一次离开身前,跑上了更远处的坡面。

向日葵花田开始穷尽,我们自森林沉下田野,终于又从花中浮起。守望着这一切的城堡在路边安然挺立。古旧的碎石平台近乎被流出田野的泥水覆盖,水生的蚊虫在阳光下飞舞,道路中弥散出一股浓郁的气味。

它看起来不算古旧。伯爵的妻子钟情于向日葵,他便在田野顶端建起了这座住所,并将周边土地尽数许以领民,只要求此处必得栽向日葵。除此而外,便不再干预收获与播种的时节。夫人自是心疼那花在最壮烈的时刻就被农人切了头颅,光秃秃立在田中。可伯爵告诉她,不要紧,下一年终究会来的,而那时候他们仍在这里,仍在一起,下下一年直到之后的年岁都将如此。

但他们在花开第三季时就离开了故国,从此杳无音讯。花田仍每年每季地生长又衰亡着。而城堡早已荒废。

太阳开始变得炽热。我们走进城墙下的阴影中,骑士以剑柄叩响了城门。等待期间,她悄声问我是否听闻过这片花田的由来,我点头以后,她又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身体则向后一靠,裙摆轻轻荡起了一阵微风。

“对于爱花的人而言,只有一季的花——即便知晓它来年仍会回来,难道会比一年四季终年不败的花更好吗?”

这是谜语?

“不是哦。”

但她的微笑可没法让我信服。她忽的又凑近到了耳边。

“答案是:花有自己的时节,若爱它,也应当连同——它为何而生,为何而死,何时美丽,何时衰败一并恋慕。”

——这便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理所应当的爱意。

那抹笑容褪去了,绿瞳逼近到眼前,冷冷地查阅着我的神情。若是吻上去大概能如她所愿.....正这么想着,本该无人的城堡里传来了曲柄吱呀作响的声音,眼前的城门亦缓缓开启。

“走吧。”

骑士轻声催促。门后有人投来了视线。

阳炎摇曳,微尘悬浮。在高大的门扉之后,幼小的孩童嚼着挂有穗粒的麦草,晃荡着,晃荡着,终于挺立起了身子。他取下草帽,眯缝着双眼,慢悠悠地说着:

“好久不见,忠犬......以及,初次见面,他的孩子。”

眼皮轻轻掀起,灰蓝色泡沫似的瞳透出了笑意。

“来吧。夫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

石砖在干燥的风下已经干裂开来,四处都生着高挺坚韧的杂草,灰扑扑的向日葵在阶梯及转角处低垂着头,在艳阳下静静挺立。

底层的门厅已经坍塌了大半。阴影中燃烧着一汪火焰,旁边放着一只烧黑了的锅。身材矮小,形似孩童的看门人轻巧地绕过篝火,探入厅堂的废墟,将钥匙挂在了之后的墙壁上。

他折返回来,仍嚼着那根枯黄色的麦秆,沉默地拐向通向更高处的石梯。蹭过一丛丛干硬的灰绿色植株,扶着残破的半腰墙,我们跟在他身后。阶梯环绕着废弃的塔楼,层层向上。自此望去,能看见我们来时的道路,与那片光耀的花田。

耳边风声呼叫时,一切都摇曳起来,淡淡的气息连同过于浓厚的色彩一并升向了天空,竟让苍穹也覆上了同样的光华——有短暂的一瞬,晴空成了水面,映射着花与尘的倒影。

薇拉夫人正屹立在这样的天际之下。丝绸的、浅黑的伞沿在听见脚步声时转动起来,领路者方才轻声唤道“夫人......”,伞已然旋转着飘向晴空,远远地落入了不知何方的田野。

胸口猛地受到了冲击,甜腻的香味涌向感官,柑橘色的瞳孔,柔软微卷的长发,全部一并拥向身体。

“终于!终于见面了!他的孩子!”

她身材娇小,可如此急切的拥抱,仍险些让身体失衡。她在前倾之时用双手捧住了下颚。脖颈处能感受到夫人温热的吐息,与她——她在一旁冷彻的目光。

手指描摹着肖像,夫人以指尖轻触过嘴唇,鼻,眼与发,再度以双手捧住两颊。如同完成了画幅的画家,她轻微远离了一些,细细地观看着我的容貌,片刻后舒缓地叹息一声。

“好极了。他的孩子。他的眼睛,他的血与肉......”

夫人微微一笑,这一次彻底自身前离去。顺应着拂来的风,绸带和卷发飘然地浮于晴空。脚尖转动,风止之时,她轻巧落地,立足,俏皮地屈膝,提起了裙摆。

“欢迎回来。‘勇者’的继承者,欢迎回到故乡。请原谅我的失态.....能看到生着如此容貌的你走入这片土地,登临此方,实在让人激动得难以自持。各位长途而来,该是相当劳累了,不该陪着我瞎胡闹。”

她矜持地挑起嘴角,向等候在一旁的看门人点点头。

“那么,带他的孩子与侍从们前去休息吧。”

矮小的男人喀啦喀啦地嚼响麦草,竟咕咚一声咽了下去。那双乳蓝色的瞳孔不见任何波动,声音也平平缓缓地传来:

“是了,夫人。”

他简短地答复过,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便自顾自地向着通向另一座塔楼的石梯走去。薇拉夫人轻轻挥手。

“去吧。好好睡一觉。葵之领向来是午睡的好地方。我们晚饭时再见。”

·

骑士立于门边,走廊的窗大开着,不远处的田野散发出泥与水的味道,轻风徐来,窗棂吱呀作响,细碎的花瓣和灰尘悬浮在木地板之上,同光华一并缓缓落下。

光是如此情景就足以让人昏昏欲睡。

略微用清水洗过一路走来的灰尘,我们步入了房间。外头响起了骑士卸下剑刃,出鞘修整的声响。如今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了。

她靠住肩膀,将手放在膝边,有半晌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正对着田野,洋溢着浅绿的色调,不知为何,有种身在水下的错觉。

不远处能嗅到柴火的气息。

“这里,真的只有这么几个人啊。”

“毕竟勇者已经离开了很久。”

她淡淡地回应,一歪头,从侧下方投来了视线。

“困了?”

“有一点。”

“呼——”

她舒出一口气,身体轻靠过来,金发轻蹭脸颊。绿瞳半睁半闭,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也一样。一点点。不过,这样待在一起,不久就能睡着了。”

我点头,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指。她立刻回握过来,越发往这边凑近了。失去平衡后,两人一同倒在了床铺上,她将头埋进胸口,呼出一口热气,发出了埋怨似的呻吟。

“......沾上了讨厌的气味。”

我没回话,只抚摸起了她的发梢。她最后嘀咕几句,便整个儿瘫软下来。身体渐渐松懈,不多久就能感到骚动着胸口的呼吸变得平缓了。

“晚安,艾丽斯。”

从她的睡颜上抬眼,窗外,盛夏的花海,好似会持续到永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