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女王殿下。”

他身着輕型狩獵服,走入廳堂,以輕浮的姿態脫下帽子,向書桌后的她鞠躬致意。

年幼的女王將目光從書堆中收回,冷淡地‘哼’了一聲,便算是答覆。賈昆曉得她的脾性,自顧自站起身,找到角落的座椅坐下,默默打量起了如今陪伴着她的幾人。

此處為羽殿的書房,可並非尋常別宮。房間為方正的六邊形,其三面牆壁皆為透明琉璃,朝向之外陽光普照的庭院。花與蜜蜂將此處簇擁於正中,而不透光的另三面牆壁則是白石所建,並飾以金邊,低矮處皆數被書架覆蓋。

一位公主——自發色來看,該是正位十往後的側室之女,坐在女王身後的小圓椅上,盯着庭院內的花朵,似乎並未意識到賈昆到來。公主裙擺旁有一把銀色的茶壺與渾然一體的炭爐,正悄無聲息地冒着熱氣。

而略微將視線左移,方可注意到:在不透光的一側,兩面牆壁的夾角處擺放着一尊疑似雕像的物體。那物渾身穿戴鐵甲,負劍而立,但可聽到頭盔縫隙里輕微的鼾聲。

她本人呢,則無所事事般癱在陽光正中的座椅里,眼前與腳邊都壘着一摞摞大書。金銀與華貴紅木雕琢的書桌近乎將整個身體遮住,只露出半個頭來。蒼藍色的長發如星河流水,自肩頭滑落,包裹住了嬌小的軀體。

“說話。”

他靜靜端坐在房間一角,她不耐煩地催促了一句。賈昆這才將目光從她那蒼藍的長發上收回。他清了清嗓子。

“這次大體在南邊活動,王城那邊的消息鮮少聽聞。但您要求調查的那位人物,倒恰好撞上了。”

“哦。”

她頭也不抬,仍繼續漫不經心地翻看着書頁,他未免有些心焦,忍不住問出了在旅途中就在意許久的疑問:

“但是,在彙報之前,也許該告訴我,為何要調查那男人的下落?這與我們的‘革命’似乎並不相關。”

“是不相關。”

她輕輕聳肩,‘嘩啦’一聲又翻過了一頁紙。

“算是私事。你打聽到了什麼就說,不然沒必要故弄玄虛。”

“請告訴我理由。”

賈昆再度重申。興許是被他罕見的不服從挑起了興緻,她這才第一次抬眼看來。書本碰的閉緊了。

“我倒好奇你為何這麼執着。”

“畢竟,女王殿下那麼熱切地想要知道一位男性的消息可不尋常。您明白我的心意——”

女王的視線瞬息冰冷,賈昆及時閉上嘴,低下頭,顯出服從的態度。她這才滿意地點頭,緩緩解釋道:

“這消息並非為我自己打聽。是為她打聽的。”

她扭轉過轉椅,輕輕撫摸那位公主的長發。待她回頭后,便牽着她的手,讓她來到了桌邊。

賈昆這時看清了公主的長相。眉目間當然與她相似,年歲比她要大,已到了該稱為少女的年紀。

這少女崇拜她,他能輕易看出來。在古國後宮生活的成堆公主,本就沒有不聽她指令,為她所用的。

小小的女王抬起手,少女便面露紅暈,頷首讓她撫摸臉頰。她同時輕聲說道:

“蓮也......雖然有這麼一個古國的名字,可卻也掛着崔柯家的姓氏。他死了母親,與父親逃往此處,請求父王援助。父王收留了這對父子,不久老崔柯病故,他便獨自一人,受我王室的恩澤長大,日後成了教導孩童們的教師.......”

她停下話頭,而那少女怯生生抬頭看來。他立刻知曉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又是一位陷入悲戀的公主。

她安慰似地用小手拂過少女的長發,神情溫柔得不像是在撫摸年歲遠大於己的姐姐。而扭頭看來時,目光又幾近零度。

“那男人有負於她,有負於我的血親。終有一日,我得把他從聖國捆回來,讓他跪在她面前向她求婚。讓你去打聽消息,便是為此事作序,明白了?”

“明白了。”

賈昆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了心情開玩笑。他換上挑逗的神色,向小小的女王說:

“我還以為您終於情竇初開,想要男人了。若是這樣,我可覺得遺憾又不划算。畢竟,眼下就有一位恨不得把身心都獻於您的人等待着嘛。”

“嗯?”

她輕微皺眉,可聲音也不像是羞澀或是憤怒,而是純粹的困惑。

“男人.......?我為什麼會需要一個男人?”

“相信我,您終究會需要一個男人的。”

他以預言家的口吻堅持,她一下變了臉色。

那雙小巧的拳頭一瞬攥起,碰一聲落在桌面上。蒼藍長發搖曳顫抖,女王從座椅上起身,驚得一旁的少女瑟縮回了原位。

賈昆明知自己這番話定然將惹毛她,也只是舒出一口氣來,賞心悅目地聆聽着她喝罵道:

“事到如今,你居然還能說出這種話來!你難道不知道那些所謂的國王將這個國家禍害成了什麼樣子么!?不!我不需要一個國王,我絕不會成為一個王后,將王座交給下一個昏庸無能又好色的蠢蛋!我會是這個國家最初的女王,這便是革命的開端!若你現今還沒搞清楚狀況——”

“停、停、停。”

眼見那張小巧的俏臉氣得通紅,賈昆這才同樣站起身來,像是安撫貓咪一樣將雙手放在身前,示意她冷靜下來。

待到她氣嘟嘟地坐回座椅,接過了少女端來的茶水,他夾雜着嘆息說:

“您可完全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我是說——出於愛戀,出於情慾,您,終究會需要一個男人來陪伴。”

“同樣是無稽之談。和剛才那個說法一樣愚蠢得不相上下。我能發誓,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我也模模糊糊這麼覺得——您是個壞脾氣又小個頭的女王,除我以外,興許再不會有人看得上。可事情會變。您如今畢竟年歲不大。可惜真到了能夠理解這份心意的時候,鄙人想必又老到您看不上了。”

“哼。”

她冷哼一聲,不再開口,想來還沒消下氣。他坐回座椅,等了一會兒,刻意敲了敲懷錶。

“您還要不要聽情報了?”

“聽。所以快些說。”

“可我得掃興地補充一點:這情報不便宜。因為來源於聖國商會。那是我們白石會的老對頭,要在敵方大本營打聽東西,所需付出的財力和勞力當然不同尋常。”

“要錢?”

“要錢。而您的吻價值千金——”

女王並非第一次聽到他的戲言,當然知道該怎麼應對。她不言不語,放下茶杯,揮了揮手。那尊靜立不動的雕像立刻拔劍出鞘,從陰影中快步走來。

長劍貼上了脖頸。如往常的戲碼。賈昆毫不在意地瞥一眼那副鐵甲,招搖地晃了晃脖子。女王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住下巴,懶懶地看着這邊。

“他不怕。再近一點,可以見血。別死了就行。”

隨着這聲令下,鐵甲中的隨從便將長劍再度挪近。他咽下一口唾沫,發現喉結已難以運動,這才擠出一聲‘將軍閣下’,緩緩向後挪動身體。

她笑眯眯地注視着他狼狽逃竄。明明尚且年幼,卻殘虐得令人膽寒的女王再度下令:

“我差點忘記了你的老本行。不過,商人交涉的伎倆在這裡可不適用。把劍暫且收起來,就待在他身邊,等他把情報吐完。中途再有討價還價,戳上幾下就好。”

將軍輕笑着收回長劍,拍了拍他的肩膀,抱着雙臂靠在了一旁的牆壁上。

賈昆苦着臉撫摸脖頸,發現指尖上沾了血液,越發做作地叫起來:

“可我還以為我們是平等的互助關係!您這樣違反了協約!也傷了大家的情誼!”

“不。從最開始,你們就明白自己只是輔佐於我的臣子。可別在這種時候假裝失憶。你們全員——都是因為認可我的理想,願意為我踐踏方在此處的。”

她顯出了厭煩的神色,他苦笑一聲,認命般癱回座椅。這話沒錯,可還有一半的理由被她完美忽視了。他願意向同僚們宣揚這位小小女王,甘願為她奔波,乃至俯首為她踐踏的理由最初只有一個:他自初次見面時,就痴狂地愛上了她。

可隨着更多地目睹她的美艷,明了她的偉大,他就越不再想佔有她、擁有她。他如今正是最適合愛與被愛的年歲,而她尚顯得年幼。待到了她的回合,他又過於老了一些。他不想為她獻上不完美的愛戀。

他永遠都戰勝不了她,也不想戰勝她。若能讓她更多地露出微笑,便是扮作丑角也在所不惜——

又一次審視過自己的決心,明了了自己的愚蠢,他舒出一口氣,翹起了二郎腿。

“好了、好了。急性子的女王殿下。那位端着茶壺的女士,還請為我倒上一杯茶,同時就到近旁落座吧。心上人的消息,還是聽清楚一些比較好.......”

賈昆微微一笑,在等待少女移步走來的時候,再一次痴迷地注視着陽光灑在她發梢上的色澤。

“退而求其次。女王殿下,我所摯愛的,可惜太過年幼的女王殿下,我不要您的初吻了。可還請答應我,若有朝一日,真碰見了讓您墜入愛河的那人,務必讓我見上一面。

“我實在是在意得不得了——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才能讓您痴迷到失了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