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聲響起,他們揚開白布,升起旗幟,航船就此起航。

北海的海面永遠是極其深邃的湛藍。冰山發出清脆的嘎吱聲,在遠海上緩緩漂泊。船長癱坐在風帆下的陰影中,船隻晃蕩時,手中拿着的厚重大書濺上了酒液。

他伸手擦擦,文字仍含混不清,甚而更加模糊。他實在醉得太厲害了。字符已經成了扭曲着閃爍着的條紋,唯獨圖畫——那些海獸,那些冰面下涌動着的生靈,卻更加活靈活現。

又飲下一口。液體沾唇的那瞬就成了氣體,直熏入腦子。視野更晃蕩了,他甚至看見了星星。白光閃爍,他繼續咽酒,天寒地動的汪洋啊,汗卻蹭蹭地往外冒。太陽將凝成冰的體液化開,寒風一吹,帶過半凍結的水汽,又好像清醒了。

能看得清字了。用通用語寫成的圖鑑上詭秘地顯現出了‘須身’兩字。他揉揉眼睛,更湊近了些,細細端詳起那印染在羊皮紙上的巨大存在。

他看到了冰山——在那以淺薄的墨色勾勒的海面上,龐然如山巒,甚而足以承載城鎮的,無非只是其極微小的一角。海面之下,巨大到沒入至陰影盡頭的凍塊,則被觸鬚所纏繞着,拖拽着。

‘須身’。頁腳如此標註。船長克托望望遠處挪動的冰山,又望望那悚然的圖畫,莫名啞了口,失去了笑意。半晌,他閉合書本,丟在一旁,莊重地端起了酒杯,深飲一口,舒出一口氣來,又癱軟地靠回了躺椅,輕聲喃喃到:

“須身啊.......”

“......這個詞,不太適合在海面上提起。”

膚色雪白,個頭龐大,瞳色冰藍——血統源自白甬的巴布瑞澤手握着釣竿,扭頭瞥了一眼船長。

克托模模糊糊地想到,‘冰上下必有須身’——這句話,慣常在夜幕降臨,海水涌動的汪洋邊被自古定居此地的白甬人講起。

可他此時喝得爛醉,早忽略了水手眼裡警告的神色。他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懶散地晃了晃酒杯,讓殘餘的金黃色液體撒上天空,隨後搖搖晃晃地起身,邁向身後的艙房。不多時便端着滿滿兩杯更加深沉的褐色烈酒走了回來。

巴布瑞澤接過酒杯,細細品嘗過酒液,分出一隻手拭去泡沫,一手仍握住釣竿。當然不會有什麼收穫。前面的甲板上,敲碎瓶子的聲音,水手們放聲高歌的聲音,他們在木板上踢踏的聲音,足以將方圓幾里的魚嚇得不見蹤影。

“......‘須身’——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他問出口來。恰逢喧鬧的間隙,一時間,無論是那極高極遼闊的蒼穹,或是游曳着鯨魚的冰洋,都安靜下來了。

水手冰藍色的瞳孔中透出了一種讓船長感到無比陌生的意味。沉默許久,就在克托以為他已經不打算開口時,他卻放緩了語調,說道:

“在很久以前,人們尚未弄清風與海水有何偉力的時代,冰山已懸浮不停。那時候,船隻尚未出現在海面上。為了解釋,為了警告......有人說,冰山之下存在着‘須身’——冰山正是因為它們的拖動而游曳。”

無非只是古時的狂想,是早已被歸類為神話的戲言。但海面太過深邃,而冰山正在目之所及處緩緩漂浮。克托想,打了個寒顫,該是情有可原。

酒杯遞了過去。船長輕微咂嘴,水手巴布瑞澤露出牽強的笑意,終究也還是與克托碰了杯。

“健康長壽!”

“健康長壽。”

他們各自喝完了酒,克托硬拉着巴布瑞澤挪身。他當然知道水手性情內斂,喜愛獨處,可今日是特殊的日子,是航行終末的放縱之時,他們的歌聲至此依然清晰可聞——

兩人一同走向夾板。在那裡,水手們滾動着酒桶,趁着風平浪靜,更把圓桌搭作舞台,猴似地上躥下跳。粗獷的吼聲震撼着夾板,當其匯作合唱,更讓海面都盪起了微波。

——我們都住在礁石肚子里——

此片天地僅他們存在,無人目睹,更無人在意他們的放肆。船長與大副的到來讓他們發出歡呼,鬧騰得更加厲害。

克托在他們的歡笑中加入慶祝,與同伴一起吼出歌謠,喝下了更多的酒。巴布瑞澤沉默着同人碰杯,不為所動地被醉漢帶着敬意戳捏肌肉,攀上臂膀。

遠處有冰山與鯨魚在碧空下遨遊,他們向炮口填充火藥,摔破酒瓶,拉響銅炮。待得鐵球落入海面,激起浪花,便如同觀看焰火的孩童那般歡呼雀躍。

亦有醉得忘乎所以的水手躍入了洋麵——正是夏季,但這可是世界盡頭的冰洋。克托連笑帶罵地指揮着他們放下漁網,撈起同伴。凍得發白的幾人在向陽處半躺着灌了幾杯酒,立刻就忘了傷疤,繼續在船上四處闖蕩,同每一個碰面的人談話、合唱或對視着大笑。

六月的北海明快而清朗,克托的私運船在海面上進行的狂歡也總是如此。

正值自由航道烈日四射,溫度高升。他們往往在冬季開始幹活,此時正是返航歇息的時候。整船人清晨出發,假意放下漁網,在海面上歌唱、飲酒,夜幕降臨時回到聖國邊境,在最好的旅館裡泡湯。

尋歡作樂自是少不了,而無論誰的腰包都鼓鼓囊囊。酒足飯飽,他們摟着衣着華麗的妓女,在這北方的溫泉之鎮中閑晃。他們肆意走動、調情,談笑,嘲笑着小鎮子里平平庸庸的所有人,只在極短暫的空隙里才會偶然想到:自己其實無比羨慕有家可歸者。而下一杯美酒也足以讓這種淺薄的煩惱消散。

他們自以為是離人世間的苦痛最為遙遠的一群人,是生活在這美好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一群人。酒,女人和海洋!他們真稱得上男人中的男人,是浪跡天涯的亡命之徒。畢竟啊,無論是海盜或是走私犯,只要歌唱得響亮,行事辦得爽利——最最關鍵的,能在別人開口前先敲響桌面,罵上句‘你個孬種!’,都能和英雄沾親帶故,四捨五入稱為豪傑。

......

深夜,克托從一片玉體橫陳中起身。他感受着不知其名者的溫存與她們在黑暗中淺淺的呼吸,摸索着前往高台。

月光下的海面平緩而柔和,潮汐也仿若呼吸。他披着睡袍,袒露胸膛,面向沙灘,略微想到了自己的晚年。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這樣勞苦、航行與肆意揮霍的輪迴能持續到何時。他曾幻想自己躺在橡木搖椅中,面向爐火,手中也許抱着一本大書,那上頭寫:

‘鐵腕克托的生平與他最後的歷險’

像是玩笑,像是戲言。但他總是情不自禁地這麼想着......特別是在繁華落盡,似睡非醒之際,那般念想便更加濃郁,近似稠態般膩着心臟。

——而如今,他已越來越接近那副畫面中花白鬚髮的自己,可那小屋仍杳無蹤跡。

在他思量着是否要再喝它一杯的時候,身後的黑暗中傳來了腳步聲。克托從沉思中回神,轉身看去——

某人以手掌擋住了他的拳頭,輕聲問道:

“先生,可想為國王幹活?”

·

他近來睡得很少。這半個月來,他總能聽見頭頂刑場里的聲響。‘咯吱,咯吱,咯吱’,絞盤運轉,繩索不斷收緊,又一人像是旗幟那樣掛上了高空。

這不斷警醒着他的命運。這也許便是他們所想要達到的效果。每一日,都有人來問他,寶藏究竟藏在何處。他總是一言不發。

克托牢記着自己的罪孽。那雙眼睛,那些聲音和氣味,總在入睡之時到來,有時還會跟着進了夢境。他是多麼迷戀又恐懼那些夢境,那些個夜晚啊。醒來后,是那昏暗的地牢,滲水的牆角,咒罵,毆打,飢餓,他人的死亡,整一個封閉的逼狹的盒子似的世界。

他們威逼利誘,用小刀在手指旁比劃,將甜美的湯與肉盛到眼前,有幾夜,甚至有人痛哭着跪在了他面前,求他行行好,快些說出藏寶的地點。

他因而知道,他已然被剝奪了以死贖罪,堂堂正正死去的權利。清算已經落空,‘他’已經被掛上了絞架,而他仍在這幽暗的地底陪他們進行着漫長的尋寶遊戲。

某一日,守衛們對克托已忍無可忍,他們擁到了牢房中,匕首和長劍擠作一團,貼到他身前。眼看就要見血,地牢的鐵板門被拍得作響,一個男人高聲叫喊着,讓他們全部住手。

那男人推開一堆紅着脖子,扭着臉的粗人擠進來了。他們稱他為‘長官’。這人長着張馬臉,一副文官打扮,指縫裡沾了脂粉,眉與唇都被細細地描畫過。

克托一眼便曉得,眼前這人是這一群人中唯一一個長了腦子的,也就是他想出了將自個兒窩藏起來拷問的主意。他之後還知道了此人名為萊斯特,是瑞利家最不成器的次子,興許和那高傲顯赫的英忒美家有着微乎其微的關係。

利刃仍在火光下閃爍,他們又吵嚷起來。這男人自腰間掏出鑰匙,皺起眉頭。近旁幾人見了那鑰匙便默不作聲,這寂靜很快便擴散開,最終只有了他咔啦咔啦為克托打開鐐銬的聲音。將手腳固定於牆壁的束縛被突然去除,克托一下向下滑落。

“扶住他,讓他站穩,把刀子收了!這就是個老頭子。”

“長官,可是他——”

“照辦。帶他去黑牢。”

左右兩側架住他的守衛面面相覷。片刻后還是將武器收回了鞘中。他們拽着他走出牢房,地牢總管在後頭跟着,以和緩的語調對克托說:

“閣下若不是出生不好,為生錢去沾染了那行當,是絕不當淪落至此的。我們這地方.....一向是偷雞摸狗的爛人待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以前倒來過兩位大人物。一個還與閣下是熟人.....他是那行當領頭的,比閣下進來得要早得多。還有一位如今則在鄙人頭頂的頭頂。公爵、伯爵,姑且也為這一類的‘訪客’預留了位置.....是在最下面的牢房,空間很大,很乾凈,也安靜。”

層層向下,離地表越來越遠,世界誕生之始便未被擾動的澄澈黑暗越來越濃烈。他們最終停在了一間小門前。此地空曠,樓梯盤旋而下,落於不見邊角的黑暗廣場。接着就是一堵石牆等在盡頭。那牢門與之相比,僅如同一道小縫。

“閣下到裡面冷靜地想想吧。幾句沒有形狀、沒有重量的話,您就能重見天日.....實際上,您現在就能回答。只要說出口,我們就折返回去,給您吃飯,讓您睡覺,等到確定了那裡真埋着東西,就放您出去.....”

克托沉默不語。萊斯特嘆息一聲,側身過來將鑰匙插入了鎖孔。他同時吹熄了火燭,整個地底瞬時陷入了黑暗。

身後被人一推,克托摔進了牢房內。牢門在身後關閉,他摸索着站起來,絕對純凈的古老黑暗和死寂將他徹底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