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一壶暖茶,坐在庭院前赏一会儿月亮,又是平静安宁的一天过去了。”

你的生活还真是悠闲惬意。

夜间的庭院中萤火点点,皎洁的苍月倒映在湖面之上虚幻而美丽,青蛙与昆虫的鸣叫比起白日更显嘈杂,清爽的微风迎面拂来,如此舒适,如此惬意。

“就是可惜了没有点丝竹之音,我小时候虽然学过但却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白夜小姐……不用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懂什么乐理,魍魉小姐会么?”

三人并排坐在庭院前的长廊上,琉华绕过了肯定不可能会弹琴之类的白夜去问另一边的魍魉。

“稍微……会一些。”

似乎隔着白夜,魍魉没那么怕琉华了。

“哦?我这里正好有些乐器,魍魉小姐能为我们演奏几首曲子么?”

“呃……”

犹豫了一下之后,魍魉点了点头。

“琵琶的话……我弹的应该还行。”

“那我去拿。”

琉华将茶杯放在小碟中后,站起身子走进屋内,去给魍魉拿她的琵琶。

“魍魉你会弹琵琶啊?”

白夜用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的表情望着魍魉。

“会一点的……”

红着脸微微低头,看来……她是想弹给谁听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今天白夜帮着魍魉反驳了琉华三次,魍魉的好感度好像一下子就被刷起来了?

“那感觉魍魉好厉害耶!我都不认识会弹琵琶之类乐器的人,毕竟我和大家都是舞刀弄枪的武夫嘛,啊哈哈哈!一直以为那种东西只有烟花柳巷里的人才会……痛!!”

魍魉使劲的掐着白夜的大腿,眼里噙满泪水。

“我不弹了,不弹了!!白夜小姐请去死吧!!跳湖里自杀去吧!!”

看来,不管把魍魉的好感度刷多高,白夜都有一键清零的本领。

————

当琉华将琵琶取来的时候,魍魉还是接过了那件乐器,抱着琵琶坐到了靠着纸门的位置上。

“哼!”

她还不忘恶狠狠的瞪了白夜一样。

“怎么了?魍魉小姐的心情好像又变差了?”

“唔,大概是我的错……”

一边揉着刚刚被魍魉掐的都发青了的大腿肉,一边尴尬的冲琉华笑了笑。

“我先声明,如果有人想听娼馆里的那些曲子,我可不会!!”

“白夜小姐,你到底说了什么东西……”

好像有点猜到了,琉华望着白夜半边脸都在抽搐着……这家伙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口不择言?不过话说回来,穿着宽大的和服,抱着琵琶靠坐在纸门边的魍魉……呃,感觉上还真有点像?

“曲子的话,这种环境下只能是悠扬一点的吧?‘江雪’或者‘胧月夜’?选一个吧。”

“‘胧月夜’我知道,‘江雪’是?”

琉华看来听过不少曲子嘛?

“呃,就是这首……”

以竹梳轻轻拨弄丝弦,弹出曲子的开头。

“原来如此,很有怀念的味道,不过随着时代的改变曲名和部分曲调应该也不同了吧?以前我记得这首曲子是叫‘春来’的……那么就请让我们听听魍魉小姐的弹奏吧~”

时代变迁,岁月如梭,过去熟悉的曲子如今也与以往不同,如今的我们,也理所当然,走上了过去的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道路。

————

悠扬的曲调在庭院中响起,伴随着清风与蛙鸣,在皎洁的月色之下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说起来,我以前……我小时候,有个教我乐理的女官,比我大不了几岁,那时候她大概十五六岁吧?和魍魉小姐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听着几百年来未曾再听过的曲子,不禁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冬天下完雪以后,她总是喜欢抱着琵琶坐在院子里,好像完全不怕冷一样赤着脚在雪堆里踢来踢去,然后弹奏几首曲子,我记得,她弹得最多的就是这首了,春来春来,冬去春来,正是要在冬天弹奏才最有味道的曲子。”

抬着头望着月亮,琉华说起了过去的事情。

“是你朋友么?”

白夜侧着脑袋。

“算是吧?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不过,后来知道她是我父亲的情妇以后就渐渐疏远了。”

“蹦蹦蹦”!身后的琵琶音好像乱了几下。

“呃,十四五岁啊……那……那个什么,你父亲还蛮厉害的啊哈哈哈……”

“蹦蹦蹦”!!!!

不会说话白夜你能不能不要说话?魍魉又把曲子给弹错了……不对,好像是故意弹错的,就像是在提醒白夜“你给我闭嘴”一样。

“嘛,除去这些父亲他倒是个好父亲啦,也是个好领主……在我的那个时代,当家和女官私通这种事情倒是很正常,不过后来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疏远,那个女官在某一天就主动请辞,离开了我们家……那样也好,毕竟在几年之后,我们家就因叛乱而被毁,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会死在那里的,所以离开了这倒反而是件好事。”

“呃……”

白夜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琉华的话了。

“你们都说过你们自己的事情了,那么……这次换我说说我自己的事吧。”

望着月亮捧着茶杯,回忆着悠久的过往,回忆着从来未曾对谁提起过的从前。

清风徐凉,幽灯夜话,虽然,所说的并不是那么符合夏夜的故事。

————

“我以前呢,是那种非常任性的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而我的父母也非常宠爱我,只要我开口,那就一定会给我弄来我要的东西,假如我说要天上的星星的话,我想他们也会想办法为我弄来的吧?所以,当某一天我说出自己想要天下的时候,父亲就笑呵呵的对我说‘好啊,那将来就由琉华来当领主吧’。”

“由女人来当领主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我的父亲还是按照下一任当家的要求来教育我……顺带一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领主,最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的。”

“他能够平等的对待任何人,不会因为别人的地位卑微就摆出脸色,身份虽然贵贱有别,但是人本身并无贵贱,贵族和武士们都不会种地养粮,在地里种出我们所吃的食物这种事情只有农民才能做到,所以,农民是国家的根基,不能因他们的地位卑贱就瞧不起他们……这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道理。”

“唔,这么看的话,你父亲人不错啊?顺带一说,我的梦想是能和大家一起过上每天吃白米饭吃到饱的日子。”

听着琉华说的,白夜也谈起了自己的愿望……身后的琵琶音又是一阵“蹦蹦”的乱弦。

“干嘛啦,魍魉,吃白米饭吃到饱这个愿望很伟大的好不好……起码对以前的我来说这个梦想很伟大……”

白夜转过头,一脸委屈的望向魍魉的位置。

“我也觉得那是个好愿望,感觉我稍微有点了解白夜小姐的人生和想法了。”

琉华倒是对白夜表示理解,不过她的笑容倒是让身后的乱弦更起劲了。

“嘛,继续说我的事情吧……我一直将父亲的话当做人生的格言,也按照他所说的谨言慎行,尽心尽力,在我年满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将城外的一处村庄教给我管理,让我从这儿开始慢慢熟悉治理地方的心得。”

“我自认为自己应该做得很不错,对谁都笑脸相待从来不摆架子……认真的和那些农民们谈论收成的话题向他们虚心学习管理田地的方法,倾听他们的苦恼于诉求,尽心尽力让他们的日子能够过得舒坦一些。”

“为村子规划新的水道与开垦田,安排工匠造起了全新的水车磨坊……有人生病了的话我会从城里找来医官,年末岁初也会用自己的储蓄给他们分发岁钱,粮食歉收的时候就减免地租,粮食丰收的时候也会与他们一同庆祝,不是我说大话,我基本上可以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那个时候,他们也会尊敬的称呼我为大小姐,说些‘多亏了大小姐,我们的日子过的好多了’这样的话。”

“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四年时间中除了一年荒灾,村子每年的产粮也比我当初接手之时多了快三分之一,我自认为自己做得很好,没有亏欠任何人……我自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践行父亲的理论与教育,是值得骄傲的治理之方。”

“然而,那时的我太过天真,完全不懂何为人心,认为自己以善意对待他人,他人就也会以善意对待自己,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轻叹一声,接着,琉华的语调开始变了,从最初那充满自豪感的声音,逐渐转变的悲凉与充满……浓厚的怨恨。

“在我二十二岁那一年,我的叔父,官居左辅中臣的他发动了叛乱,趁夜带人绕过大门,从小道进入宫内袭击了我们一家,父亲被杀,母亲也在带我逃往暗道的路上被流矢射中而亡,只有我一个人独自通过暗道逃往出了城外。”

“我敲开村民家的门,恳求他们将我藏匿一段时间,那些村民当时说着‘大小姐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一定会帮助大小姐的’这样的话,将我藏了起来。”

哀叹如烟,恨与天齐。

“之后的几日,我一直在等待……当时武士同心的屯兵所驻扎在城市另一侧的边缘,虽然没能在那一晚阻止叔父的叛乱,但是那些忠于我父亲的武士一定会替他们的主人报仇雪恨,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在等待,等待他们诛杀恶贼之后再来寻找我的下落,可是,我的想法错了。”

“三日之后,有武士来到了我所藏身的村庄,我以为他是来宣告叛乱已被平息,可他却贴出了我的悬赏布告。”

“忠于父亲的武士换了主人,如今为杀死了父亲的恶贼效忠……不论死活将我交出,赏金一百大币……我不知道白夜小姐对一百大币有没有什么概念,毕竟这种货币现在早已不再流通。”

琉华望了眼白夜,从她满脸疑惑的表情上确定了她并不知道何为大币。

“样子就和被叫做仙贝的那种零食差不多,至于材料……后来似乎常用黄铜,不过在我那时候,是用黄金做的,白夜小姐现在能够明白么?一百大币别说农民,就算是一般的寻常人家,也能保证三世无忧了……我的叔父为了我的人头,还真是肯出钱啊。”

“我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发起叛乱的人又是我的叔父……是让我这样一个毫无势力的女人来继承领地还是让杀了领主的叔父,那些武士们显然是选择了后者。”

声音之中,憎恶愈浓。

“而那些农民们,虽然没有立刻把我交出去,但是……当布告贴出以后,我就发现他们看我的眼神全都变了,你们能想象得到么,被人……被应该是人的东西,以绝对不是人类而是野兽才会有的目光注视着的感觉。”

身后琵琶音渐低,看来就连魍魉也开始在意琉华所说的东西了。

“被那种目光望着,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这种东西的恐怖,于是我逃走了,我在夜里逃入山中,而那些农民们……男女老幼,点燃火把,拿着干农活时候用的农具,从后面追了上来。”

“最后,我被他们抓住,尽管我拼命反抗,他们还是凌辱了我,蹂躏了我……天生高贵的我被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被一群卑微的贱民玷污,这种事情,这种事情!!!”

手指扣在长廊的地板上挖出深深地爪痕,琉华的面容逐渐扭曲。

“琉,琉华小姐?你还是别再说……”

白夜尝试着阻止琉华继续说下去,不过,怨灵大小姐并没有理会她。

“然后,他们就害怕了,我是贵族,他们只是贱民……就算如今当家不再是我的父亲,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也想要我的人头,可是,古往今来贵贱有别,如果我被这些贱民们玷污的事情传出去的话,那么他们的人头都会不保,幸好……一百大币的悬赏不论死活,所以没有留我活口的必要。”

“用叉子铲子使劲的戳刺打砸,知道命不久矣的我也拼命咒骂他们诅咒他们,发誓就算化作恶鬼也一定会回来找他们报仇,怕我再说出那些诅咒的言语,他们最后抓着我的头发,用割草用的生锈镰刀切开了我的脖子,割下我的头颅……被并不锋利的镰刀切开喉咙与气管,无法发出声音但是意识却还清醒,镰刀一下一下切摩着自己的颈椎骨却没法一下切断,慢慢断气慢慢丧命,那种感觉不知二位是否有体会过。”

应该……没有吧?

“农民们将我弃尸山中,仅仅交出了我的头给前来悬赏的武士,然而却因为私自杀害贵族而没拿到一分赏钱,甚至还有数人被斩去了双手,但是,我的怨恨又岂会就这样便平息。”

“几日之后,化为无首怨灵的我便杀光了那座村子的所有人,接着操控着他们的尸体,在我过去的家园中掀起了百鬼夜行一般的恐怖场面,最后终于夺回了被镇压在佛像地下的我的头颅……虽然,那时候我的头已经腐烂到根本辨别不出样貌了。”

琉华用手指勾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了她脖子上那一道……和魍魉身上的那些极其类似的伤疤痕迹。

“至于之后作为怨灵而生的数百年间不断为祸世间,被人们称作‘首狩的恶灵’,那都是后话了……”

身后的琵琶音这下彻底停住了,转过头,魍魉正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琉华。

“你……是那个‘首狩’??”

“嗯。”

魍魉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怎么了,魍魉?琉华小姐很有名么?”

“很有名……坏的意义上,传说吞噬了无数村镇,甚至连城市都敢袭击,前去讨伐的阴阳师除魔师无人生还,所有被害者无一例外,全都被割去了头颅,传说中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大怨灵。”

“说的基本没错,和白夜小姐的不同,我的传说很真实。”

琉华点点头表示承认,她现在的表情和心情似乎又平和了下来。

“和二位说我的过去这件事情,当然不是因为白夜小姐觉得我对那些村民不公平之类的才想告诉你们,我并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我说这个只是想要告诉二位特别是白夜小姐……”

“我自那之后才终于明白何为人心,低贱之人自有低贱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是我最憎恶的,其一是农民,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的野狗,丢点骨头给他们的话就会朝你点头哈腰,但是一旦你露出了虚弱的样子,他们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咬断你的喉咙……翻开地铺的话,哪家农民没有私藏余粮谎报收成?就算只有农具,战败落单逃到村庄里的武士他们都敢杀给你看,然后拿武士的刀去卖钱或者讨赏银,但是,武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都是一群豺狼,满口说着忠信仁义,实际上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背叛起来比谁都快!所以农民与武士,是我最厌恶的两类人,如果明白了的话……那么就请白夜小姐以后不要在我的面前再自称武士。”

望着白夜的眼神非常认真。

“你,你这样只是以偏概全,怎么能因为自己遇到的是那样就……”

白夜试图反驳琉华的观点。

“你以为我遇到了多少农民又遇到了多少武士?我杀过的这些人,把他们的头堆起来都能成小山了,比起这两种人,那些驱魔师什么的倒还算有些骨气,就算死也知道不丢下同伴,还有曾经一人一剑挡在我面前的那个剑士和追着我跑遍了整个新津界害我不得不躲避数十年的那个什么龙神的弟子……这些人比起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才是真正像个人样,也真正展现出了人所应当拥有的意志。”

对琉华所提到的后面两个人感到好奇,感觉应该是蛮有意思的故事……不过看琉华的样子,她是不准备再说了。

“人各有自己的观点理论,我并不强求白夜小姐理解什么,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你是武士这种话题,要不然的话我可能就不会给你好脸色看了,明白了么?”

想要反驳什么,想要辩狡,想要为自己身处的武士阶级说些话,想要替辛苦耕种土地的农民们说些话,可是白夜发现,自己想要说的东西在琉华的怨恨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言语有时候包含着巨大的力量能够撼动人心,言语有时候也会显得如此苍白让人不知怎样开口,最后,白夜只得放弃了所有辩驳的机会,轻轻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