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3-09-03,远洋舰队,波塞冬号移动要塞。

相生广海是远洋舰队几千人中的一位无名小卒。就和任何一位无名小卒一样,他对于自己的人生毫无实感,成天都闷在自己所属的海上要塞深处,完成上级交给他的任务,做舰队这个庞大机械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枚齿轮。不过他也很清楚,这样的一个小齿轮构成了整个舰队的基石。

作为一名参加过去年的“冲击”防卫战的士兵,他很清楚在如今这种的舰队结构中,一个人能制造多大的影响——尤其是在分级指挥系统的顶端,远洋舰队的核心所在,也就是这里,波塞冬移动要塞。

整个远洋舰队的防区以三座海上移动要塞为核心,分别对应马克-库伦防线,里韦拉斯防线以及诺克防线。而广海所属的波塞冬要塞便是两年前远洋舰队开始建立后的第一个移动要塞,也是在不断的修补,扩展,完善后规模最大的一处移动要塞。

下属于EMPC,被称作“远洋舰队”的机构,于大约两年前成立,那时还是EMPC的上升期,一系列对外探索活动都如火如荼的开展着,三大舰队三大派遣军也刚刚成立,吸纳了整个南极大陆下最具生命力和野心的一批人,或者也是绝大部分的精锐前军人。

当初来到南极基地的二十万人有至少三分之一是军人,而这一批军人里顶尖的一部分大概全都集中在了舰队和派遣军的几万人里。作为联合航线前舰群长的广海自然也是其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作为一名舰长却没怎么做过抗击海盗以外的任务,不过却也能称得上是身经百战,对于小舰群楔子战术也是相当精通,亦曾有过“沙丁鱼王”这个有些戏谑但却也不乏认可的绰号。

去年“冲击”发生之时,相生广海也是操纵近要塞第三十五中队的鱼雷艇和快枪艇牵制住了数个个头巨大的怪物,为最后的总攻击争取了极其关键的时间的,当初的“功臣”之一,尽管外围舰队的指挥官们可能没这么幸运就是了。要知道,“冲击”期间的海战,在一开始的几天可是摧毁了远洋舰队15%以上的军力的。

没有舰队的那些外围低阶指挥官的牺牲就没有后来的宝贵情报,更不可能有他相生广海发挥自己那普普通通的战术才能的机会。

同样的,没有当初的建设者们也就没有今天的堡垒。

没有当初被瞒天过海的几十亿民众,就没有今天能苟延残喘的这十几万人——这一点他也是十分确定的。或许是一个战后经济稍有复苏,但是对于中等基层来说仍然很紧凑的社会对于出身完全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的普通人之子的教诲吧——这样的一个孩子很难对于自己所享受的各种便利条件不做感恩和反思。

广海知道,万事皆有牺牲——若不是你在牺牲,便是别人舍弃了自己的利益。或许你没有必要去装作一个受难者,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对于他人的牺牲表示尊敬。这是他的根本信条,并且他相信他将会将此贯彻终生。这就是这位长相稍显柔弱又有些无精打采的年轻指挥官在这个该死的末世中所坚持的一切。

现在的他正站在一间看外观和这间移动要塞内任何的办公室都没什么区别的办公室的门前。不过,办公室的门牌上,写的是“总长办公室”。

是的,这里是里韦拉斯防区远洋舰队总长的办公室。

有关这次总长突然叫他过来的理由,其实很显而易见——正是因为中央军区今天声势浩大的新政,EMPC作为决策机构被架空,沦为一个由一群主意很正的家伙,说不好还是保守派排头兵所组织成的“大议事会”的附属机构。直接民主的道路早在几千年前就被先贤们证明行不通,更别说是现在的末世了。

而且毫无疑问的,大议事会的这群人,上台后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包括派遣军和舰队在内的外部势力,而这之中又以进攻能力最强的远洋舰队为甚。

想太多也没什么用。

怀着这样的自暴自弃式的想法,他决定不再耽搁而直接推门进到总长办公室。

总长是一个年纪比广海大了至少二十岁的老者,是西方人。皱纹并不多,而雪白色的利落短发下那双深蓝色的锐利双眼更是摆明了在告诉所有人,这个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海军军服的老人宝刀未老,并且就像他的名字中的利刃一样,等待着出鞘。

布雷德·坎特洛特见广海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向着他敬了一礼,便简单的招呼他坐在他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

“司令。”

广海领命似的坐下了。

“相生舰群长。这次找你来的原因我想你也大致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吧?”

“中央的事情,对吧?”相生毫无迟疑的回答。

“没错。”布雷德点了点头,然后把一个东西递给了广海。

“这是?”相生表示疑惑,并接过了那东西——那是一把被纤维布包裹住,有着纤细外形的军用脉冲手枪,广海想起来这东西在联合航线的海军里似乎流行过一阵,只不过是作为自裁或者惩处叛徒和间谍而炙手可热。

“您这是……”

毫无疑问的,相生广海对于眼前的状况一头雾水。

“接下来的事情,对你我来说,相当重要。对整个舰队,甚至是人类的未来,都举足轻重。”

总长语重心长的说道,不必深思都能感受到这话里的压力。

“……是。”

广海只能选择接招,不论接下来总长会出何等惊人之语。他手里的那把手枪轻飘飘的,甚至完全让他感觉不到手握能把眼前这位老海军瞬间置于死地的武器——感觉不到任何的实感,仿佛梦幻。或者说其实更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相生舰群长。如果我告诉你,中央军区这一次轰轰烈烈的‘民主运动’不过是阴谋的话,你作何感想?”

好嘛,一上来就是这种话题——相生广海尽管猜到了事情会和中央的事情有关,但是一上来就是这么一个颇具阴谋论色彩的话题,属实还是太过震撼。就这样——一半是因为震撼,一半是因为本能的谨慎,他开始默不作声的思索。

“没事,不需要着急,慢慢思考。”总长这时就像个慈祥的老者一般,轻声细语的提醒着广海,这种语气与态度完全无法让广海将他与一年前杀伐果断的那位总司令联想到一起。不过很快他就组织起来了自己的思路,并且排除了一些能发展出绝妙冷笑话的因素。

“首先呢……我觉得确实存在这种可能性。”他直接就指出了这一点,而正是因此他赢得了布雷德总长的微笑和点头赞许,以及一个新的提问:“那么,你这么想的理由呢?”

完整的成型逻辑不需要太多的额外思考。

“嗯。首先,其实从一开始A-03工程开始投入使用的时候各种奇怪的反对派都出来了。甚至在当初‘冲击’爆发后那一阵子,都没有如此大规模的混乱。除了暴民的规模以外,这两次之间最显著的差别是新闻媒体的态度吧?就连这次玩火自焚的《先锋报》,当时可也是和全部七个新闻媒体站在一条线上谴责暴民不负责任的行为。应该说果然还是大敌当前吗?

而反观这次,不止大部分的报社并没有发声,更是出现了先锋报这样光明正大挑战军政府底线的势力存在,而且,暴民涉及的阶层竟然从酵母工厂下级工人到中层的文员。不仅如此,这一次的暴民还大都相当执着——至少在我看到的十几份不同的录像片段里,都有很多熟面孔冲在和宪兵针锋相对的第一线。那种拼命的气势,绝对不是能装出来的,不是磕了药就是打了鸡血——我很认真的讲。那种热情不是能装出来的,也不是随便几句说教就会有的。打个比方,我绝对不会认为,因为几个月前刚刚下调的零点一四个百分点特殊食品配给量就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甚至是比山火还恐怖的连锁事件。”

布雷德又点了点头,又指示广海继续说下去。

“除此之外,最近的暴乱还有极其强的政治指向性。举个例子,以前尽管有些人要求过民主还有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能取得如此大的反响。毫无疑问,军政府是统领一切的,也正因如此舰队和派遣军没有和中央对立的太严重,而能保证军政府稳固的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稳定且不至于贫乏的物资配给。

但是呢,在这一点没变的前提下,为什么状况发生了不可想象的逆转呢?这点我没想通。不过,在今天的这份纲领出来之后,我有了点眉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央那份名单里宣布的来与‘大议事会’接洽的人是赫尔曼·克林顿。而这个职位,只要仔细推敲一下那份搞得跟投降公报一样的公文就能发现,是拥有最大权力的个人职位。这个家伙没有能力下这么大的一盘棋,我也不觉得他会站在这个位置上是完全没理由的,而我相信这理由肯定不止什么‘高贵气质’和‘过人头脑’云云。要知道,这个人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

“身居高位的守土派头子。”布雷德点了点头,笔直的注视着广海的脸,“很有意思的分析,继续下去。”

“好的。这位守土派显然不会继续推行杰森一直推行——或者说尽力维持的扩张政策。我个人觉得很快就会转向,而我们首当其冲,采取什么措施只是选项的问题罢了。当然,回到刚才那个问题,我也认为在赫尔曼背后还存在着其他势力。而毫无疑问的,这个‘幕后黑手’的目的显然不止让一个守土派上台而已。至于他想干什么……抱歉,这就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了。”

“精彩,精彩。”布雷德大笑着拍手。这位来自卡累利阿的老军人在手下面前真的极少——甚至完全没有展露过这一面,就像个能随时陪你喝一杯的淳朴的老渔夫一样。不,还是说这也是伪装之一呢?

他不能确定,然后下一秒,他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猛然一个激灵,他对于眼前这位老者的微笑有了全新的理解,再加上那把枪。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精彩的分析,只可惜啊,你太冒失了。”总长笑了笑。

“啊……”

“不过你放心就好了,你的分析,我非常的欣赏,也正是我在等待的。”

总长如是说,也算是给广海打了一针镇静剂。只不过,相生广海对于自己的冒失行为带来的恐怖后果,他可能会记一辈子了。

“应该说真不愧是联大的政治系高材生吗?”总长打趣道,随即则正色,继续摆开一副让广海感到莫名恐惧的笑容,继续说道:“那么,看来我准备的这把手枪的测试,大概可以派上用场了,相生舰群长——”

“——是!”广海从座位上站起来,将那把枪递给了布雷德,随即把腰一瞬间折成九十度。

“我接受您的裁决。”

“喂喂,慢着。我可没说是要让你自裁啊,所以也请坐下。”

布雷德总长显而易见的被广海的举动吓了一跳——或者说被逗到了。而相生广海就这么在布雷德的指示下再次落座,并接回了那把手枪,却依旧没有什么实感。

“我呢,非常同意并欣赏你刚刚的那些分析。当然,能被我挑选到这里,你已经被我选中了——选中加入一项关乎人类未来的伟大任务。尽管,此时此刻我们还只能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修正’罢了。”

“还有其他人也被您接见了吗?”广海有点忐忑不安的询问道。

“当然了,这个计划的起点可是一年前,我自然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了。只不过,相生舰群长的反应确实是最有趣的了。”布雷德笑了笑,引来广海也附和似得几声尬笑。

“那么,你愿意为了舰队和人类的未来,不惜背叛中央政府吗?”

果然问了这个问题——广海不自觉地想到,似乎一切和他某个时刻出现过的朦胧预感完美符合。那是什么时候?他试图去回忆,结果很轻松就找到了——那是在他加入舰队当天,被送出南极大陆,前往被污染的海洋深处的时候。

——在他对中央军区那永无止境的守土论调感到完全厌倦的时候。

“毫无疑问,我很乐意。”相生广海几乎是命定一般脱口而出这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