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視、偏見、妒忌或者毫無道理的彼此厭惡,這個世界多的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惡意,小明覺得每個成長起來的人都是一個國家,和別人交往就像是國際外交關係,這樣想來,比起無緣無故的厭惡,那些惡意更能用利益不合的理由來掩蓋那份實際上的無理取鬧。

後勤部的鄙視鏈清晰明了得讓人無語,服裝組的人鄙視燈光組,燈光組的人鄙視道具組,道具組下水道地位無法鄙視任何人。群體裡面的人就更簡單了,礙於大環境和部門氛圍的因素,師兄們的地位普遍比師姐們低,特別是現在後勤部有幾個特別潑辣暴躁的大姐頭,壓得自上而下三屆男生怨聲載道又敢怒不敢言;女生團體里,藉著打磨新生,鍛煉能力的借口推搪工作是常事,師姐欺負小師妹是常態,特別是欺負那些不附和意見的和長得漂亮受歡迎的。長年累月,社團里逐漸形成了一個個奇怪的人際交往圈。

“似乎很不湊巧的,在隱形鄙視鏈底層的道具組裡,處於人際交往圈最下級的女生今天也遭到了惡性欺噗——”小明的解說還沒說完,左腹就遭到了喵喵的沉重肘擊,差點沒喘上氣。

“讓你解說,讓你解說。”喵喵舉起手肘威脅着還想來一發,小明馬上就縮頭縮腦的捂着小腹躲開兩步。喵喵和小明現在也站在幕布撐起的陰涼處,周圍沒什麼部員,最近的人就只有那個畏縮着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女生。

“告訴你啊,丟了的那箱全是音響設備,少說也幾大千,到時候找不回來你也給我一起貼錢!”

“我就一編外人員,憑什麼?!”

“憑我知道你手機密碼,支付密碼還有銀行卡密碼。”

“喵啊,今天找不回來我方若明四個字倒着寫。”小明大熱天冷汗直冒。

“你別慌,”喵喵先行一步,笑靨如花,“倒着寫也挺好聽的。”

小明緊跟着喵喵,兩人朝着那個孤零零的女生走去,小明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但是她一遍遍玩指甲的小動作,是個人都知道她心裡有多緊張,更別說她發現小明和喵喵正朝着她去的時候,偷瞄那一眼有多不安。

“是叫玲瓏嗎?我聽部長說的,那份清單是你負責校對的?”喵喵的聲音很輕,但這個叫玲瓏的女生只是微微抬起頭艱難的笑了笑,點了點頭。

“不要那麼緊張,我叫蕭魚露,不是師姐,我跟你同一屆,我也大一的。只不過是部里分了好幾個組,平時沒什麼機會說上話而已。”某些關鍵詞讓兩人有了點眼神交流,氛圍終於不那麼讓人頭疼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負責?那份清單好幾十頁,數量很多啊。”

“師姐她們說有些在校外買的東西要運進來,就出去了,其他人也都有工作,我不是很想麻煩他們。”

喵喵和小明不經意的對上眼,心照不宣。

“單上沒到的那些設備有寫時間,是你寫的嗎?”小明突然問。

“是、是啊,是的。”玲瓏下意識的覺得與其太過隨意,不夠正式,急忙糾正。

小明剛提氣準備繼續說話,側腹卻又一次橫遭重創,小明差點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跪在地上。

“你幹嘛啊喵哥……謀殺啊……”小明捂着側腹後退了兩步,裝得很嚴重的樣子。

“你沒看見你把人嚇到了嗎?”

“呃……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小明哈着腰對玲瓏尷尬的道歉,“小的姓方,叫我小明就行,編外打工仔。”

“沒事沒事,是我太緊張了。”玲瓏的臉有些泛紅,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原因還是性情溫糯局促,憋紅的。

“不過小明說得對,我也想知道,那個時間是你寫的嗎?”喵喵問。

“嗯,我把設備都打開清點了兩遍,第一遍數完我以為是校工還沒把設備送完,畢竟今天校工真的都挺忙的……然後我就記了一個時間,打算再回頭數一遍,可是最後還是沒有來,我就記了第二次,最後學生會的人就來了,師姐她們也跟着回來了……”

“有問過校工嗎?”

“嗯,問過了,負責我們社團設備的校工說已經全部按着表送過來了。”

小明叉着腰旁聽,眉頭七扭八歪的,嘴巴也不上不下,樣子很是搞怪,還一邊保持着這種姿勢,一邊發出奇怪的呻吟聲,引來玲瓏一陣好奇,喵喵回頭看着他。

“想什麼呢?”

“就是想問問,丟了的那箱東西賣了值多少錢啊?”小明不知道在琢磨什麼。

“全套音響……應該……”喵喵沉吟着在估摸個大概。

“設備是全新的,原價買回來三千五。音響很大,控制台和接線要用那種專門的大箱子來放,所以分量其實很大。”玲瓏說著,看了一眼那邊一直被休息的男生們當椅子坐的棺材——設備箱。

“你認得是哪個校工負責的嗎?”小明的表情終於恢復正常了。

“嗯嗯,是個曬得黑黑的大叔,普通話說得不是很標準,大概比我高半個頭。”玲瓏舉起小手在自己頭上比劃了一下身高,這個一米六的小女生做這個姿勢,在小明看來有點憨態可掬的樣子,莫名可愛,只能感嘆她老爸老媽真會起名字,人如其名,玲瓏。

“小明。”喵喵眼神有些游弋,感覺很不肯定,“你懷疑校工想賣掉設備?怎麼可能?”

“我們先去找找看吧,我也不是說肯定這樣,”小明按捺住自己看到玲瓏瞪大眼睛的驚詫可愛樣,想捏一把的悶騷衝動,“可是學生會既然都拿得進學校倉庫了,那設備肯定是全的吧?到現場的這個過程,有能力有車還有時間搞騷操作的,也就只有校工了啊,你不讓我這麼想我還能怎麼想。”

已經快四點半了,正是太陽用盡最後熱度溫度發光發熱的時候,距離玲瓏最後一次清點設備已經過去半小時有多了。屈於太陽的淫威,大多數人都窩在宿舍吹空調,行人稀少的道路上,那高溫之下導致的空氣扭曲里,有一抹佝僂的晃悠人影,彷彿搖曳的海草一般輕浮的挪動着身軀前進着,但這是一條已經晒乾、能夠直接食用的海草,小明覺得,用海草來比喻,是他曾經感受過大海(指空調)的涼快、對比現如今在地獄的艷陽天里搖擺的最後一絲尊嚴。

“到了,就是這裡,校工的宿舍樓。”玲瓏和喵喵在傘底下。

他們停在一棟有些年歲的宿舍樓外面,小小的一棟,只有三層,聽玲瓏的了解到的,這裡不僅僅住着校工,還有一些其他的學校職工。宿舍樓對開是個空地,划好了界線的羽毛球場,只是中間的界網已經破破爛爛的了,拉直網的也只是兩個插着鐵管的水泥墩子,有個小女孩獨自在樓宇的陰影底下玩撲克牌,看見了他們三個,並沒有什麼反應,還是在默默的玩牌。

詢問過部長和學生會的人之後,得知負責運輸的校工已經把車開了回去,沒有其他情況的話應該已經回去宿舍休息了,名字也從學生會的人那裡得知了,是一個叫王家貴的校工師傅。現場後勤部的人情緒似乎有些低迷,在小明他們離開之前,部長李桐好像已經跟其他組長商量着要不要直接給學生會報備遺失,自己負責了,而這個結果,毫無疑問是最糟糕的了,校方對劇團後勤部的印象分會跳水式下降,以後還想申報更新購買什麼設備,那就難了。

“我……我不行了,讓我在這裡休息一下,我快中暑了……”小明癱坐在蔭涼處的水泥地上,滿頭大汗。

“行吧行吧,我們先去找找人,你別到處跑啊。”喵喵收起了傘,不知道是於心不忍還是良心發現,給了小明一包濕紙巾。換做平常,肯定又是一頓有的沒的吐槽,只是現在小明已經曬得口水都幹了,從喉嚨到口腔濕潤度為零。

“要是找到人了,問問他從倉庫出來之後怎麼走的,中間車停過哪裡,也不是我們想亂懷疑人,起碼問清楚有什麼地方能找找的”

“知道啦,我又不是傻子。”

喵喵丟下這麼一句話就帶着玲瓏上樓了。小明坐在地上也不嫌臟,只是拍了拍手上的灰,拆開濕紙巾包裝就擦了擦汗,遠處的風吹了進來,把剛打濕的臉龐吹得一陣冰冷痛快,但是痛快沒幾秒鐘,這種巨大的頭身溫度差就讓他感覺有點難受了,感覺很容易着涼。小明剛想擦一下衣服下面,一張撲克牌卻輕飄飄的颳了過來,小明撿了起來回頭看了一眼,持續吹來的風好像把那個小朋友的撲克吹得到處都是,她一隻手捂着自己握不緊的撲克牌,一隻手撿撲克,她萌萌的撓了撓腦袋,回頭的時候剛好看見小明拿着她的撲克牌,但她沒有過去要,怯生生的站在原地數牌,小眼神飄來飄去,倒是沒有離開那張撲克。

“要不要和哥哥一起玩啊?”小明喜歡小朋友,不過不是那種撒瘋的熊孩子。他走了過去,蹲在小女孩的跟前,搖晃了一下那張紅桃九,“跟哥哥玩就還給你哦。”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小明卻因為這個小小的動作莫名的開心,把那張紅桃九放進了她拿着的撲克里。

樓上,203。

“是王家貴師傅嗎?”

喵喵和玲瓏在走廊就遇到了那個負責運輸的校工。臉龐黝黑,脂溢性脫髮,髮際線成了個明顯的M字型,頭髮很糙,看上去就不怎麼打理,他還穿着藍色的校工服,上面印着學校的校徽和名稱,但汗水打濕了背後一大片,讓人不明白的是,他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坐在走廊的藤椅上一個人抽着煙,原本就一臉操勞的樣子,現在看上去感覺更加的疲憊了。喵喵問的時候,他木訥的回頭看了看,勉強笑了笑,點了頭,那老實巴交的模樣不是裝出來的。

“我們是學校劇團後勤部的,想問一下師傅,您今天運設備走的哪裡?”喵喵心裡根本想象不了這個怎麼看怎麼實誠的校工會偷東西。

“是丟了設備的那個社團嗎?”

“是的,那些設備很貴,現在大家都很緊張,我們想沿着師傅您運設備可能停過的地方找找看,會不會卸貨的時候給錯了地方。”

王師傅一邊聽一邊點了點頭,但是眼睛裡卻沒有專註在聽的感覺,他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麼,下意識的伸手想抽一口煙,卻發現手指縫裡夾着的煙已經燒得只剩一撮煙灰掛着了。

“我想想看啊,今天要運的東西挺多的,四處都走過……”

喵喵還在等王師傅回憶,站在一邊的玲瓏卻感覺身後突然有隻小手扒拉着,玲瓏和喵喵讓開來,卻蹦出來一個笑逐顏開的小女孩,小跑着進了屋裡。

“啊丫,別亂跑,小心摔跤啊!”王師傅朝裡面喊了喊。屋裡面傳來一陣奶聲奶氣卻不明所以的叫聲當回應。

“那是您女兒嗎?好可愛。”玲瓏輕言輕語的,說話讓人感覺很舒服。

“不可愛,太皮咯。”說著話的時候,王師傅卻始終是笑着的,這時,他的女兒突然從裡面竄了出來,撲進爸爸的懷裡,既沒有討厭爸爸一身汗臭,也沒有介意這身粗糙的校工服不舒服。

“爸爸,我烏龜呢?找不到。”啊丫的臉跟他爸爸一樣曬得有些黑,但卻很乾凈。

“烏龜啊……可能在車上忘記拿上來了。”王師傅輕輕撫摸了一下女兒的頭髮。

“我要拿烏龜,要唱歌,給我鑰匙。”

“啊丫會開車門嗎?爸爸陪你去?”

“我自己能拿。”啊丫像是在不服輸的賭氣,自顧自的伸手拆王師傅腰上的鑰匙扣,王師傅只是笑,沒說什麼,輕輕掰開鑰匙扣,把皮帶上掛着的車鑰匙給了啊丫。拿到鑰匙的啊丫直勾勾的下樓去了。

樓底下,小明面前一堆散牌正收拾着,啊丫跑了下來,拽着小明就往前跑,也不管他站着坐着。

“別急啊,得收拾好。”站起身的小明輕而易舉的抓着她腋下舉了舉她,啊丫拿着鑰匙,情緒高漲的發出了一聲怪叫,回到地上的時候,又很乖的幫着小明收拾撲克。

“這是要去哪啊?哥哥要上去找姐姐們了。”小明有些無奈的笑着,也就一起玩了幾把抽鬼牌,這個小女孩好像已經賴上他了,拽着他的手往宿舍樓側面的空地跑。

“給你看烏龜唱歌!”小明跟着她跑到宿舍樓旁邊的空地,這兒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堵隔牆,空出來的位置好像變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一堆帆布蓋着的廢料木板堆在那,旁邊地上還畫了個停車位,現在正停着一輛屁股朝外的麵包車。

車玻璃是單向透視的,外面看不見裡面,啊丫把車門遙控按了一下,一把拉開車門的時候,小明卻看見了永遠沒猜到的東西——丟失的設備,它們被用帆布蓋着,但是拉開車門的那個地方露出了很大一片,黑色的、工業化製造下稜角分明的金屬邊反射着冷冷的光澤。小明有那麼三五七秒鐘腦短路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倒是面前鑽進車裡一直在忙活的啊丫動個不停,開了副駕的門,終於拿到了自己掉在副駕座下面的烏龜玩偶。

啊丫把烏龜舉起來,在小明面前炫耀似的搖晃着,小明臉上那凝重的苦笑表情被她誤以為是服輸的無奈,啊丫笑得更燦爛了。想暫時挪開視線的小明瞥見副駕駛座位上放着一個大塑料袋……那種扁平的平整的佔了整個座位那麼大的塑料袋子,他見過一次,但就這麼一次,他這輩子都忘不了,只有醫院照完CT才會用那種袋子裝着,帶着那些可能虛驚一場可能分外絕望的檢查報告一併送給病人或家屬。

小明用手指彎颳了刮她的小鼻子,揉了下她的頭髮,回頭看了一眼宿舍樓那邊,沒有人回來,也沒有人出來。他走了過去,翻開了裝CT照的袋子,小明看不懂CT照片,但是他看得懂裡面那份報告里用中文寫着的病症名稱:法洛四聯症。報告上面的時間是前天和今天早上,看來有複診。

小明不認識這個專業的醫學病症名,用手機查了一下,一分鐘后,他臉色平靜的把報告放了回袋子里,關上了副駕駛的門,他來到後面的車門,手握着車門把,默默的看了一眼裡面的設備箱,隨後把車門一併拉上,拔出車鑰匙。

“來,先拿去還給爸爸,哥哥在下面等你,一會回來教你用撲克玩其他的。”小明把鑰匙遞給啊丫,蹲下來說:“這個烏龜能不能借給哥哥玩呀,哥哥很喜歡它,就沒見過能兩隻腳站着的烏龜。”

啊丫拿着鑰匙,笑着看了看自己手裡那只有點舊的玩偶烏龜,把它塞進了小明的懷裡,自顧自的跑了回去。小明看着手裡的烏龜,卻總感覺心裡有些不痛快。

他往回走着,沒想過的問題一個接一個,不知不覺的踩進了太陽照射過來的那一側,只是,這陽光似乎有些乏力了,沒什麼熱度和溫度,倒是只剩下奪人眼球的淺橘色光亮,盛夏黃昏近,沒由來的有些陰冷。只是在這稍有些清冷的陽光里,一直看着烏龜玩偶走路的小明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流轉的眼神里藏着他醞釀的心思。

小明往麵包車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