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在轻快的行动中,陈时文不费力气地肆意飞行着,把小黄和虎哥甩在不远的身后。恶龙变成人形后,多出来的质量都去了哪里?质量是绝不能如此轻易地就不守恒的,如果失去了这一理论的支撑,叫陈时文从物理和数学的基础开始重新构建世界观,那还不如让他承认魔法就是万能的捷径。

揣着弗洛瑞斯的角,陈时文愈发笃定,这个异世界只是将已有的法则和规律换了用法,荒诞背后必定有一成不变的本质存在。“算了算了,今天就不想了,我肯定弄不明白的,要是有阐释世界的聪明劲儿,在人类的世界那边我就已经得到幸福了,哪还需要在这边上蹿下跳。”陈时文的习惯是,在高兴和沮丧的时候,在每个计时周期的第一个瞬间和最后一刻放弃做任何要费神的事情。

没过正午多久,一行龙回到了西利要塞,还顺便帮大头清理了前来挑战的散兵游勇。恰逢大陆中央遇上秋日暖阳,重获自由的陈时文情绪高涨地筹备起了午饭,驰骋在人类的地界中,恶龙攫取着家畜和海量的香辛料。

鸡蛋的个头太小,但是其中包含着最像蛋的味道,不能被别的蛋种轻易代替,恶龙因此劫掠了数个下乡,带走了菲利斯边境线一天的鸡蛋产量。

陈时文家做的抄手和饺子总是会认真地在肉馅里揉进鸡蛋,如果没有这一点添加,不吃肥肉的他是拒绝下咽口感生涩的食物的。因此,即便是生活在异世界,他也不打算改变这点难得的生活讲究。今天的招牌菜是牛肉丸子汤,虽然很想吃家乡味道,至少是形貌接近的皮包馅食物,但碍于恶龙的身姿不方便,没法深入社会去探索,于是就没有面皮的来源。

牛肉丸子不必揉捏得太过圆润顺贴,只需要有个凝聚的形态即可,哪怕是不规则的多面体亦无伤大雅。由于是以人的新鲜身姿在行动,要做出符合龙族食用规格的肉丸子有些别扭,为了克服不便而合适恰当地使用魔法也理所当然,因此,犹如屎壳郎的行动在陈时文身上发生了,肉丸子在清洁过的龙造空间里滚动,其后紧跟着伸出双手施放魔法力量的人形恶龙。

当然,这滑稽的场面陈时文自己并未得见,其他恶龙亦无见解发表,只是专心期待着一顿可口的午餐。

简单地把肉和蔬菜煮进沸水里不是陈时文所希冀的肉丸子汤,因此他烧煮了牛骨的高汤,打算极尽食材的鲜香。但是,正所谓高汤乃是时间在食材上沉积的无用渣滓,想要品尝味道可人却营养匮乏的牛骨汤就须得经历漫长的等待:让大分子诸如蛋白质都变性损毁,小分子尽数失活分解,此后才有浓郁的香味开始飘飞。可以说,除了美味,一切长时间炖煮的食物通通一无是处。

陈时文并不焦急,甚至打算精细地干一下午,把午饭和晚饭合并起来,他心里的如意算盘是,将饥饿作为最猛烈的调味料,好让众恶龙俯首。然而,在他等待高汤以及准备其它菜品的时候,他也偷偷观察了恶龙们的行为——竟然在悠闲地晒太阳,似乎是完全没有被饥饿困扰。

“虎哥,前几天你和小黄都吃的什么东西啊?”陈时文忽然记起,自己在试炼的时候时间的流逝和外界不同,因此没有太过受到饥饿的困扰,况且,他还在危绝谷中饱食了一餐菲琳做的晚宴。但在试炼场外等待的两头龙吃了什么,他还完全没有关忧过。

“没有吃喔。”

陈时文觉得很震惊,“没吃吗,不觉得饿吗?”

“还好吧,我没什么感觉。小黄呢?”虎哥说着伸了个懒腰。

“我啊,倒是有些想念烤肉的味道,饿还是没有饿的。”

陈时文觉得很不对劲,分明自己就会准时地体会到饥饿的滋味,还受此驱动规律地采取着进食行动。但是突然地,一直以来陪伴自己吃着一日三餐的两头恶龙竟然说,七天不吃饭也不饿!

“也就是说,你们不需要每天都吃三顿饭?”陈时文好奇地询问着自以为已经熟悉了解的恶龙同伴们。

“应该是吧,毕竟你们不在的七天里我也没有吃什么东西。不过和阁下一起吃惯了,一下变回原样还有些不习惯呢。”大头率先回答道。

“毕竟我们一顿吃很多,阁下来之前都是一餐顶半个秋天。”小黄也如此附议。

完全是野生动物的活法,陈时文总算是转过了脑筋。只是,凭借恶龙的力量,还要如此拘谨地取用食物实在憋屈,应当要以双手的力量获得更富足的生活才是。“为什么不吃得更自由些?”

“是说像阁下一样每天都定时定点地吃饭吗。”小黄问。

“大概是这个意思。”

“啊,因为很麻烦啊,联国那边也觉得很麻烦,给我们送食物什么的他们已经很多抱怨了,再提着这么苛刻的要求实在不好意思啦。”

“你们就不能自己找吃的吗!”陈时文也记起,联国确实有在商议削减龙王山的供奉预算。

“因为麻烦啊,刚刚说了的嘛。”小黄摊了摊爪子。

“原来你刚刚就包括了这个啊!”陈时文正在遏制想要拍打小黄的欲望。他也意识到,如果所有的龙都像自己一样进食,那这个世界的负担就太重了,恐怕很快就会陷入粮食危机,龙族会变得像蝗虫一样,成为彻头彻尾的恶之使徒。因此,陈时文决心不让自己的生活习惯在龙族中流行。

一方面,陈时文也为自己没有好好学习植物学的专业课感到后悔,当年通过辨识植物枝叶来编写种属表的考试得到全年级最低分,最后依靠老师精打细算补充平时分侥幸得到合格的场景又在脑海浮现。如果能对植物有更多的了解,农业得到改良的机会也不是没有。于此同时,对畜牧一窍不通的陈时文只懂得如何使家鼠(house mouse)发情繁殖:头胎生十个,随后每次少一只,雌鼠受到惊吓后会毫不犹豫地吃掉幼崽,从头开始啃。

在得知龙族不需要频繁进食就能维生的事实之后,陈时文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他作为人时的习惯至今还强大地存在着,驱使着他一如往常地作息生活,然而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就如已经退休的老研究员,还是会习惯每早骑着自行车前往研究所,和门口的保安打声招呼。

亦如搬进了新的住宅,在某次饭局应酬后凭着惯性回到陈旧老公寓的上班族。

更像是陈时文,仍旧不放弃曾经品尝过的牛肉丸子汤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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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闲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没有比这更令陈时文心痛的事实了。每天都有挑战者造访,对手也不限种族出身,他们似乎把击败恶龙当做了从小的理想,因此前赴后继地来到这里。但是根据其它恶龙的实力来估计梅菲斯特的战力是绝不可靠的,所以挑战者无不铩羽,有些连故乡也不能返回了。

予夺生命不是陈时文的欲望,或许连梅菲斯特的愿望也称不上,但点到即止的战斗和比武并不容易实现,尤其是年轻的挑战者,伤害他们的往往不是恶龙的强大,而是他们自身对力量使用的不节制,莽撞葬送了他们本是辉煌的未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敌人?陈时文以这个问题问过自己熟识的所有人,他们都说,击败龙王就是一些人的宿命,至于能不能实现,就完全仰赖未知的双手在幕后操作了。

还有半个月,陈时文和伊戈约定的日子便到抵了,届时梅菲斯特无远弗届的龙王称号将为他带来更多强大的对手,有的身负东方与西方的恩怨纠葛,也有的只为将他的首级斩落。

冰原魔王格拉希尔曾通告他,人类已经找到了新的勇者,恶龙最强劲的对手。有些人的宿命是挑战龙王,那龙王的宿命是被勇者击败吗。

美美地吃过牛肉丸子汤后,自精神传递而来的疲惫促使陈时文早早躺下。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余晖映照的霞光在这个世界也是美丽壮阔。轻闭着双眼的陈时文开始回顾起自己的龙王试炼。

倒逆山中最使他动容的场景是兔耳少年与人类少女的恋情,每每念及此处,罪恶感和叹惋就会使他有要落泪的冲动。再就是弗洛瑞斯脚下的众生,他们口中的恶龙乃是给予他们生的机会的伟大个体,这一冲击性的事实若是重新告知人类,他们将作何感想,勇者存在的立场会被动摇吗?没人会相信,这就是弗洛瑞斯的宿命,天使和恶魔的战斗带走了一切的证物。

至于危绝谷,那是陈时文既不能果断舍弃忘记而又不愿记挂在心间的经历,他想所有人都待他温柔,却惊惧于隐藏在宽容与笑容之后的悲伤和失落。想到这里,恶龙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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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度看见那副铠甲和剑,陈时文已经不觉得惊奇了,毕竟他也亲身着装过,作为勇者布兰登·斯坦贝尔的替代。

勇者背对着陈时文,站在陈时文藏起来的草地上。由于梦境和试炼对草地的反复使用捣腾,这片午睡用地的吸引力已成跌坠之势,这让陈时文颇有些烦闷,毕竟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休憩场所了。

那这第三度出现的勇者又是谁?

“你知道我是谁吗?”勇者装扮的人转过身,露出了清秀的面庞,和在危绝谷中遇见的利希特出奇地相像。

“勇者?”陈时文不太明白这场对话发生的契机,也不知道对方提出问题的目的。

“不是,我不是勇者。”

“那你是谁?”陈时文腹诽着,这不是勇者还能是谁?

“布兰登·斯坦贝尔,一个冒险者。”陈时文见对方有满满一脸的无奈。

“据我所知,勇者就是这个名字。”

“是吗,那我为什么会被称作勇者呢?”

“你战胜了龙王班克罗夫特,从他的手中拯救了人类。”

“你也知道这回事啊,真是怎么隐藏都不行。”

“声名大噪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也没那么糟糕,只是不能再继续放松身心地去旅行冒险了。”

“说得真轻巧,别人去冒险可都是赌上了性命的。你的烦恼根本称不上糟糕。”

“倒也是,我有作为异类的自觉,所以没有太过烦恼,痛苦也就更说不上了。”

“说起来,我知道你的一切。”

“是吗,我也知晓恶龙梅菲斯特的一切。”

“你是未来的居民吗?”

“不是的。”布兰登就地坐下了,剑也轻巧地放在身旁,“来,梅菲斯特也坐过来,聊聊天。”

“我可是你们口中的恶龙。”陈时文也没拒绝,坐到了勇者的一侧。

“你了解的是怎样的我?”

“和龙王决斗之前的生平吧,出生在哪里,喜好是什么,睡觉前在想什么,这些都是知道的。”陈世文故意挑了私人的话题告诉勇者。

“嗯,的确是有过这些事。但是经你来转述,完全没有使人怀念的感觉。”

“被人知道隐秘的自己不会觉得害羞吗?”

“没那么糟糕,尤其是我还知道有关你的一切。”

“也对,像是分享秘密的朋友了。真是奇怪的感觉。”

勇者一时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目光游离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哪里啊,梅菲斯特?”

“大概是我藏起来的草地吧。”

“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不在这儿的话会更好些。”

“看来我很不受你的欢迎嘛。”

“老实说,的确如你说言,我希望你能离这里越远越好。”

“分明刚才还像是朋友一样地在分享秘密,眨眼间就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不愧是恶龙。”

“毕竟秘密不是我们自己吐露的,朋友的说法自然是打个比方。不过,我也有疑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总归还是问了。”勇者斜睨着陈时文。

“什么意思?难道这个问题是某种禁忌,一旦问出口,恶龙就会被勇者杀死?”陈时文以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句话。

“梅菲斯特如此强大,我不是对手的。”

“我已经被勇者击败过两次了。”陈时文回顾起梦中和危绝谷中自己的战败。

“那是彼时的你。如今已不同以往了。”

“真是奇怪,勇者来为我打气加油做什么。”

“哈哈哈,都说了我不是勇者。”

“你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不是吗,那个头衔大家要给你,你就摘不掉,想要收回去当垃圾扔掉,你也捡不起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我说的不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意思,别卖关子。”

“因为我真的不是那个叫做布兰登·斯坦贝尔的勇者。”

“那你是谁?”

“我啊,我就是陈时文,或者说是,恶龙王梅菲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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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午夜的沉寂才将将开始。睡意全无的陈时文想着方才的梦,觉得实在荒谬,不比师兄变装成勇者来抓他回去更合乎逻辑。

然而,梦境不必写实,写实的梦境乃是名为过去的,姓名是陈时文的渺小人类的短暂人生。

乘着凉风,陈时文再度欣赏起异世界的夜色来。

“能一直这样悠闲地活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