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想听?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很老套的讲法,很无聊的内容。我也不希望你会喜欢。”

很久很久以前……程可儿你再笑我就不讲了。几十年前,一个在村子里小学毕业的女人被卖了出去。

是很不可思议。家里姊妹弟兄八个,前前后后因为没钱治疗病死了三个,长男挨到初中毕业就去打工,结果因为安全事故死了。赔的钱供起了老三上学。

村里很穷,青壮年外出打工,偶尔还会因为被拖欠工资过年都不能回不来。土地贫瘠,种下去的作物根本收不回本,后来也就荒了。

女人大多都是成天在家缝缝补补,出门不害臊地唠着张家长李家短,谁家后生俊俏。

村里就村长操办的一所小学,老师都是几个还算学得不错的初中生回来做的。想上初中都要去十几公里外的小镇里。

由于收入低下等很多原因,村里大多数就个小学毕业,撑死了也就个初中毕业。

很多女孩一出生就被邻里间安排了娃娃亲,对,毕竟就那里的女孩没几个是能嫁到外面去的。甚至或许整个村有一半多的人都能说是亲戚。

没什么吃惊的,就那么个巴掌大小的地儿,嫁来嫁去生来生去的。

村长啊,赶鸭子上架的。守着他家那一亩三分地成天对村里人没个好脸色,谁说不是呢,本来人家好好的过自己小生活,结果就被直接拉来当个鬼玩意的村长。

建小学他的想法很好,不过就那穷乡僻壤,你跟一群祖辈多少代都不识字的人去说要“知识改变命运”、“世界很大要去看看”?就凭他一个没钱没权没势的小村长还能怎样?

所以一听要众筹花钱建一个破石头堆子,还要交钱送自家小孩去上学。这谁愿意?没人愿意。

这村长也是一根筋执拗,村民不愿意他就去镇上,去县里找各个领导。听说他当初回来时的样子就跟个鬼似的,握着一张发黄的纸,浑身脏,身上那身他出去前换上的中山装也破得不成样。

嗯,是啊,他人很好,就是命不好。我接着讲。当初回来后就对着村口聚集的村民哇哇哇哇地喊着什么“领导批了”“有钱了”“你们可以上学了”,反正当初真正听懂的就没人。

就为这事,村民还以为他疯了一连几个月见他就跑,就连刚出生的小孩也都被教不能去村长家周围。

后来来了一群工人把小学建好了,桌椅板凳黑板什么的都齐全。

说来很可笑,建好第二天,这村长一去就发现别说桌子了,连粉笔都被偷完了。然后他一家家地去要,一个上过大学的男人跟一群市井泼妇磨嘴皮,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早就不知道把木头给分解又组合成什么家具了。

最后是他又拿自己的钱定了几套桌子,拎着锄头坐在教室门口守了一个多月才让村民打消了去偷东西的念头。

不是你哭什么……行行行,抱抱抱抱。好,继续讲,别哭了啊。

而让村民开始陆陆续续接纳学校这么个东西,村长又是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去镇上的网吧找来图片,找来案例以及各种可能让这群村民认识到只有走出去,才有可能有赚大钱娶好媳妇嫁好男人的生活。

每天就是各种游说,最初是女人先开始接受,然后和家里吵架,没日没夜的哭闹,后来男人也开始慢慢接受,然后又是吵架,小的和大的吵,大的和老的吵,可以说那一阵子整个村都不安宁。

没记错的大概是那年冬天,全村上下基本都达成了一致:要上学,要出去。

我说的比较短,但其实这个过程大概是用了三四年的时间。对,村长就跟这群人磨了三四年嘴皮子。

然后,开头的那个女人,就是在这年冬天出生的,并且是压着第一批学生开学的日子。

那种生活的人或多或少都还残留着一些封建迷信之类的,所以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家里长辈都认定要把这女娃给送出去。

不,不是,是单纯意义上的“送出去”。不为什么,因为虽然村民接受了学校,并且也接受了要交纳一点学费。其实应该是很少的,因为从她入学那时也只是一两分钱罢了。

虽然以前十块都不算少了,但那一两分钱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并没有特别大影响,是,即便是在那破落村子里。

但是因为她们家的劳动力少,而要养活的人又多,所以不免就得先将女性排除在“学习”的范围外。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只要嫁一个还不赖的夫家就够了,学知识没一点用。

而那时经过了村长的“洗脑”的村民哪还愿意把自己男孩随便和一个女孩结亲,家人找来找去也只好暂且作罢。

女孩长得也算水灵,但随着越长越大,家人倒也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那些歪瓜裂枣,于是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送她去上了学。

之所以家里人又愿意了,那是因为这时已经老五老六已经病死了。

呵,还能为什么,广撒网呗,越穷越要生,生了穷,穷了生,这种观念到现在变来变去都没被真正改正过。

上学这部分就略过了,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在女孩小学毕业那年,她的姐姐,家里的老二嫁出去了,而老三死活不肯跟着出去打工,嚷嚷着要上学,然后浑身上下成天被打就没一块正常的。

老大后来回来知道了制止了家人的暴怒,狠狠心偷偷地又多打了一份工,余出来点钱攒着给自己弟弟当学费。

老三是在老大死后才上的学,尸体抬回来时脑袋就跟个血葫芦似的。工友给他收拾的行李里一大纸包的几分几角,并且写明了是要给他弟弟上学用的。

作为家里的老幺,更何况已经十二岁的她自然是知道人死那意味着什么。

后来,又死活不肯去花这比钱去上学的老三被他父亲赶去了镇上了初中,每个月带着干馍头和腌菜之类的东西走,每个月又带着钱回来。

她注意到了哥哥身体的异常,然而家里长辈却都不在意。在那种地方,除非被饿晕饿死,否则瘦一点吃少一点反而还是好事。

不出意外的,初中毕业那年老三在回家的路上倒了,半夜三更家里人见他还没回来就出去找,而那时大概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再后来,家里就没人上学了。过了几年,老七身子弱也死了。家里就剩下出嫁的老二,跟着父亲去打工的老四以及她这个幺妹。

父亲年纪大了,后来也被赶走了。家里虽然人少了,但劳动力同样也少了。于是父母又算着把女儿找个人嫁了。

凑巧,没过几周来了个皮条客,父母一看有戏便将女儿卖给了他。犯不着吃惊,一个孩子换一笔费用在当时也很诱人了。

尤其在那种小村里。

女孩和其他几个同村女孩被人带走,上前阻拦的村长被开车的人打得浑身是血,再后来怎样就不知道了。

女孩也是机灵,在中途的一次停靠时逃了出去,虽然被人发现了但由于树林的茂密倒是让她得以逃出生天。

被树枝灌木剐得浑身是伤的女孩被打猎的人找到,带她回家洗了洗涂了药又将她卖给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是一个木工。为人和善,心灵手巧,家里的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

成为女人的女孩成天在家里操持家务,和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并诞下一儿一女。

命不好,我只能这么说。当他们儿子十岁的时候,男人做木工活儿时被砸到了肩膀,从此肩膀就抬不起来了。

你别乱动。丫的闭嘴,还想听就给我安静。

自暴自弃或许是吧,从那之后来找他的活也少了,毕竟那里还有别的木匠。

两条胳膊的总比一条胳膊给人的感觉要可靠,这种时候资历和信誉相对就没那么重要了。

然后男人开始酗酒、赌博,每天夜不归宿,回来不是被人抬进来就是浑身酒气醉醺醺的。

有时候还算正常,顶多骂骂人摔摔东西,有时候还会打人。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被人打。

家底很快就空了,原本一个还算美好的家庭顷刻间就被摧毁了。

男人不再找工作,以前的老顾客见他这样子也不敢找他了。女人被迫只好出去找工作,每天在工厂流水线上一刻不停地劳作,赚来的钱自己留下一点维持日常开销和养育孩子的费用。嗯,大部分的钱都被男人抢去买酒和赌输了。

后来,男人知道了女人藏钱的事情,和她争过几次,再后来就去女人工作的厂里闹。

女人被开除了。而来自原家庭的女人不能离婚不能跑的观念把她捆在了这个家里。

由于从小接触的都是女孩嫁出去后也不会再给家里带来什么帮助的情况,,所以女人将全部精力都压在了儿子身上。

为了她的儿子,女人偷偷摸摸地找了些兼职,一点点地攒着钱悉心藏好,尽管有时候也会被男人知道,但毕竟狡兔三窟。

因为女人强烈护着自己儿子,男人没法通过男孩出气就只要把所有的暴怒全部砸向女孩。

有时候是酒瓶,有时候是皮带、皮鞋、有时候是扫把,有时候是树枝木棍。

而每当这时,女人便会护着自己的儿子躲得远远的,生怕被殃及到。

女孩不知道母亲把钱藏在哪了,因为存放的地方只有他们母子俩知道。嗯,她的儿子知道的,他们都知道……

但认定女儿就是嘴硬不说的男人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话,加上和妻子打顶多就是两败俱伤,她不可能给他钱,除了白挨一顿打外没一点好处。

就这样,男孩上了学,但女孩却只能在家挨打。尽管男孩在学校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甚至因为打群架而被抓紧派出所,母亲也都没有半句怪罪。

但正是这次,让女孩知道了警察的存在。

趁着母亲白天打工的时候,女孩赶忙跑了出去,凭着记忆中的路线一直跑啊跑啊,终于让她看到了派出所的大门。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发现女孩的一名警员赶忙走来问她是不是和家人走丢了。

长期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顿时就倾斜而出,女孩抱住警员的腿就大哭起来,哭声引来了其他的警员,他们好说好劝才让女孩止住哭声,给她倒了水又给了一把水果糖。

那种直甜甜得甚至有些皱眉的水果糖在当时的女孩尝起来就是人间美味。

当有警员提出把她送回家时,女孩一边大喊着不要一边又要哭了出来。

一群警察再三安慰下女孩才哆哆嗦嗦地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而身上一直都未曾好起来过的伤痕和青紫就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女孩想让他们把自己送走,但警察拒绝了,因为那相当于拐卖,是犯法的。

可女孩不能回去,她知道的,如果她回去一定会被母亲厉声训斥,甚至还会挨几巴掌,然后等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又要陷入那种无止境的被殴打中。

尽管警察们对这一对夫妻也恨愤懑,但毕竟是一个孩子的话,他们也是半信半疑。

女孩不走,态度很强硬,谁也没办法。

一群警员商量了半天决定先将女孩留在派出所,并派人去给女孩的家长通知一声。

忐忑不安的女孩连警察买来的饭都不敢吃,生怕被迷晕然后把她送回去。

回来的警察将经过给同事们反映了,在屋内的女孩自然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可儿,你猜当女人最后怎么对那个警察说的?猜不到啊?也是,毕竟任谁去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个女人说“你能不能帮我联系个人?她的价钱咱俩好说。”

对,她想要把女孩卖了,不过问题就在于她根本不清楚警察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女孩怕了,她觉得派出所也不安全。

于是她趁着晚上溜了出去,然而没跑多远就被巡夜的警察又逮了回去。

卖女儿自是能赚到不少钱,这一点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都会这么想,不同的是,男人只敢想想,他没那个胆儿。

女孩知道如果一旦母亲无法再维持哥哥的日常开支,那定然是要找到这里来闹的,而最终的结果只有可能是自己被带走。

三番五次的深夜潜逃让巡夜的警察更是警惕,女孩没办法只能哭闹绝食。

但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绝食没几顿就受不住放弃了。

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好些天,女人终是来派出所闹了。

原因是因为男人赌博欠了高利贷,催债的上门把男人打了一顿,家当也都被砸得不成样。

而她所藏的钱也被意外发现,并拿来抵债了。

女人一边坐在地上哭喊着,一边谩骂着警察恶意拘禁她女儿。

群众自古都是愚昧的,能看清事情本质的相比起来少之又少,大多只会站在自以为的道德立场上去人云亦云地跟风谴责所谓的“加害者”。

派出所的门被砸了,一群人嚷嚷着闯进去把女孩带了出来。女人看到女孩赶忙迎上去抱住又是一番涕泪纵横,给周围“好心人”演了一场十足的“母女情深”。

加上女孩也哭得那么稀里哗啦,其他人就更觉得是在派出所受了委屈。

其实不然,女孩只是看到那张堪比魔鬼的脸庞以及周围气势汹汹的人被吓得大哭,可她能说什么?她当时什么都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哭啊哭啊……

看着曾经逗自己玩的警察哥哥被一砖头砸到肩上,每每半夜抓自己回去给自己做宵夜的警察大叔额头被打破出血……

女孩什么都不了,只能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这混乱的一幕。

这个啊,大概本来治安就谈不上好,再加上又是个小地方吧,不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女孩被带走了,没过几天就被女人卖了出去。

她被带到了另一座城市的一个“鸭窝”,好在管理人和皮条客商议没让她立马去“接客”,只是先做一些打杂的事情。

她的运气跟她母亲一样好,甚至还要好得多的多。

就在第一周将要过完的时候,警察扫到了这里。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他们是第二天来,女孩大概就会失了身子。

重见天日的女孩讲清了始末后被送去了孤儿院,她有了书,有了属于自己床,有了好吃的饭菜,有了欢笑。

求知若渴的她拼了命地去学习。她想要钱,想要挣钱,只有有了钱才能过上好生活。

大概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吧,女孩赶上了同龄人的步伐,懂事的她在孤儿院里也成了一名“小姐姐”的存……程可儿你再笑出来我抽你啊。

“这些你之前从没给我说过。”程可儿敛起笑容靠在尹月薇身上,高中三年,班上的学生除了觉得尹月薇是个怪人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每次放假离校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更没人知道她的家到底在哪,有些人曾想跟在她身后一探究竟,结果跟着跟着就不知不觉地跟丢了。

“有什么好说的。”尹月薇擦了擦眼角,轻笑一声拍了拍程可儿的头。

“月薇。”

“嗯?”

程可儿仰起头问道:“你以前叫什么啊?”

以前啊……

尹月薇闭上眼埋在程可儿的秀发中,回忆着自己以前到底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木一一吧。”

“一……”

“我叫尹月薇。”

小鱼缸里的金鱼甩动尾巴打起一小串水花,慢慢潜下去贴着玻璃翕动着嘴唇。

“嗯。”程可儿转过身把尹月薇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大概真正走进了她的心吧,走进了那个表面完美无瑕实则早已千疮百孔的世界。

“好在,我遇到了你。”尹月薇用鼻尖蹭着程可儿光洁的脖颈,这么多年了,揭开伤疤反而让她更多感觉到的是一种解脱。

多少个日夜她都在憎恨自己身体里所流淌着的肮脏的血液。男人死了,女人老了,男孩长大了,可他们却还是当年的他们。

即便他们都死了,但噩梦也依然还是那个噩梦。

她真的可以把这里当成家吗?

可家到底是什么……

“睡着了啊,自己也是个小孩子还说别人。”

程可儿费力地抱起尹月薇,走到卧室轻轻地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别皱眉头。”程可儿伸出手指抚平尹月薇皱起的眉心,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蹑手蹑脚地从客厅搬来小凳子,程可儿趴在床边拉着尹月薇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缓缓合上双眼。

“我啊,就在这里陪着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