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望着这异乎寻常的景象，海因里希一时愕然无语。
“没错，而且话说回来，刚才那些都还只是些粗糙的推断，我们还需要更多细节……西拉？”
奥德萨的嘴角似乎扬得更高了。说到最后，她忽然提高了声音。
紧接着，作为回应，一个清冽的声音从高处传了过来。
“……食人魔，大约二十个。”
“嗯，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日落后，三小时。”
“在这里呆了多久？”
“……大约，一小时。”
用着不带任何起伏的语气作出报告的是一位年龄与海因里希相仿的少女，此时她正站在旁边围墙上的一座瞭望塔顶部，及肩的金棕色碎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
少女的名字是普利西拉·沙利文，有着如同两颗绿宝石般引人注目的深绿色瞳仁。但不知为何，那双眼睛却总是像陷于半梦半醒间一样空洞无神地半睁着，而那张俊秀的面庞上也似乎任何时候都毫无波澜。
“……还是这么厉害啊，西拉。”
依然有些沉浸在刚才的错愕之中，海因里希抬头望了望高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边的少女，又低头望向地上那些被诸多拖行痕迹搞得乱七八糟的足迹，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为好。
这个一脸漠然的少女是奥德萨率领的调查小队中的最后一名成员。海因里希以前也像现在这样和他们一起行动过几次，但却唯独跟她几乎没说过话——事实上，她跟任何人都不怎么说话。海因里希曾经听说她是个由长耳的精灵族自幼抚养的人类孩子，因此并没有很好地掌握人类的语言，也不能很好地适应人类的生活方式，但无论原因为何，结论而言海因里希实在不太擅长应付她。
“果然，跟报告里一样，规模上差不多是个食人魔族群……”
这种情境奥德萨倒像是已经司空见惯了。她毫无异议地认可了普利西拉的判断，随后沉吟着低下了头，陷入了思考之中。
海因里希也同样低下了头，总之先接受了普利西拉的结论，然后再次盯着地上这些残缺不全的足迹，飞速思索着所有这些信息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食人魔的足迹和破坏痕迹都只到空地的中部为止，说明它们是在那里遇到了某种抵抗……可是像食人魔那样的大型怪物就连一般的武者都很难抗衡，而且数量又有将近二十个，这些村民没能在围墙那里拦住它们，又怎么可能有办法在毫无障碍的地方挡住它们呢？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些足迹折返的方式也太不自然了……不如说，就像是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那里生生拦阻住了食人魔们前进的脚步。
——说起来，来这里之前大姐头他们好像提过这村子直到今天还在信奉着某位神祇……莫非……
不可能。海因里希立即将这个念头甩出了脑外。自从十余年前的那场毫无预兆的巨大变故之后，诸神已经抛弃了这个世界，既不回应几乎所有圣职者的祈祷，也不再以神力干涉任何凡世间的苦难……
……不如说，他们反而还在制造更多的苦难。他骤然间紧咬住了牙关，再次用力闭上了眼，驱散着重新浮现在眼前的那个血红色的幻景。
不过至少，这村子里看来还有幸存者，这可是件难得的让人宽慰的事……而且恐怕也只有他们才能解答自己的疑惑了。重新睁开双眼望着食人魔足迹折返处之外那些近乎未受损的房屋，海因里希平复着自己的思绪，扭头看向了奥德萨。
“既然这样，咱们该去看看幸存下来的村民们的情况了吧？”
“……嗯？幸存的村民吗，先不用管他们。”
看起来还有点沉浸在思绪中，奥德萨只是随口应了一声。然而，听到这句脱口而出的冷淡回答，海因里希却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不用管他们？”
重复的话语中添加了几分质疑，海因里希的责难语气终于引来了奥德萨的注意力。她不易察觉地微蹙了一下眉头，随后回过了头来直面眼前的少年。
“没错，我们来这里要找的又不是那些村民……正相反，最好是能别让那些村民知道我们来过。”
“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现在可不是在艾特尼塔斯，而是在比拉图的境内……说真的海因，你是民间协力者不假，但是至少在出任务的时候，你得对我们军情处的身份稍微有点自觉吧？”
压低声音的同时加重了语调，奥德萨再次叹了口气，听上去像是勉强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笨蛋二字。
如她所言，他们眼下身处的这个村子位于名为比拉图的王国边境，而他们这一行人则是来自位于此地以北的城邦艾特尼塔斯。比拉图王国与北方诸城邦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睦，近期更是有日渐紧张的趋势，因此眼下在王国的领土中，来自北方城邦的访客几乎全都会被当成可疑分子对待。
而在此基础之上，奥德萨、弗雷德里克和普利西拉三人都隶属于艾特尼塔斯这座城邦中名为军情处的军方机构，为了某项任务才带上海因里希作为民间协力者来到这个并不友好的邻国境内，因此比起一般人来尤其需要保持行动低调……不过显然，这位协力者的加入并不是双方任何一边的本意。
“……你刚才把我当笨蛋了吧？我当然有自觉，我现在的身份是从王国那边来的冒险者，脑门上又没刻着艾特尼塔斯这个词，难道村民见到咱们还能闻出艾特尼塔斯的味道来吗？”
同样压低了声音，海因里希却根本没有退让的打算。他不屈不挠地盯着奥德萨的眼睛，一直盯得她一脸烦躁地抬手抵住了额头。
“这还不明白吗，海因？要是能记住我们长相的人多了，说不定就有比拉图军方的人能闻出来了……你要是真来了精神，倒不如先给我说说你觉得这些食人魔袭击这村子的原因是什么吧。”
“原因？食人魔要袭击一个村子还需要什么原因？比起这个，幸存的村民们当中现在说不定还有重伤员，要是我去的话——”
“——好了海因，现在食人魔不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村民们是安全的。”
奥德萨的耐心显然正在迅速地消退。她略带不耐烦地打断了海因里希的话，然后在他反驳之前继续开了口。
“总之从刚才得到的这些信息来看，昨晚来袭击的食人魔肯定是被某种力量击退了，而如果它们的袭击背后真的有某种原因的话，今天就很可能还会再来这里，所以我们只要在附近等着就已经可以顺便保护到这里的村民了……况且要我看，这些村民的情况也没那么糟。”
一边说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朝着自己的右方微微歪头示意。同样已经察觉到那边动静的海因里希抬起自己的左手，嘣地一声闷响，一枚本该击中他左脸的飞石被黑色的板甲手套轻易地弹飞了。
二人同时扭头望向飞石的来处，看到一个小女孩从不远处的废墟中探出了上身，此时正举着手中的弹弓继续朝海因里希瞄准。
“去死吧，王国军的坏蛋！”
又一枚飞石挟着愤怒的叫嚷声直扑海因里希面门而来。海因里希轻松地一扭头避开了石子，却没法同样轻松地避开这句莫名的咒骂。
“喂，干什么啊小鬼！”
明明自己可能是这里唯一一个真心想要帮助这些村民的人，海因里希有些恼火地瞪着对面再次拉开了弹弓的小女孩，却略微诧异地发现她最多也就十岁左右。
……要是对这么小的孩子较真地反击，那可就真是有点太不像话了。海因里希皱着眉头盯着对方的动作，抬着手准备继续格挡对方的飞石。
“好得很，已经有人看到我们了……别给我偷懒了，弗雷德！”
奥德萨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地烦闷了。她阴沉着脸，朝着小女孩那边提高了音调。
“好好～”
“——呃，呃啊啊啊啊？！”
应声出现在了小女孩身后的阴影中，弗雷德里克随手揪着她的后领将她一把拎了起来。被吓了一跳的小女孩开始乱挥着手脚大叫大嚷。弗雷德里克耸了耸肩，伸出手来朝她面前晃了一下，片刻后她就垂下头去不再动弹了。
“……不早早阻止她也就罢了，你现在把她弄晕是要干什么？”
意识到弗雷德里克是故意放任了小女孩的弹弓袭击，海因里希遏制着心头重新冒起的火气，最终只是出于发自内心的嫌恶皱了皱鼻子。
而对方对他的质问则是完全不以为意。拎着小女孩朝他们走来的同时，他摊开了空着的那只手，摆出了一副无辜的姿态。
“哈，没什么，只是让她暂时安静一点……况且，不管是我们的脸还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都还是不要让她看到比较好吧？”
说话间，已经走近的弗雷德里克把小女孩在一处墙阴中轻轻地放下，让她靠着断壁继续昏睡。随后，仿佛是看到了身后的海因里希狐疑的眼神，他朝着后面的瞭望塔晃了晃脑袋。
“食人魔，十九个，三分钟后。”
清冷的宣告声从瞭望塔顶响起，海因里希转身抬头望向普利西拉的方向，有些讶异地发现奥德萨已经出现在了她旁边。此时二人都除去了用来遮挡烈日的连帽斗篷，露出了全副武装的姿态——普利西拉身穿着一套树皮棕色的皮甲，腰间左右各佩着一柄短剑，纤细的身形看上去确实就像精灵族一样；奥德萨则是腰悬短弓弯刀，身穿着轻便又严密的灰黑色护甲，左臂上束着同样颜色的小圆盾，蹲踞着的姿态让人不禁联想起一头优雅而致命的黑豹。
注意到海因里希的视线，奥德萨侧身向他点了点头。随后，她探出左手从腰间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一件不知什么东西握在手心，然后伸出食中二指指向了他，嘴唇稍微动了动。
顿时，伴随着某种不可视的奥秘力量的波动，仿佛人就在面前一样，只有海因里希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通过魔法的传导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我和西拉去看看这些食人魔背后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主使，你想保护这村子，那这村子就交给你保护。这些怪物虽然你一个人应该也能对付，但就算是为了保障民间协力者的安全，我让弗雷德留下来给你帮忙。”
说罢，她停下了对奥秘法术的操控，转身拔出了弧形的刀锋，与身旁精灵游侠一般的人类少女一同翻越了围墙，消失在了海因里希的视野中。
“哼，正合我意……弗雷德？”
勉强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海因里希转身望向这安排中唯一的瑕疵，却发现弗雷德里克已经在小女孩附近的另一片墙阴中躺了下来。不知何时他已经将连帽斗篷脱下垫到了小女孩身后，现出身上深黯如同阴影般的皮甲和腰带上挂着的几柄匕首，此时正舒服地把双手枕在脑后，悠哉地翘着二郎腿。
“叫我干什么？你听到大姐头的话了，这些怪物你应该，或许，差不多一个人就能对付了吧？”
看起来，弗雷德里克是不知怎么听到了针对海因里希的魔法传讯。然而，他却一脸慵懒地回望着海因里希，连眼睛都没怎么睁开，看上去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打算。
这帮人之间肯定是有什么秘密途径来互相交流。回想起刚才乃至此前一直以来的种种情况，海因里希暗自这样忖度着，朝着弗雷德里克翻了翻白眼。
“……那你就继续在这里偷懒吗？”
“别侮辱我的工作态度，小铁匠。这里可是有个不幸地昏迷过去的可怜小女孩，我难道能不留在她身边保护她，难道能就这样放任她遭受被坏人袭击的危险吗？你这样还算是个人吗？”
“让她遭受不幸的坏人本人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啊！我才是求求你做个人吧！”
要是真能当我怒火的主人，我倒想现在就用这个火来把这混蛋烤了。海因里希狠狠地瞪着眼前彻底闭上眼开始佯装睡大觉的弗雷德里克，一时间不禁咬着牙攥紧了拳头，勉力按捺着一拳揍进那张脸里的冲动。
不过，回想下之前无数次类似的情形，就算现在真的揍过去，大概也会被那混蛋莫名其妙地躲开吧……这种事每次都会变得没完没了，而这一次，正在迫近这村子的那些食人魔可不会在外面干等着。
于是，他最终还是悻悻地猛转回身，踏着重重的步伐离开了。
“很好，保持这种干劲啊，小铁匠，你要是偷懒的话我的工作可就要增加了。”
耳后那个烦人的声音又一次悠悠地飘了过来，海因里希压制着怒火强行无视了它，在朝着破碎的围墙大门那边走去的同时发泄般地低声咕哝着。
“……应该？或许？差不多？看不起我吗……我一个人，当然能对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