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得選,海因里希·施密特絕不會選擇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
荒山野嶺上的烈日似乎都是格外恣意妄為的,眼下它就正像個專橫的混球,划拉開所有雲朵獨佔着廣袤的晴空,並且毫不顧忌這春末的時節,放肆地用盛夏的毒辣光線炙烤起了這片山地。
“……快滾回家看看時令吧,這混賬太陽。”
儘管並不能真的把太陽罵走,海因里希還是從乾澀的喉嚨中擠出了一句含糊的咕噥。此刻,他正身處於一座孤懸在這荒山之巔的村落中,在一處牆陰里躲避着熾熱的陽炎。
這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個子不高但雙肩寬厚臂膀結實,滿頭的紅髮猶如躍動着的火焰一樣……可這本該洋溢着熱情活力的紅髮此時卻正隨着腦袋一起耷拉着。
如同脫力般倚靠着石牆癱坐在地上,少年呆望着眼前乾裂的土塊上升騰起的輕煙。
“真是受夠了,非得讓我在這種時候跑到這種地方……”
外界的酷熱彷彿點燃了內心的火苗,海因里希不禁心生一陣焦躁。這時候,自己本該舒舒服服地坐在家裡,說不定還能喝到米拉泡的加冰果茶,然後等到終於休息夠了的某個時刻,還可以到自家的鐵匠工房去把那副好像昨天就該做好的胸甲打造完。鍛爐的火焰雖然也熱,但至少自己已經無比習慣了,而且也不用一直貼在爐邊,總好過在這種鬼天氣下來到這種鬼地方……
心頭的無名怒火不覺間驅使着海因里希右手的五指陷入了地面,而就在這時,如同火上澆油一般,一個責難的聲音又將他一把拽回了現實之中。
“打起精神來,海因,這兒可不是打盹的地方!”
驀地抬起了頭來,海因里希瞪向這熟悉的話音傳來的方向——聲音的主人名為奧德薩·莫雷塔,是位看上去大約二三十歲的女性,一頭利落的黑色短髮和雙眼中銳利的目光都彰顯着幹練和精明,篤定的語氣則表明了她在同行人中的權威。
然而,一想到就是這個人今天一早把自己拉來這裡受這種暴晒之苦,海因里希突然很想朝她身前的地面上吐口唾沫……要是他嘴裡還有唾沫的話。
“好好,反正我現在算是把自己賣給你們艾特尼塔斯了……你們想讓我在哪打盹我就在哪打盹,想讓我什麼時候打起精神我就什麼時候打起精神來。”
煩躁地瞥了一眼正朝自己走來的奧德薩,海因里希慢吞吞地靠着牆坐直了身子,姑且克制了一下語氣中的諷刺意味。
自然,這份不情不願的剋制完全化作了徒勞,奧德薩聞言立刻挑起了眉毛。
“別抱怨了,海因,現在可是在任務中,趕緊起來。”
對方言下的責備之意更加明顯了,可是,這句話卻進一步激發了海因里希的怒氣。
“任務……是啊,昨天也是這麼把我指派到這一帶來接什麼商隊還是特使的。說真的,你們是不是覺得只要說是任務,就可以把我當狗一樣隨便使喚了?”
“……別耍脾氣,海因。我知道你今天本來應該在家休息,但是這次的調查任務說到底是為了整個城邦的安全——”
“——是,是,可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艾特尼塔斯是你們的城邦,又不是我的。”
斜睨着對方被打斷之後緊抿住嘴的不悅神色,海因里希心裡暗暗感到了一絲報復的快感,隨後又滿不在乎地再次開了口。
“況且這裡有什麼好調查的……不就是又一個被毀掉的村子嗎?”
說著,他隨手拍了拍自己正倚靠着的這面石牆……或者準確地說,這面上半截已經被燒成了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
事實上,這個他們剛剛到訪的村落眼下正適合用“滿目瘡痍”這個詞來形容——目所能及的房屋大都已經被付之一炬,只剩下焦黑的廢墟,而稍微完好一些的房屋門窗也幾乎全被破壞了,屋裡全都是一片狼藉夾雜着斑斑血跡,完全是一幅剛剛遭到劫掠的景象。
而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村子的最外圍立着一道配有瞭望塔的高大圍牆。這座高牆本該是保護這個村子不受外敵進犯的障壁,但如今它的正門已經被打破,僅餘下兩片厚重的門板殘骸歪斜着掛在鉸鏈上——剛才海因里希就是通過這裡進入到這村子中的。
望着殘破的圍牆大門,海因里希哼了一聲,繼續說著。
“自從十來年前諸神從這個世界上退卻之後,這種被怪物或者魔獸們摧毀的村子不是到處都有嗎?像這樣的事情我可聽得多了……不如說,在這一帶光我親眼看過的就不少了。”
就比如我自己的村子。想到這裡,某個血紅色的幻景突然從海因里希的眼前浮現了出來,迫使着他閉上了眼睛,佯裝漫不經心地朝着身後殘破的廢墟景象擺了擺手。
而片刻后,完全出乎意料地,回應他的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就是因為這樣,這次的調查任務才會專門帶你來的啊……你就是在這一帶長大的,以你的經驗,肯定能判斷出這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吧?”
傳入耳中的話音意外地平和,言語也顯然在照顧着自己的情緒,海因里希在訝異中睜開雙眼望向了奧德薩——以他對對方的了解,剛才自己的所為本該是足夠讓她也發起火來的。
而在他回過神來之前,奧德薩已經伸手探入了腰間的行囊,從裡面拽出了一隻尺寸甚至不亞於那行囊的水袋。
“總之先冷靜一下吧,海因。我知道你這次是被強行拖來這裡的,但你也知道,諸神退卻之後這些年來的怪物活動已經越來越頻繁了,而且這次對這村子的襲擊背後可能還有更危險的存在,可能會威脅到整個城邦的安全……就算你對艾特尼塔斯沒有多深的感情,但事到如今那裡也已經差不多算得上是你和米拉的家了,不是嗎?”
這番話對海因里希效果拔群,這一次,輪到他緊緊地抿住嘴唇了。
畢竟,即便再怎麼不甘心,對方所說的也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自從兩年前自己的故鄉,那個位處這片荒野上的小村落被摧毀以來,對於自己,還有自己唯一的親人而言,那個名為艾特尼塔斯的討厭城邦已經是唯一的歸處了。
……尤其是對於自己唯一的親人而言。
“算了,都怪這鬼天氣這麼熱。”
勉強平復着胸中的怨氣,海因里希也換上了緩和一些的語調。說到底,對這位性情其實與自己頗為相似的大姐頭,他姑且還是有着幾分尊重的……而至於她正遞過來的這隻表面凝結着水滴,顯然是裝滿了冰水的皮袋,他就更沒有理由不尊重了。
只不過,話音剛落,又有一個聲音從另一側悠悠地飄到了他的耳中。
“熱也是你自找的吧,誰讓你要穿這種烤肉套裝?大姐頭,當心把手燙熟啰。”
朝着水袋伸出手去的同時,海因里希嫌惡地用餘光向聲音的來源方向瞥了一眼,並沒有看到任何人。但他知道,說話的這個人燒成灰他也認得。
“……別招惹他,弗雷德。”
聽到這個聲音,奧德薩的臉上似乎也掠過了一層陰雲。而彷彿是回應着她的話一般,下一刻,一個黑髮青年的身影從看上去空無一物的牆陰中鬼魅般浮現了出來。
“難道不是嗎,大姐頭,還有什麼人會在這種天氣里穿成他這樣~?”
語帶調侃的黑髮青年朝海因里希誇張地攤開了手,姿態甚至比語氣更加輕浮。他的名字是弗雷德里克·斯科特,看起來比海因里希稍長几歲,面容上帶着幾分俊朗,嘴角一抹時隱時現的微笑卻總給人一種不正經的感覺。
不過他倒確實所言不虛,眼下海因里希的穿着實在不合時宜——與用長斗篷和兜帽把自己罩住的奧德薩和弗雷德里克形成鮮明的對比,海因里希此時正穿着一套黑色的全身鎧甲,連指尖都在層層鱗狀甲片覆蓋著的金屬手套包裹之下,層疊的金屬板近乎無死角地吸收着陽光炙烤的熱量……看上去大約確實是能讓人聯想到某種包裹后加熱的烹飪手法。
簡直像是在應和着他的話,在海因里希的指尖觸碰到水袋的那一刻,皮袋錶面的水珠在接觸到金屬甲片的瞬間立刻發出了滋啦的聲音,轉眼便沸騰汽化了。
“……你懂什麼,鎧甲是我的正裝。”
大口灌下的冰水並沒有澆滅心頭重新燃起的火苗,放下水袋的海因里希猛地發力站起身來瞪向了弗雷德里克。然而,對方卻完全無視了他的怒視,如同取樂一般開始起勁地往這火苗下添薪加柴。
“那是什麼胡話啊,笨蛋小鐵匠,這奇怪的堅持是為了隨時推銷你的作品嗎?以你這麼矮的個子,這種尺寸的全身鎧甲怕是不那麼容易賣出去吧~?”
“……你聽說過這句話嗎,弗雷德?‘每當一個討厭鬼叫我笨蛋或者矮子的時候,鐵砧上屬於他的鐵坯就會挨上一錘;鐵坯要是挨了足夠的錘擊,就會做成劊子手的斧子,把這個討厭鬼砍了。’”
“喔,語出自《歷代賢王名言錄》,說這話的是少年時的高山矮人國王,‘偉岸的’阿格納爾二世。這麼說,你最近是又跟着米拉讀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書了吧……”
饒有興趣地盯着眯起了眼,表情已經相當危險了的海因里希,弗雷德里克繼續說著,嘴角的那抹笑意似乎愈發濃郁了。
“……可是光顧着看書,你的鍛造技術怕是大大地荒廢了啊,矮子小鐵匠,照這句話來看我還以為我已經吃過十來把斧子了。”
“哈,那我現在就讓你吃第一把。”
積鬱已久的怒火終於在這一刻突破了遏制,海因里希倏地揮起了包覆在黑色板金護甲中的右手,發泄似的將它甩向了一旁。
霎時間,一個巨大的物件憑空出現在了那隻板甲手套的掌握中。
這東西看上去像是柄足有一人大小的單刃戰斧,但尺寸離譜的同時造型本身又格外有一種奇異的不協調感——那接近碗口粗的斧柄長度幾乎超過了少年的身高,而前端與柄梢差不多平齊的寬闊斧刃又向後以一道富於力量感的弧線一直延伸到了斧柄的末端……簡言之,就像是一把四五倍於正常尺寸的巨大戰斧被生生砍斷了握柄,只剩下厚重的斧刃和與斧刃等長的半截斧柄一樣。
“——冷靜,海因!還有弗雷德,我再說一遍,別給我添亂了!”
差點被甩手這一下燙到,奧德薩下意識地往後跳了半步。但是儘管聽到了她的斥責,弗雷德里克臉上的笑意卻絲毫未減,雙手中反倒不知何時多了兩柄匕首。
“可是啊,大姐頭,我們要一個忍氣吞聲的小鐵匠有什麼用呢?發火的海因耍起他這把巨人的斧子來,這才能派上用場嘛。”
“夠了,現在給我閉嘴。”
再次響起之時,奧德薩的聲音驟然變得嚴厲了起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弗雷德里克,後者見狀壞笑着聳了聳肩,但總算沒有再多說什麼。
“好好,遵命,大姐頭~”
說著,他變戲法般地讓兩柄匕首瞬間消失在了自己的手中,然後雙手抱胸舒服地倚靠上了背後的斷壁。
緊接着,望向一旁這個手握着尺寸破格的巨斧,脾氣與發色一樣熾烈的少年,奧德薩隱蔽地再次嘆了口氣。
“好了,海因,別跟弗雷德較勁,他其實也就是想磨練你的意志……嗯,總之肯定是有這個成分的吧。”
“……”
並沒有回應這言辭含糊的勸解,海因里希只是一言不發地死盯着不遠處倚牆而立的弗雷德里克——如果目光能投射出怒火的熱度的話,那片牆陰里大概已經只剩下一片焦炭了吧。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有舉起手中那巨大的兇器。倒不是因為他相信了奧德薩的話,而是因為那句話把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從記憶中帶回了他的腦海里。
成為你怒火的主人,海因,在怒火中錘鍊你自己。蒼老的聲音恍若就在耳邊。驅使你的怒火,而不是被你的怒火驅使。
宛若燒紅的鋼鐵入水一般,少年熾熱的內心迅速地開始冷卻。
“有才見鬼吧……算了,反正我也沒跟他這種人較真。”
說罷,海因里希狠狠地吐出了一口悶氣,決心今天只為這個討厭鬼動這一次怒,隨後再次泄憤似的甩了甩手,讓巨大的斧刃消失在了自己的掌握中。
“嗯,那麼言歸正傳,現在的任務是調查這村子的情況,先給我講講你覺得這村子是被什麼摧毀的吧。”
奧德薩鼓勵地點了點頭。說著,她抬起了手,大概是想要拍拍海因里希的肩膀作為安撫……但終究還是在搭上燙傷自己的後果之前若無其事地把手抽了回去。
“哈,你們該不會就是為了這點小事把我拉來這裡的吧?”
佯裝沒有看到對方的反應,海因里希煩悶地踢飛了一顆地上的石子,隨後順着石子飛出的方向朝地面上遍布的雜亂足跡比劃了幾下。
“總之這村子肯定是遭受了某種怪物的成群襲擊,從痕迹的清晰程度來看應該就是昨晚的事。看這些腳印有大有小,小的是正常尺寸,應該是抵抗和逃跑的村民留下的,大的比村民的腳印大上一倍左右,一直延伸到圍牆外面,自然就是來襲擊的怪物們的了……”
說著,他抬起了頭,將目光投向了身旁這塊斷壁頂端的缺損處。
“從腳印的尺寸和牆壁缺損位置的高度來看,來襲擊的應該是某種體型相對矮小的巨人族。體型和環境而言比較符合的應該是山丘巨人,但再考慮到這村子被糟蹋的程度的話,那就應該是食人魔了……再看看腳印的形狀也對得上。”
彷彿聞到了某種惡臭一般,海因里希嫌惡地皺了皺鼻子。他口中所說的食人魔屬於巨人族的近親,是一種體型接近常人兩倍大的野蠻怪物,除了食人之外還有着暴力、嗜虐、濫交、戀屍等等諸多穢惡的習性,是在數不勝數的民間恐怖故事中都佔據了一席之地的存在。
但是,實際與食人魔打過交道並且活下來的人們大都有一種共識,那就是那些故事都實在是講得太過溫和了。
“能確定是食人魔嗎,海因?”
聽到這個詞,奧德薩的面色也終於變得稍微陰沉了下來。不過不知怎麼,海因里希覺得她在意的並不是食人魔的習性。
“當然,跟你們這些一直待在城牆後面的艾特尼塔斯人不一樣,被食人魔毀掉的村子我可是見過的……不信你就看看那裡,只有那種大畜生才能把那裡糟蹋成那樣。”
目光越發陰沉了起來,海因里希瞥向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伸手指點着那邊的地面上,以及房屋外牆上到處都布滿了的暗紅色污跡。
這種東西我真是看夠了。他這樣想着,同時緊盯着暗紅色的污跡中夾雜着的一些淺色的碎片,竭力地壓制着心中漸漸開始燃起的另一種怒火。
並非為自己,而是為眼前的景象所意味的事情而燃起的怒火。
因為,食人魔這種怪物雖然頭腦簡單,卻有着在變態和惡毒方面相當有創造力的娛樂方式,擅長通過各種殘虐的手段來製造痛苦和慘叫並從中取樂。那些不幸被它們打倒而被迫參與進這種娛樂中的其他種族,通常直到死前都會羨慕比自己更早死掉的同伴。
“……那些大畜生的腳印差不多全都是往那片空地的方向去的,之後又全都折返回了圍牆外,而且往空地去的腳印旁邊還有不少拖拽的痕迹,想來它們是把被打倒的村民們都拖到那邊聚集在了一起,把它們那一套玩了個痛快之後才離開了這個村子……基本就是這麼回事吧,這種事我都早就已經看習慣了。”
就像是為了說服自己一樣,海因里希稍微強調着最後那句話,努力壓制着那些不停地在意識中翻湧着的熾熱思緒。
——這些大畜生……昨晚到底對這裡的村民們做了些什麼好事?
——這種事……怎麼可能會習慣?!
在怒火中錘鍊你自己。少年默念着,閉上眼睛強行按住了心中越燒越旺的焰苗。
“幹得好,海因,食人魔這個信息還挺重要的,算是驗證了我們的一個猜測……”
與此同時,奧德薩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不過,因為一直呆在村子入口這裡休息,你錯過了至關重要的信息啊。”
“——什麼?”
猛地睜開了眼睛,海因里希盯着嘴角微微上揚起來的奧德薩,跟隨着她的指引繞過了身後的幾座房屋廢墟,望向了剛才那片空地被遮擋住的另一側。
——在那裡,似乎以一道明確的無形界線作為邊界,空地上食人魔們紛亂的腳印陡然折返了回來,而界線另一邊的房屋全都安然無事,甚至連一絲受損的痕迹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