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主上。

一种荣耀,亦是一种诅咒。

与人类可笑的王选方式不同,魔族一向信奉实力为尊,除了政治阶级有些类似之外,王选方式非常简单——厮杀,漫长到长达数百年的厮杀,而有着成为魔王资格的被选中者,便是十三主上。

由此代魔王与枢机院选取获得资格,拥有着无上的荣誉与信任,当第十三名被选中者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杀戮也就正式开幕。主上们要做的是杀死彼此,让十三人的数量一步步减少,当此代魔王全部死亡或者卸去魔王之位时仍旧存活的主上,便是下一代魔王。

没有哪一位愿意与其它主上共享王权,因此只能互相残杀,哪怕是友人,恋人,甚至至亲。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这也是种诅咒。

自己并无所谓,因为自己效忠着那位大人,只要那位大人下令,自己就一定会去完成,无比尊敬的那位,值得自己这么去做,自己愿将一切奉上。

令人意外的是大人提出的一个简单的请求,将一个目标带回魔界,还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一个年轻的小鬼。在自己的印象中,值得那令那位大人上心的异性只有几位而已,但都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毫无防备,看着月亮发呆的傻子。

不过,既然那位大人意愿如此,自己绝不有二言。

——

天空中挂着两个月亮。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少个百年前的夜晚它们就一直将银色与淡蓝色的光芒洒向这片大陆。

有人说,那是主神的双眼,作为唯一神而观察着这片大陆,有人说,那是两位女神的化身,给予生物以温柔的关怀,也有人说,是象征生命与死亡的魔力之源,是散播在天地间庞大魔力的来源,只要月亮一天不落下,世界的魔力就不会枯竭。

而值得一提的是,某些新兴学派似乎认为那是本就存在的固有物质而非魔力物质从而抨击魔法教派,当然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题外话。

“我小的时候是听过女神之说比较多呢,你怎么看,尤芙?”坐在离一个断崖不远的一处草地上,维洛抬起头,仰望身后的自己,先是说了一堆无趣的,自己完全没听说过的话后,又相当自然地问自己一个更无趣的问题,还直呼了自己的姓名。

该说很乐观还是很白痴呢,被他的闲心感染到般,尤芙也噤声地抬起头,看着那非常壮观的两轮圆月,她瞳中的紫色光芒稍微亮了一些,迟疑了一瞬后,冷言道:“神自然只有一位,你们所说的女神什么的,估计是曾经天界中哪个轻浮的天使吧。给点好处就信奉的仅是你们人类自己而已——换句话说,可别以为天上的尽是善类,而我们都是恶了,只是相对而言罢了。”

只不过是问个月亮而已啊,不过多说两句也不坏。

双手撑着草地而坐,换上更休闲的坐姿,维洛故作惊讶地一笑,大幅度地仰起头,那银色的长发也一齐摊在地上,看着背后的尤芙问:“只有一个神啊...那尤芙你曾经见过吗?”

“只是听说过而已,在近万年前世界的异变中,曾经的王向神发起挑战——然后那位并未归来,简面言之是位愚蠢而又可敬的大人。”

“万年前啊... ”

表情颇为奇妙地打量了一眼尤芙,也不言明自己的意思,维洛的瞳也微微收缩,不知又在思考着什么有的没的。

但俯视着维洛的尤芙却不难看出这个家伙在想些什么,轻一咂舌后,怒意驱使之下,尤芙甚至想在维洛那银色的长发上踩上一下,不过这个想法还是很快作罢,她以威胁的语气冷哼道:“我可没有那么老,小鬼...当然比你年长个数十倍应当也是有的,所以给我放尊重一点,无礼的人类。”

看来触到逆鳞了呀,于是维洛只能苦笑着地说抱歉,然后又抬头望着星空发呆,而他背后的尤芙却拧紧眉头。

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家伙,他难道就没有一点被盯上的自觉吗?这份从容也并不像是装的,否则早就在自己多次的警告下露出慌张的破绽了,在逃避现实吗?那自己就很有必要告诉他现实是什么情况。

“人类。”

沉默了一会儿,尤芙换上了原本的冰冷称谓,气场也渐渐严肃了起来,仿佛在提醒现在是该办正事的时候了,得到的却是眼前这个人类天真到令自己不快的表情,如果能添上几分恐惧该多好,如是想着尤芙微微一皱眉,沉声说,“你不会忘了我是来做什么的吧,不要以为刚才接了你几句话就代表有任何宽恕的余地,为何不保持起码的防备,难道说你看不起作为十三主上的我吗?”

渐渐浮现的杀意已经相当清晰,尤芙的声音不大,但很有威势感,那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称得上美丽的脸庞,露出这样难看的表情还真是浪费啊。

“不,我自然知道十三主上这个称谓所代表的含义,绝对没有半分轻视之意。要说为什么没有防备的话,我只是不想与你为敌,因此正在试图成为友——”下一个音节还未说出口,侧脸上就有种突如其来的痛感,下意识地伸手去碰,发觉半个手掌都被血液覆盖,可能整个左脸颊都被划伤。

不过既然没有划开喉口类的要害,证明起码尤芙没有立刻下杀手的意思,当然恐怕只是暂时的。

“真是可怕呢...”一边苦涩地抱怨着,维洛用腰间皮包中的白布草草地捂住伤口止血。

“因为我只是要提醒你不要得意忘形了,人类。不要用低微的身份来讨好我,我说了,我对恭维人类一点兴趣也没有。也请别忘了你活着的唯一理由,是克丽娜安大人需要你活着。”

呼吸很快平复下来,将刚刚激起的愤怒收敛几分后,那股魔力被缓缓压制下来,尤芙看向维洛的眼神变得更加鄙夷而又冰冷,嘴上也不忘嘲讽道:“将魔族作为朋友,以人类来说你还真是没救了啊,这可是人类失格啊。”

“哈,我承认我的确没什朋友就是,而作为十三上的尤芙阁下应当更没资格说我吧。”

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也许尤芙不该感到惊讶,这点程度的知识这个人类是应当拥有的。已经被迫舍弃多余情感的主上,几乎没有友情的存在,能称得上友人的存在少之又少。因这句话尤芙没有开口回话,紧闭着唇,头偏向一边。

仿佛自己扳回一成般,维洛的脸上挂着一抹不经意的轻笑,连左脸的伤口都没那么疼痛的样子。

“不过,闲聊已经够了吧,其实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因此才会脱离队伍来这里嘛,以这个距离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营地那边也听不到吧,就让我们做个了断吧,不要再把无关人员牵连到其中了,就我们二人,可以吗?”

不过自然是在三王女那边不插手的情况下,除此之外应当不会有人打扰了,维洛还是对自己的直觉有把握的,所以选择在这种距离很微妙的地方等候尤芙,因为要说的话今夜最大的麻烦其实并不是三王女那边的人,而是这位啊。

嘴上一边提议着,维洛再次转过头去打量着这位,果然怎么看都是位美人呐,虽然说是恭维人类并无兴趣,但打扮却当懂人心一般妖娆又性感,虽说很大程度上缘于魔族本身容颜的特性,但时间沉淀下的魅力依旧挥之不去。

非常不巧的是,恰好有一瞬间维洛与尤芙的视线重叠在一起,很遗憾不能继续看下去,虽说完全不可能被忽视,但维洛依旧装作不经心般挪开视线来蒙混过关。

“是么,看来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引起克丽娜安殿下的注意,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说出来的,我可以等很久,很久——”

此时的尤芙并没有任何强烈的感情波动,也没有对维洛盯着自己感到厌恶,连看着维洛的眼神也相当空洞,如一滩死水,平静也没有波澜,声音却压抑得不像话,也不知为何失去了感情般,“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的体内被克丽娜安殿下植入了刻印,因此无论你逃到哪里,怎么试着用魔力消除都是没有用的,从被植入刻印的那刻起你就应该明白自己是谁的所有物了吧...”

尤芙闭上了自己的唇,而维洛却一言不发。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感到意外,看着尤芙的紫色双眼,不禁将表情收敛了些许,收起了那副半开玩笑的态度,维洛内心却不沉默。

这么一来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啊,一切都明了了起来。之前一直都有些难以理解尤芙对自己的那种恶意,与其说没有理由倒不如说没有必要的恶意,正常人会对地上的蚂蚁恨之入骨吗?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这个女人,相当崇敬克丽娜安啊,远超维洛想象的崇敬,而此时此刻,她想必也在深深地嫉妒着维洛吧...

是的,她在嫉妒着身为一个普通人类的维洛。

“刻印”。高阶魔法者对他人刻下的独一无二的印记,只能由施术者自身施加与除去。目前以人类的知识储备尚且不知道应该如何除去,因此在人界之中是一种很被人忌诲的咒术。被施加刻印的一方即是施印者的所有物,无法反抗且无法逃离——无法抹去的气息会无时不刻暴露着自己的所在,克丽娜安应该也是凭此才找到了自己。

而对于魔族来说,却含有另一层意思,除了表示所有物外,还有着“隶属”之意,信奉实力至上的魔族会向令自己屈服的强者示以敬意,心甘情愿地让对方将刻印植入自己的灵魂之中,这是种诅咒与屈辱,也是种归宿与信任。

话是这么说但维洛却并没有感觉出其中有什么深层含义,只是单纯的不快,因为实在很难想象克丽娜安会信任他人什么的,而对于尤芙事说应该不是这么回事,说到底,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下的刻印,自己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你还真是敬仰克丽娜安那个女人啊,”如此浅显的指出尤芙却并未直言接受,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是默默将目光与维洛交汇,也不想就此深入,维洛将头扭向一边,轻言着说道,“那倒是好事,在我看来克丽娜安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所以需要忠心的手下去提醒她——话题扯远了,我也许不该多话了。”

“是啊,确实不该继续多话了...”

声音似乎离自己更加近了几步,却没有听见靠近自己的脚步声,尤芙清冷的声音几乎是贴着维洛背后响起,听上去似乎又丰富些许感情了,倒不像刚才压抑到那样让人喘不过气,语言也有相当明显的感情。

明显到根本不去掩饰的杀意。

“尤芙阁下——”本想用礼貌称呼的话语却戛然而止,因为尤芙纤细而冰冷的十根手指从背后触到了维洛的颈部,柔软而又冰冷的触感在颈部扩散,微妙的感觉让维洛的声音一时有些发颤,自然无法接话。

但下一刻无法开口的缘故却不是冰冷,相反,炽热得发烫——尤芙的手指嵌入了颈部,随着渗出指尖血液不止的流淌,动作很轻又优雅地划过,迟来的痛觉与麻木感让维洛一时甚至无法思考,断颈的后果不言而喻。

不必说组织语言,只感觉喉像漏了一般空洞没有实感,而血液更是完全止不住地迸发,就算用手掌紧紧捂住也徒劳无功,在滚烫的鲜血不断渗出指间的同时,反而加剧了窒息般的痛楚。

如此之下,刚欲起身的维洛立刻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啊,该怎么说你好呢,还真是全无警惕呢,”也许自己都未曾想到动手会这么顺利,尤芙忍俊不禁地轻喃道,向维洛的背部更加靠近了几分。

这还是第一次察觉到尤芙这么明显的笑意,而可惜的是维洛已然不可能回头去一睹笑颜,她依旧在维洛身后,双手搭着维洛的肩膀,身体轻轻靠着维洛的后背,将手上的粘稠血轻抹在维洛的侧脸上,止不住的笑声随着轻蔑的调侃传入维洛耳中:“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杀你,呵呵...可别误会呐,既然克丽娜安殿下要见活人,我再怎么怨恨也不应使用私刑的——但是嘛...”

“换句话说,只要控制在不至死的程度就没有问题了对吧?”

稍有得意地笑了笑,那种笑容甚至很容易让人产生温柔的错觉,尤芙并没等待维洛回话,事实上也无法再回话,即使这种情况尤芙依旧没有歇斯底里地倾泻积压已久的怒意,反而比刚才更加平静地开口道:“那么维洛君可不要介意呐,我只是提前帮你适应一下在克丽娜安大人那的痛苦而已——先从哪里入手好呢?是这没有眼光的眼珠?是这不会言语的舌头?还是这不知廉耻的脸皮?”

语气温和甚至勉强称得上温柔,但尤芙话语中的危险却那么浓烈,如同掺了蜜糖的毒药一样。

“啊,果然还是这颗罪恶的心吗...当然不用担心,虽说我是魔族,但姑且对治疗魔法还是略知一二的,不会让维洛君那么轻易死去的。”

当感受到那只纤细的手贯穿自己后背时,已经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