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认知当中,一部优秀的剧目创作必然也会存在与之相等的浪漫邂逅。不论喜剧或是悲剧,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基础总是建立在开篇美好的场景下。具有强烈视觉情感暗示的整体配色再加上管弦乐器伴奏,即便是外貌平平无奇的女性也会焕发别样魅力。

不过我并非具有高尚艺术情操的上流人士,平日作为消遣而言,顶多会看上两眼狗血言情剧罢了。以上看似有模有样的评价说辞,也不过是从刚刚为了掩饰尴尬而拿起的杂志上抄录而来。

而需要掩饰尴尬的原因,则是源于三分钟前。

与勿言一周多前自西餐厅分别之后,我再次迎来了以她为故事主线的剧情展开。

坏心眼的神明大人为我所准备的惊喜套餐,就时机而言可以称得上恰到好处。希望与失望的天平正开始倾斜,以自己为投毒对象所调制的谎言也即将用尽时,对周遭而言微不足道但却足以将我击垮的相遇突然降临眼前。

图书馆存放旧杂志的区域里,她蹲在书架前正在将手里的书本一一归类,然后塞进书架的空隙之中。

听到身侧传来声响的她抬起头。目光如同失去高光点缀的素描画成一般,令人分不清她究竟在看向哪里。

确认脚步声是来自我之后,她扔下手里还未整理完毕的杂志,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朝我走来。在她脚边由书籍堆成一摞的小小山丘被轻易掀翻,硬质封面与地板相互碰撞发出闷响。所幸这个区域内没有多少人会光顾,只剩打击乐的伴奏曲目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虽然我十分欣赏她那不会被轻易束缚的行动准则,但眼下既然身为图书管理员,那还请多多爱护与挚爱恋人价值相等的书籍们。

可她看上去毫不在乎。双脚不断交替将挡在行进道路上的书本踢开,脸上依旧是那副犹如向日葵般的灿烂笑颜,目光仍然不知焦点为何处。逆光让她整个人轮廓都开始变得模糊,周遭飘着的细微灰尘甚至比她看上去更为清晰。这种被独特惊异美感充斥的画作我曾有幸目睹,但最终却只存在记忆所组成艺术馆的地下室当中。

我甚至连碰面的一瞬间应该做出什么样表情都没有想好,她却为我献上如此完美的行为艺术与视觉冲击,这对于注重与人交际时礼仪规范的我来说可谓天大苛责。

不过前几日的连续奔波劳作让我脑袋空空如也,一时间连像样的谎话都组织不起来。再加上今天天气晴朗到令人提不起精神,只想一头栽倒在地板上享受头骨与地板的亲吻,让脑髓充分放个带薪年假。

因此,我选择用手边的旧杂志盖在脸上,将逃避这一行为进行到底。

既然杂志内容是影视评论相关,那么就地取材地去试着分析这次相遇好了。只要让大脑被其他思考填满,就可以暂时忘记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是这样想的。

可逃避不仅可耻更没有效果,现实中的视而不见并不能否定事情的发生。即便我在脑内妄想出全新世界,并身处其中度过无数光阴,一个简单的肢体接触便能让一切归于虚无消失不见。留下怎么也抓不到的感触,充分为我解释何为徒劳无功。

书本被从脸上扯下,狠狠扔出去老远。书页在空中嘶叫着单一音节,随后“砰”得一声掉下,与其他亲友们的尸体一同为地面增添多样色彩。

完成暴行的勿言仰着头站在我面前,就像望着太阳的向日葵那样。

花芯却是漆黑一片。

花瓣枯萎无力。

说起来,驱使我来到图书馆促成这短暂相会的动力,就是为了向她求证我的假设。

但绝非是探究怀春少女是否对自己抱有爱意那样轻松的事。

用蹩脚且啰嗦的试探,再随机组合脑中一个个争相跳出来的词汇,拼凑出毫无说服力但却可以用“青涩”为之辩护的说辞。一步步逐渐瓦解对方内心防备同时,也不断为对方展示自己内心。如此简单的实战案例在我还未能理解什么是“爱意”之前,就已经可以做到完美无缺。

我只是想问出一个更加单纯的问题。没有相互倾诉的过程,更不会存在对于说出话语的深刻解读。大概除了询问方式需要控制好情绪比例之外,剩下需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张开嘴巴这件事了。

所以我正站在这里,接收者我最为恐惧也是最为厌恶的视线。

继续无法回应对方期待是作为男人最大的耻辱。即便是只迫于形势吐出一个语气词,她也会用宽大无比的心胸接受吧。毕竟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更加难以跨越的过去,就算现在犯下一两个无心之举的错误也是可以接受。

我努力张开嘴,用喉咙与食道向外拼命挤压空气。

僵硬的面部表情再加上含糊不清的言语表达,这幅丢人样子简直比初次跨入女生房间的处男来得更为滑稽。或许长时间没有面对那张写满灿烂二字的笑脸,压抑许久的寂寞与青春躁动令内心动容不已。

因此,被逼到悬崖边的少年选择了最为接近自毁的行为方式。

模仿电影结尾张开双臂拥抱恋人的男主角一般,用情绪虽然虚假但过程无比真实的拥抱搂住她。怀里的躯体娇小到仿佛多用些力气就能从中间折断,可不断从其中迸发出挣扎的势头却一点不容含糊。

我只好再弯下腰,将面部贴上她的脸颊,让每一次随着呼吸而起伏的颤动清晰传达给她。

“没事了。”

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

“已经没事了。”

我深知一两句连虚伪外皮都不舍得包上的廉价安慰没有任何意义。可没有意义的事情做得多了,行为本身成为意义的例子也不少见。

从学校内发生袭击事件的第二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在图书馆开馆时间前一小时左右,坐到门口转角处的长椅上,像个怀春少女般期待着与其会面的那一刻。而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每天需要翘掉第一堂课。不过社会实践性质的积极进取在我个人的价值观念里远超课本知识,因此正在考虑是否要将时间拉长到整个上午。

可她在这期间就像消失了一般。不仅没有露面,询问其他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消息,甚至每天循环不断到我自己都有些腻烦的电话轰炸也一直无人接听。

所以今天我也并未对自己目标达成抱有任何期待。

而放弃期待所交换来的,是无比顺畅的目标达成。

“对不起······我又没有做好。”

她的声音很轻,刚刚从耳边划过就没了踪影。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断道歉的词句夹杂温热气息将耳朵包裹起来。

久违的与女生如此近距离交换呼吸让我整个人开始沉醉其中,仿佛整个世界只需要剩下她的声音就好。

“没关系。”

我只能这样回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一边继续说着廉价安慰,一边小心翼翼将她攀上我脖子的那只手攥在手里。

如同棉花糖般柔软,如同工艺品般易碎,如同朽木一般僵硬。

渐渐加大力度攥紧她的手,让每一丝微小的颤动都通过指尖传入脑髓,以此来把握她当下的精神状况。

我能感受到她渐渐松弛下来的神经。

我能感受到她慢慢缓解下来的情绪。

我能感受到她······我只能感受到如此肤浅的她而已。

那根原本是用来捆装旧杂志的粗麻绳。

还被她紧紧握在手里。

2

“很抱歉,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呼哈,等我睡醒以后再拨吧。”

一如往常的轻蔑敷衍。

再加上一如往常的任性语气。

医生完美贯彻了自己从出生以来便树立起的糟糕形象。

不仅在别人需要依靠时完全逃避自己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更是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姿态。而当一切趋于一发不可收拾时,她又会带着尽在掌握的余裕闪亮登场,近乎完美地从内而外解决掉问题根源。

虽然她在孩童时期的成长经历以及性格形成诱因我都无从考证。但仅仅从最终成品来看,生产过程中一定出现了与标准相悖的流程问题。如果不远的将来能够跟她进行一次深入灵魂的彻夜长谈,关于童年时期经历的相互交换一定能成为拉近彼此距离的良好手段。

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医生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让自身成长所准备的历练,是值得讴歌传颂的善人之举。但对于除了欺骗以外一无是处的废物少年来说,如此不用努力向前挪动身躯,仅需等待破灭来临前的救赎这件事,只会令我对医生产生无以伦比的依赖。

这是深入骨髓的成瘾性。

在我自己看来,甚至比起瘾君子的生理依赖来得更为可耻。

“呼哈······嘟嘟嘟嘟······”

顺带一提,现在已经是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距离医生的诊所开业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而诊所的主治医师兼老板依然在听筒另一头打着哈欠,并且试图通过假装电话忙音来敷衍患者。

“医生要是直接挂断的话,你可亲可爱可怜的患者可能就会永远的消失在这段电波之中了哦。”

“又不是什么跨越时空通话的烂俗情节,你会消失的唯一原因可能只有电话欠费而已。我想就算现在挂断,顶多三分钟之后又会显示你的来电消息吧。”

“那我就把所有筹码压在我不会让医生的清闲时光超过一分钟上!”

现在我身上能够称之为筹码的东西除了口袋里所剩下的空空如也以外,可能只有余生这一选项了。所以不论赌局胜败与否,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将自己的人生完全托付给医生!

“很不巧,我个人对基于运气因素与投机主义的对赌形式十分反感。特别是主动权在他人手中时,我宁愿被叫做缩头乌龟也不会选择参与。更何况对方的赌注是一文不值的未来人生,不论输赢我所能够得到的也只有一个大麻烦而已。”

就算有着自知之明,但如此直接且正中靶心的话语从医生口中说出,还是让少年内心受到不小动摇。所幸少年的内心是由坚强、自知与欺骗所组成,所以就算三分之二被尖锐如刺的话语戳碎,剩余一部分也能支撑他继续接下来的对话。

“我对于自身价值的定义可是相当宽泛哦。即便是缺少进取心与社会常识,只要还能维持在被伦理所匡选的人类最低生存法则中,对医生而言就还有继续榨取的价值不是吗?”

“我可没有怂恿社会底层人群为我拼尽全力的兴趣爱好。对无法努力的人而言,闭好张开却发不出声音的嘴,老老实实接受有能者为他们带去的成果就好。明明挣扎过后所带来的只有更加糟糕的结局,还自顾自相信自己尽力做到了最善。如果说喜剧当中必然要有个悲剧的内核,那他们引人发笑的人生当中最为悲剧的就是无法认清自己。你自认为的价值只不过是充当某种坐标,任凭自己站在“非人”那根线上阻挡着周围其他人跨过去。”

不愧是只要剔除性格中的懒散与任性,再撒上少许成年人的自觉后,就足以胜任完美人类这一称号的医生。即使刚刚从睡梦中唤醒大脑运转,说出的每一个字也都像仔细打磨过的匕首一样尖锐。

可如此束手就擒下去只会让锐器在心口越插越深,适当给出一些反击就当作濒死前的挣扎好了。

“我对医生而言的价值,难道不是长相吗?”

“······”

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混合了电流音的刺耳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粗略计算一下,毫无实际意义仅能代表情绪渲发的单调音节足足持续了二十三秒。如果变换为文字放入小说当中的话,大概刚好二十三个字节。

不过,我想就算真有为了凑齐交稿字数而不择手段将长达二十三秒的尖叫全部写成文字的无良作者,也不会存在悠闲到认真去计数到底有多少个“啊”字的无聊读者吧。

如果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初中少女不明含义的吼叫,我一定会心怀感激并为之献上美好祝福。但赏味期限超出可接受范围二十年以上“美少女”,就算撕扯声带也只能发出被称为噪音的声响。因此,为了无视听筒那头越发激烈的混乱,我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同时确认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与医生相亲相爱的余生还有不到五分钟。

“我想请医生帮我调查一件事。”

话筒另一段又是陷入短暂沉默。

接着一声轻咳之后,医生的声音再度传进耳朵。

“刚刚发动完直拳紧接着就是终结比赛的上勾拳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请求,可是比鲱鱼罐头凉拌臭豆腐再搭配纳豆作为蘸料更让人难以接受。”

比起考虑是否接受请求,我倒是更希望医生能好好重新学习一下食材名称的正确用法。

“这可算是额外加班,还是没有加班费的那种。大姐姐我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为了向我最可爱的患者展现可靠一面,还是选择接受。”

“就我个人而言,医生的可靠程度大概相当于手机那最后百分之一的电量。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但在真的消失之前会让人格外安心呢。”

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转嫁给他人时,一定要配合足够打动人心且具有原创精神的赞美之词。更何况医生能如此不求回报的回应我的请求,已经足以列入我去世前最想回忆起的感动之一了。

“具体酬劳,就用你暑假期间的劳动力充当好了。”

“刚刚一瞬间纯度不足百分之五的感动还请用最快的邮寄手段归还给我。”

“你还有一分钟哦~”

“请帮我调查一个脚印。”

“脚印?”

“具体来说是【那件事】发生当天,院子以及玄关处所留下脚印痕迹的照片。虽然不知道当时负责调查的刑警有没有认真工作,但是既然日记里有部分记述,那应该在某处能找到存档。详细情况和要调查的内容,稍晚些我会用邮件发过去。”

将需要传达的事项尽量精简到三十秒以内说完,接着等待对方回答。虽说很像模仿电影中侦探那样说完之后马上切断通话,但既然是我主动寻求医生的帮助,那么何时挂断的权利就交由她好了。

“小派怎么样?”

“刚刚在我怀里度过了足以被称为世界最浪漫场景首位的十分钟。一会挂断电话我大概会继续将这十分钟延长到永远,麻烦医生提前准备好新婚祝福以及贺礼。”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个会将脑内妄想转化为语言,然后口无遮拦到处宣扬不符合自己行为逻辑的蠢货骗子。在缺乏大姐姐我悉心教导的期间,终于成长为会把妄想与现实混合到不自知的异常者了吗。”

“这是天生的才能。”

“这是后天的缺陷。”

“对他人而言的缺陷,对自身而言也是才能。”

“为他人带来价值的被称之为才能,否定自身价值的只不过是缺陷。”

无法继续反驳下去。

因为听筒另一侧传来的只有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