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

轉回身,沈子明見着碎碎念的柴子槿。

他也分明是有二十了,卻臉上稚氣未減,活成少年貌——懶得修飾的雜發,或而獃獃地立着;一雙眸子如深山幽泓,尚未染上塵世的風霜。

沈子明心底里驀地是明朗了,少年他還是柔和的,而自己不知不覺間如若冰封般堅硬,還橫生些扎人的稜角。

“都還沒得正式自我介紹一下。”一拍腦袋,而後沈子明向著柴子槿伸出右手,“我的名字正如你所聽得,沈子明,三水沈,子不語的子,是非分明的明。”

柴子槿見着他大大方方,也是下意識里地伸過手去——忽地想起走進門去的希兒,也不知這握手言和是否恰當,一時猶豫。

不過沒得他猶豫完,沈子明率先是握住了他的手。

沈子明的手掌寬闊厚實,其上留有老繭,柴子槿訝異。

“你呢?”

沈子明一問,柴子槿神歸九天,連不迭回道:“柴子槿,我叫柴子槿。”

“柴子槿……”沈子明念叨一遍,一時愕然,“你我姓名這正中字莫非是一樣的?”

也是他一點,柴子槿才發覺了這巧合,捎了捎後腦勺。

“真是巧合。”沈子明笑着,但又言不上是笑容。

——子槿,子槿,不知道是否如我所想一般的諧音意蘊。

“沈子明——先生,你和希兒很熟悉嗎?”眼底的少年一問,沈子明原本由着思索去而漸漸暗下的眼瞳一瞬亮堂。

“啊,這個啊,倒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沈子明鬆開握着的手,“我們過去是同一個站點的成員,也許算不上熟悉,不過終歸是認識相處過幾年。”

“同一個站點的成員……”柴子槿耳邊似是迴響起列車上的私語聲。

“順帶一提,你不必這麼拘謹,稱我作什麼先生。”沈子明擺擺手,柴子槿那一時不知言何的模樣確實好笑,“我也不過年長些許,喚我沈哥就行。”

“沈——叔,”想了想,還是別亂了輩分,“沈叔,我來的路上,聽得他們說希兒是什麼不詳之女,毀滅了一個站點……”

柴子槿話音越是低去,不時瞅着沈子明面色。

沈子明心底嘆了口氣,不過旋即也是釋然,縱使是這麼些不明的信息,串在一起,也總歸是會知曉得。

“你來的路上是遇見了誰么?”沈子明問時,腦中也是鎖定了些人。

“一個叫做亞修斯的傢伙。”想起他來,柴子槿一面為著希兒的直面一槍有點對不住他,一面覺着他兩面三刀的從容又是心底發寒。

“啊,竟然是這個傢伙,”沈子明手指拭了拭下巴,“肯定又是說了些什麼奇怪的話吧。”

亞修斯的奇怪行徑已經業界流傳了么,柴子槿心底吐槽。

“你是想知道希兒的過去吧。”沈子明直言,柴子槿赧然,“按理來說,關於這個,你應該等着她哪一天自己向著你親口訴說,我開口未免是有些過了。”

那是要等到地老天荒去了!

“不過——”見着柴子槿一臉無可奈何,沈子明考慮了回,慢聲說道。

兩眼放光柴子槿。

“我向著你說些我的過去事,那也應該是我的自由。”沈子明覺着,自己莫不是越老越是算計了,“一時半會說不清,我們站這也不是什麼談話的好地方——正好,還沒來得及帶你轉轉我們這一號線中心站。”

沈子明伸手示意,一前一後,二人向著底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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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線中心站表裡如一,是柴子槿熟悉的生活氣息。

“這站點外面見着高大,內里實際上倒是如空殼一般,十數層樓不過用去一半不到。”沈子明一邊走着,一邊笑着對柴子槿說道。

“這一層是地上三層,作為站點管理員等高管級別人員的辦工場所;往上去還有兩層是使用的,作為常駐人員的起居所和外來人員的接待處。”

為著參觀,沈子明帶着柴子槿走着扶梯,一階一階下,柴子槿覺着越發亮堂。

“向著下自然是地上二層。”

沈子明話音落,柴子槿踏出了樓梯階級,率先映入眼帘是繪製成羅盤狀的天花板——不,再細看去,羅盤的指針歇或一顫,那並非是繪製,而是鑿刻作成,貨真價實。

“厲害!”柴子槿讚歎出聲,不提人力物力,光是這份設計都令得柴子槿覺着如夢似幻。

沈子明見着柴子槿的讚歎,自滿是情不自禁的,他接著說去:“地上二層與地上一層中通,作成高台設計,這一層平日里都是些休閑的地方,咖啡廳,餐飲店,諸如此類;而緊急情況下,這裡可成大會議的坐席。”

二人走進高台的邊上,欄杆似是玉質,脂白溫潤。

柴子槿俯視去,一層樓的中心人來人往,有着二三人接待,身後有着懸空屏幕,屏幕上的字目與數字不時跳動切換着;遠處三三兩兩成群,或是笑語着,或是比劃討論着。

“地上一層,如你所見,人流最密集之處。”沈子明斜靠欄杆,“那接待處兼有着通訊、交易等等功能,也是工作發布的地方。”

“工作發布?”

“或許說著‘任務’,你可以更明白些。我也是聽得這裡的年輕人大多這麼說,一如遊戲里。”沈子明十指交叉,“而這般說辭對我而言,‘任務’二字顯得輕飄飄了——所以我還是更多用着‘工作’一詞。”

“也是——”柴子槿覺着如果是把遊戲和這世界畫起等號,總是心底不爽。

“嘛,你就當是一個中年大叔的牢騷吧。”沈子明轉過話語,“你要是有心思的話,也可以在這接下些工作。”

“這裡的工作,大抵都是與那‘墟神’掛上鉤吧?”

“混蛋工作,混蛋職場。”沈子明像是安慰似,拍了拍柴子槿的肩膀,“也是虧得薪水還可以。”

柴子槿覺着生活見不着陽光了。

“地下也是有着樓層,暫且開放使用三層。”娓娓道來,沈子明的聲音很適合去解說;亦或者說,解說就是需要着像沈子明一般的聲音。

“地下二、三層作物資的儲存整備地,調配有着自動化設置,所以多半時間是無人的;地下一層則是作為裝備武器的存放維護中心,隸屬我們站點的成員,或是外來工作的同行,都是可以使用的。”

沈子明轉過頭來,問道:“你還沒有過自己的武器吧?”

“嗯,是這樣。”

“這樣就好,我覺着希兒她約莫沒得跟你說過,條文規定,新人的第一件武器支出由上層承擔;所以你不妨在這訂製一件,這還有專職的武器調律師。”

“呃……”柴子槿將那下意識里答應的語句硬生生咽下,“這件事,我還是跟希兒提過再說。”

沈子明不經意間一挑眉,而後自然地點了點頭:“也是,還是說一聲為好。”

“隨便坐。”二人轉進咖啡廳,一層覺着喧嘩,而這卻訝然冷清。柴子槿只見着西側有着兩桌人影,而餘下只有台後擦拭着杯子的女子。

“想喝點什麼?”

“白水。”說罷才是追悔莫及,一時緊張,柴子槿腦海里晃動着的只有一杯杯白水。

“咖啡廳里喝白水?”沈子明也是哭笑不得,不過也不調笑。

只見他對着台後女子連着做了些手勢,柴子槿納悶;而後不多時,柴子槿驚疑目光里,女子端着兩盞施施然而來。

一杯白水,映着柴子槿的面龐,柴子槿嘴角狠狠一抽;沈子明手上那一杯咖啡,原原本本,不加些許修飾,也沒見他向著里加些方糖,就輕抿一口。

“心靈傳音嘛?”

“嗯?”沈子明一時沒明白,而後柴子槿指指回到台後的女子,沈子明一笑,“怎麼可能,只是手語罷了——雖然這手語簡化變形得厲害。”

手語么——柴子槿再是一眼望向那女子,女子依舊靜靜地擦拭着一隻只陶瓷杯,不抬一眼。

“很感興趣么?”沈子明戲謔,柴子槿悻悻回眼。

“也是時候切入正題。”沈子明放下手中盞,兩腿交疊,身子向著後仰去,似是要陷入那真皮的沙發里。

柴子槿有些緊張, 大飲一口白水,隱隱是像背着某人做壞事一般——不就是么。

待得柴子槿手心一盞磕在精緻小碟上,沈子明緩緩開口。

“先說結果吧,你的懷疑和猜想都是成立的。我和希兒過去所屬的站點,就是那個被毀滅的站點;而站點毀滅的原因,確實和希兒的一些舉止是掛鈎的。”

柴子槿疑惑落地,但彷彿那落地得太過迅猛,心底無端一痛。

“希兒的一些舉止?到底發生了什麼?”

“嘛,慢慢聽我說來。”沈子明右手食指按着太陽穴,慢慢思索着,過往的記憶不成篇章地碎片化湧出。

“那是一次討伐工作,不過略有不同的是,那一次的工作是上層直接指派我們站點。”沈子明忽得一笑,“那時,我們的站點雖說比起現在的你們稍微好了一些,但也不過是剛剛起步罷了,無論是物資財力,亦或是人脈通途,也是相當的匱乏。”

“於是,聽聞是得到了指派工作,大家都覺着是一次向上層表現的機會,是一次謀得站點發展的機會——”

柴子槿摩挲着陶瓷杯,指尖微冷:“所以,你們接下了。”

“沒錯,沒有人有異議。”

“討伐工作,太過困難了么?”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若非是困難的任務,又怎麼會指派傾盡一個站點全力呢?”沈子明面上有着疲色,“討伐對象,上位墟神,【羅勒葉】。”

“上位墟神——【羅勒葉】?”柴子槿念着名字,心裡好奇起這名字的緣由;不過見着沈子明的模樣,這時並非是個好奇的時機。

“我們將墟神根據危險度粗略地分作三六九等,而事實上,這三六九等中的墟神,不過儘是些下位墟神;而上位墟神,可以稱得上是墟神中的神,為數不多的極度危險存在。”

見着柴子槿似是而非,沈子明搖搖頭:“也是,僅僅言語根本不能表現它們的危險;唯有真正見過,才會是一生內心裡時時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們也是見着它的那一時,才心生悔恨。”

沈子明沉默了,他眼裡似是又見着【羅勒葉】的蹄爪。

“站點,就這麼毀滅了么?”柴子槿受着沈子明身上的氣氛,緩之又緩,謹慎而輕聲地問道。

這一來,毀滅的緣由或許說得通;但,為何又牽扯上希兒?

半晌,沈子明方是長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是有着下文,不然你今日也是見不着我,更遑論坐在這與我言語一兩句。”沈子明自嘲一笑。

“討伐隊人數,總計二十三人,我們站點不過十五人,餘下八人是隊長——也就是我曾屬站點的管理員——重金雇傭來的。”

“二十三人,二十三人!”柴子槿見着沈子明右手緊緊扣着桌面,“一觸即潰,荒唐得很!”

“後來——我都不記得後來是如何,只能回想起,犧牲了大半的同伴后,必死之局裡竟還逃出了丁點人……我們一眾躲在下水道中。”

“那是夜裡,但每個人都清醒着,清醒着希冀天明,天明后能有人來接應我們。”

“但是,”說著,沈子明看向柴子槿,柴子槿心底一跳,“希兒的狀態出了問題。”

“出了問題?”

“我們在下水道中,聽得見地上【羅勒葉】來迴轉悠着;而也就是這時,她兀自沖了出去。”

柴子槿愕然。

沈子明緊閉了雙目,不願再去回憶,只是說道:“後面的事情,你多少總得能想到,這才是站點的最終毀滅。”

柴子槿猜得是能猜得,但是——

沈子明的話語里,總是不明不清,如若是有薄紗朦朧。

何況——

“就算這樣,就算是這樣。”柴子槿看向沈子明,“你們就把責任全數是推卸到希兒一個人身上了嗎?”

沈子明無言,柴子槿自然是見不得他心裡的思思念念。

“沈子明!”而正是二人氣氛漸變得難堪時,遠處一聲嬌喝。

柴子槿站起身來——並不是,是被身後衣領上一大力狠狠地拽起。

希兒她走得很急,長發都略是繚亂,她食指直直衝着沈子明,碧色眼眸里是驚天浪濤,強作惡狠狠地說道:“沈子明,我警告你,別在這裡說些有的沒的!”

“小聲點,這也太難看了。”柴子槿感覺到咖啡廳內本就不多的人影,此時唰唰將視線投向這裡,不由連連叮嚀,卻換回希兒一瞪。

“我也警告你,別生出些有的沒的心思!”

“小的絕對不敢!”

“哼!”希兒又回過頭,看着得體地端着杯子的沈子明,“以上,告辭!”

說著,希兒就要拽着柴子槿向外走去。

“等等。”沈子明開口,不急不緩,站起身來。

“少年郎,這個送你。”一落銀光劃過,不偏不倚落入柴子槿堪堪伸出的手心。

“你這是什麼意思?”希兒見着那物件,心中是大為驚訝,面上倒是賭氣得不苟言笑。

“我對少年郎,還是有些許好感——況且,他還沒得武器,暫且先用這個防身吧。”

“哼!”

沈子明就這麼見着二人遠去,從二樓下一樓,再是越門而去。

“連句‘謝謝’也要不到么?”沈子明摸了摸鼻樑,無奈一笑。

“怎麼,還指望她感激涕零?”身邊她輕輕走來,沈子明偏過身去,見是琉璃。

“那可是只有夢裡才會出現的情景了——不,大約莫夢裡的她也是這般性子。”沈子明調侃着。

忽得,底下那懸空屏幕上變作血色,染得一層樓通紅。

“Warning!Warning!Wa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