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爸爸到哪裡去了?我想見爸爸……” 5歲的小韓易緊緊拽住母親的衣角,她全身黑色的衣服讓他覺得很不安。

大大的房間中央放着一個奇怪的黑色盒子,圍繞着盒子有好多大人在小聲交談,他們不時把視線投注到小韓易身上,使得小韓易躲到母親身後。

母親蹲下,摸摸他的頭說:“爸爸去了一個遙遠的國家,每個人最後都會到那裡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在那裡等爸爸。我們終有一天也會和爸爸再見的,他只是走得比我們大步一點,所以才到了我們的前面,小易要快點長大哦,變成像爸爸一樣的帥氣的男生。”

小韓易好像從她低垂的眼帘和顫抖的手中察覺到了什麼,“嗯”了一聲不再追問。

“媽媽,他們為什麼叫我們窮鬼?”7歲的小韓易問正在洗別人的衣服掙錢的母親,她停下手,用圍裙把手擦乾,將小韓易攬入懷裡。

“因為他們羨慕你呀,你是媽媽最可愛的孩子,媽媽把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全部都藏進了你心底,他們沒有這些東西,所以只好向你要。”

小韓易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像風一樣跑開玩去了,在他身後幾滴淚珠靜悄悄滑落到洗衣盆中。

“媽媽,讓我來縫吧,因為是我自己的衣服。家政課教過,我能行的。”10歲的小韓易衝下班回家的母親一笑,從她手中搶過針線。她愣了一會,訥訥地走進廚房卻發現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幾碟小菜熱騰騰地冒着白氣,淡淡的油煙的味道環繞廚房。

“小易長大了呢。”她笑着摸摸小韓易的頭,現在她已經不需要彎下腰就能夠着他的頭頂。

誒嘿嘿,小韓易露出軟乎乎的笑臉,一邊盛飯一邊和母親聊着學校的事情,他只挑開心的事說,像是最近數學考試又得了一百分,像是美術老師誇他的畫很棒,像是迷路的麻雀誤飛入教室引起騷動,像是路邊的小花開得非常漂亮……

她帶着笑意聆聽他學校生活的點滴,同時敏銳地察覺到他從來不提朋友或其他同學。望着他衣服上的補丁,從下個月開始打雙份工吧,她暗下決心。

“媽,你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16歲的韓易把書包和飯盒放在病床邊的置物桌上,握住母親的手。

“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小易專心去上學就行,馬上就要考高中了,媽媽還想看你穿上新校服的樣子呢。”母親向他伸出手,他趕緊彎腰低下頭,讓她布滿繭子的手溫柔地在頭髮里穿梭,她手背上還插着滴管。

“媽,我明天再來看你。”停留了不到一小時后,韓易依依不捨地走出醫院,他看看錶,打工快遲到了,便急匆匆奔向遠方,這份工作得之不易,他承受不起被開除的後果。他瞞着母親兼職的事,她一直以為他在家學習呢。

前面兩個高中女生說說笑笑地邊喝奶茶邊回家,韓易從她們中間穿過,帶起一陣風。

“真討厭。”其中一個壓下揚起的裙角。

“就是。”另一個朝韓易的背影啐一口。

“對不起!我趕時間——”韓易不回頭遠遠地大喊。

沒想到被他聽到了,兩個女孩對視一眼,聳聳肩繼續聊着周末要到哪裡去玩的話題。

這周末也要打工才行,白天兼職,中午探望媽媽,晚上刷題,下周還有小測驗……韓易在餐館刷盤子的時候定下了這周的安排。

一個雨夜,他接到了通知母親病危的電話:“你好,是……韓易對嗎?是這樣的,我是XX醫院醫務科主任,你的家屬……”

他趕到醫院,推開病房的門,母親靠着床背面色紅潤,捧着隨身攜帶的父親的照片一直看。

她放下照片招呼韓易過來,把他摟入懷裡。她面色平靜,似乎早已預料到自己的命運。

“小易,其實媽媽一直瞞着你,也不讓醫生告訴你媽媽真實的情況。媽媽不希望你有太大的負擔,畢竟你是今年考生呢,可惜媽媽看不到你穿上新校服的樣子了。”她摸着韓易的頭。

“不過呢,媽媽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年跟你爸爸私奔,沒有後悔過與家族決裂,也沒有後悔過生下你。你是媽媽最大的驕傲,也是那個人留給媽媽的世界上最棒的禮物。”

她抱緊兒子,彷彿要把自己的心傳遞給他。他哽咽住,最後一次在母親懷裡盡情流淚。

“在媽媽不能陪着你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沒問題的,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媽媽知道你偷偷打工的事,你給媽媽帶的這些花和水果,早就超出媽媽給你的零用錢和壓歲錢能買的範圍了。

我是不是一個不稱職的母親呢?有時候我會這樣想,總覺得媽媽反而是被小易照顧了,這些年,就好像那個人還沒有走,一直陪伴在媽媽身邊一樣。”

“才……沒有……這回事……”他斷斷續續地否認,“……因為有媽媽在,我才能一直……一直到現在……”

她含淚欣慰地笑了,溫柔地撫摸他的腦袋。

陪伴韓易來的護士不忍心地移開視線,她退出病房帶上門,把時間留給飽受命運捉弄的母子。

當晚韓易顫抖着簽完病危通知書後,母親被送入ICU。兩天後,只留下白布矇著的冰冷屍體和一紙死亡證明書,以及醫院的催款通知單。

嗯……韓易朦朦朧朧中感覺到有什麼毛茸茸的在耳邊動,把他弄醒了。

他張開眼睛, 一隻野兔忽地從他的腦袋邊竄起,一溜煙逃掉。

他感覺心情很好,很久沒有像這樣記憶鮮明的夢境了,他久違地再次見到了母親的臉,即使是夢裡也十分開心。

樹梢上圓月當空,銀色的月光流瀉而下,一直流入他的眼眸,他發覺自己正平躺在樹林中的一塊空地上,不知何處隱隱傳來安靜的流水聲。

胸口好像有沉沉的軟軟的東西,他低頭一看,冷秋辰伏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細密的睫毛上還沾着些許未乾的淚珠,像是清晨草尖上的露水一樣。

他記得降落傘最後墜落在了森林,他只來得及護住她,便被樹枝狠狠地抽打剮蹭,最後一擊打在後腦勺上讓他失去知覺。

他輕輕地動了動身子,沒有感覺到本應有的內傷的鈍痛,與之相對應,從她身上傳來的靈力反應卻很微弱。這女孩,恐怕是一遍又一遍地用靈力治療他的傷勢,直到累倒下。

她臉上還留有一些樹枝的刮痕,明明可以先給自己治療一下的。他湊近細看,少女柔嫩的臉頰被血印和泥土破壞,讓他感到一陣心疼。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拂去泥土,又撫摸着這些傷痕嘗試輸入靈力,可惜他沒有辦法治癒。

與此同時她醒過來了,她迷惑地眨眨眼,黑眼睛轉了一圈,最終和他對上視線,頓時驚喜的光芒在她的眼中亮起:“你、你醒了!”

她說完才發現他挨得很近,一隻手還抬起自己的下巴,就彷彿是要親吻她一般。她的臉蛋咻地漲得通紅,眼裡泛起水霧,不停地眨眼和轉移視線,最終像是豁出去似的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顫動。

韓易維持動作僵在半空,他心中在思考一個重要的哲學命題:媽媽快告訴我該怎麼辦哇啊啊……

他能感覺到她砰砰砰劇烈的心跳,恐怕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猶豫了半餉,她仰着臉一直被晾在一邊,幾乎都要哭出來了,韓易決定要男人一回。

於是他摸了摸少女的頭,尷尬地對她一笑:“好、好漂亮的頭髮呀,摸起來甚是柔順。”

“謝謝……”她帶着一副難以言喻的表情,從他身上翻起,背對他坐下,並不言語。

好一段時間后,她幽幽開口:“娘親……母后說過,如果被男人看了身體,一輩子就是他的人了,但是,你卻不願意要我……”她垂下肩膀。

他遲疑一會,小心地說:“不是這樣的……你是很有魅力的女孩子,就像青澀的蘋果一樣可愛……可是呢,你真的覺得可以信任我,願意把一生交給一個相識不到三天的陌生男人嗎?”

“我……不知道……但、但是你救了我好幾次!”

“世上很多人都會救你的,只是這些人恰巧都不在場,所以才輪到我的份。千年前那種英雄救美,美人便以身相許的時代早就過去了,你是自由的,並不受狹隘的道德觀的約束。”

“我沒有自由……或許從來都沒有……”她遙望一輪滿月,輕聲說話的口吻悲傷得如同在注視破碎的夢,“我的家鄉是東方大陸正中央一個小國,鐵木國,你一定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吧,它就是這麼小的國家。

我的祖國什麼也沒有,沒有土地,沒有人口,沒有資源,沒有技術。而我的爹地……父王是鐵木國的國王,母后是鐵木國王后,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

這樣的小國可以殘存至今,是因為我們王家世世代代都在傳承和守護着一件聖物——千年前仙人留下的一塊遺骨。只要有這塊遺骨,習武之人就能發揮出以一抵萬的可怕力量,不休不眠地戰鬥。

周圍的幾個國家雖然貪圖聖物的力量,卻又畏懼無窮無盡戰鬥的勇士,再加上侵略我的國家幾乎沒有任何好處,所以祖國才能一直殘存千年直到最近。但是百年以來,東方大陸版圖劇變,一些小國組成聯盟侵略掠奪別的國家,於是剩下的國家也紛紛結成聯盟對抗,最終形成了六個超級大國,百年中一直戰火不斷,紛爭不休,其他的小國要麼對他們臣服,要麼被他們滅亡。

於是三年前,戰後總算燒到了我們居住的鐵木國,十萬鐵騎團團圍繞着這彈丸之地,春天的原野被踏得寸草不生。

父王帶領我們從地道逃走,但是哥哥他——”

說到這裡她噎住了,呼吸劇烈起伏,韓易走過去輕撫她的背幫她順順氣。

“——哥哥他出賣了我們,我們走出地道正好被敵人逮個正着……所有人拚死也抵抗不住,父王貼身帶的十二個護衛全部戰死,父王和母后被抓,最後衛隊長犧牲生命發動禁術把我和姐姐傳送到數百裡外的山區。

幾萬人的大軍日夜搜捕我和姐姐,我們不敢走大路,不敢向人家戶借宿,渴了就喝露水,餓了就吃野果……我們白天躲在山林里,晚上徹夜抄小路走。下雨的晚上沒法趕路,沒有衣服換,整夜穿着濕衣服睡不着,很冷,不能生火,姐姐就一直抱住我……腳底磨起水泡很疼,姐姐明明自己也走不動了,她還逞強背着我……

我們就這樣逃了半個月,最終還是被敵人的一隻小分隊發現了,姐姐施咒迷暈我,把我藏在灌木叢里,自己一個人現身引開追兵……夜裡醒來的時候只剩下我一個人,很孤單很害怕,我好想追上姐姐,我想要跟她在一塊……就算死也沒關係,只要姐姐和我一起……但是哪裡都找不到她,摔了好幾次,迷了路,灰濛濛的,永遠走不出去的森林……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到姐姐。”

冷秋辰雙手抱膝,把下巴擱在上面,她的長發遮住了她的眼睛,縮成一團低聲嗚咽。

“……後來我也被抓到了,一個高個的士兵拉着我的手腕把我吊起,幾個人就想來扒我的衣服,我已經沒力氣反抗了,姐姐是不是也遭受過這樣的對待呢,想到姐姐我就哭得停不下來。那些士兵面目猙獰笑着靠近,但是他們還沒碰到我,人頭就都飛到天上去了,我茫然跌坐到地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突然一個持青色長劍的漂亮的少女從天而降,她溫柔地摟住我,安慰我,之後又有一個老人落到地上,把殘餘的士兵全部殺光了,那就是我第一次遇到珊姐姐和師傅。師傅對我微笑,問我願不願意入他門下,我無處可去,只好點頭,就這樣成為了冷家劍派的一員。”

“那麼清魔君之所以要抓你……”

“嗯,是為了仙人留下的聖物,遺骨現在就在我身上。父王在我小的時候就把遺骨埋入了我的身體。我們這些流着王家血統的女子,其實不過是培育聖物的養料。凡是體內植入遺骨的女孩子,在長到十七歲時就會被吞噬,血肉化為遺骨的力量,遺骨吞噬了一代又一代人,力量不斷加強——這就是鐵木國能夠千代長存的秘密哦。

父王說我的相性比姐姐要好,所以選擇了我作為遺骨的容器而不是姐姐,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因為我不像姐姐那樣聰明,也沒有修鍊的天賦,所以才被他們當做不需要的孩子。當初埋骨的時候,無論我怎樣痛得滿地打滾,怎樣哭喊着向父王和母后哀求,他們都不肯終止儀式。”

她似乎回想起了可怕的事,把頭埋在膝蓋里,全身不停地發抖。這才不是什麼聖物,更像是某種恐怖的詛咒,他聽得不寒而慄。

“後來聽說父王、母后和哥哥都被敵人處決的消息,我竟然有一點覺得他們活該——然後猛然又覺得很害怕,親人被殺了還覺得快意的女孩子,是多麼的扭曲,我是不是沒有資格活着,說不定被殺的人應該是我才對,他們才應該和姐姐一起幸福地生活到永遠,果然父王選擇我作為祭品是沒錯的呢。”

“沒有這回事!”韓易突然大喊,她嚇得肩膀一抖,“我保證,你只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普普通通的會受傷、會流淚,討厭傷害自己的人也討厭傷害到別人,所以才不小心把痛苦都認為是自己的錯。這樣的女孩子才不扭曲呢。相反的,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我知道你率直,善良,單純,想摸小兔子,怕蜘蛛,被看到身子耿耿於懷,為了幫別人治傷把靈力用盡——而耗盡靈力的風險所有修行者都知道。

沒有誰就應該被殺,也沒有誰是就應該去死的,何況是像你這樣純潔、可愛,如同春天冰雪初融時第一朵梨花的女孩子,怎麼可以不好好珍惜自己呢?至少,你的姐姐不是一直愛着你嗎?”

她回過頭,不解地凝視他激動的神情。

“秋辰姑娘,大命題:你的姐姐是世界上最聰明最有眼力的人——你同意嗎?”

她點點頭。

“小命題:你的姐姐喜歡作為妹妹的你——同意嗎?”

她想了一會,微微點頭。

“那麼結論就是:被世界上最聰明最有眼力的姐姐所深愛的秋辰妹妹,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愛最有價值的女孩子——你同意嗎?”

她總算知道他的用意,眼中噙滿淚水,抿唇,微笑,用力向他點頭,哭得梨花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