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这个女人不要得寸进尺!”

杨明远发出咆哮,往扶手上一拍,震得整个大厅都能听到栏杆的响声。他的后奶奶也是不甘示弱,挺起身子与杨明远僵持不下,气氛简直要一触即发。站在两人中间,试图充当两人缓冲的杨小千,被自己的保姆紧紧地拉着,看上去有些束手无策。

“我真是好心没好报,提议拿我的钱让你出去找心理医生治疗你还以为我要害你了?”

面对比她高比她壮的杨明远,他后奶奶一点都不惧怕,反而是吵得比他的声音还大。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休想在这个节骨眼支开我!现在想想爸爸的失踪也是你搞的鬼吧!”

“哥哥、姥姥,你们这是怎么了?”

跟我一样听到了响声,杨书慧也匆匆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你这个女人,无非是当年勾引爷爷的秘书,还真把自己当这个家的人了?”

杨明远一把踏上前去,想要抓住他奶奶。

“够了!明远!”及时赶到的二姑强行插在两人之间,“你们两个都回房间冷静一下!等晚上做好饭了你们再出来。”

大概是察觉到两人的争吵已经引起了外人的注意,明远的奶奶在狠狠地剜了明远一眼后,登上二楼台阶离开。

气鼓鼓的明远也被他的二姑强行推到一楼会客厅,一边下楼一边还能听到明远不断地小声嘟囔。

目睹这场家庭遗产悲剧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个时间去劝好友也是在做无用功,于是就在这尴尬的气氛里,我转身准备回房间。

然而我的衣角被拉住了——

“那个,侦探先生,请等一下,我有事情想跟您说,您有空到我的房间待一会吗?”

如果不算Lea那间充满油墨气、几乎要通到天花板的书柜的工作间,我从来没有走进过少女的房间,但是杨小千的房间确实能满足了我关于少女闺房的一切幻想。

从温柔的玫红色色调,到堆在角落、关在透明玻璃柜里的可爱玩偶,还有放在床上的可爱抱枕,这所有的一切都在宣示着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个妙龄的少女。

她内心似乎在做什么强烈的思想斗争,把我引进屋之后,很久都没有发言。

仔细观察下,她还真称得上是个隐藏美女。

乌黑的头发在脖颈处扎了个马尾,眉毛又细又长,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正好镶嵌在脸上,加上她本身病弱的属性,很容易激起男性的保护欲,与她接触之后,很难说会有人对她不动心。

我突然发现,她在仔细审视着我,我下意识地用手护住了右脸的伤疤。

“啊对不起……”

意识到我注意到这点的她显得有些慌张,慌忙端起自动咖啡机泡好的咖啡调起味道来。

“这伤看起来并不像是陈年老伤。”她慌慌张张随口道。

“是的,是一个相当年轻的新伤。”

为了防止暴露出真正的原因,我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不热心,杨小千似乎也领会到这一点,不在跟我讨论这方面的内容。

我面前摆的则是她给我新泡好的摩卡,摩卡香醇的巧克力味配合这个房间的味道让我有点失神。

她拿起汤匙热心地戳着倒进热咖啡里的巧克力,从刚刚问完我之后就完全没有想要开口的样子。气氛就这样在奇怪的平衡中僵持不下,在我绞尽脑汁思考说点什么打破沉默才好的时候……

“麻烦你费心我们家里的家事真不好意思。”

终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因为本来我觉得这样的事情也算不上麻烦,所以我没有回她“没关系”,而是用抿了一口咖啡作为了回答,移开观察她的目光,转向她卧室墙壁上挂着的油画上。

“解先生你对这幅油画很感兴趣吗?”

“不是这样的,我关注它,只是因为它让我想起门口那幅同样拥有奇怪线条的画。”

“太过分啦,”听到我这样费劲的形容,她不由得笑出声。“这应该被称作是抽象主义吧?”

“抽不抽象的我是真的不太理解,我只知道抽血抽胸水。”

见气氛这么轻松,我也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她笑得更加开心了。

“解昀先生果真是一个怪人呐……怪人也会有怪人的成熟感吗?”

“哪有什么成熟不成熟,只是生活所迫罢了。”

我说的是事实,因为在大学期间只醉心于一件事,在别的事情特别是交际面前,我有点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久而久之反倒是被人认为是成熟的稳重。

“之前你在我面前做的那段厉害的推理……你对推理感兴趣吗?”

“不是这样的,来你们家也纯粹是因为……我那个老板对于你哥哥开出的赏金特别感兴趣。对于推理我没有那么狂热,说起狂热的话……医学可能算是一个吧。”

“哦对,”她拍了拍脑袋,“哥哥以前也说过你是大学实验室里的怪人。”

“听起来很高端其实没有那么风光。我不太理解怪人的定义,如果说的是像是弗兰肯斯坦、异形那样的怪物,我可能还远远不够格,在实验室帮人打打杂,偶尔得到机会能替朋友去大学教室上几节课,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没有什么奇怪的。”

“抱、抱歉!无意冒犯,我只是……”

“没关系的,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过那听起来可真是够枯燥无味的。”她嘟嘟嘴,给自己和我倒了一杯茶。“难道一辈子只能那样度过吗?”

“怎么能算是枯燥无味呢!像是在实验室里,能够第一时间分享到最新的医学成果,医学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从来没有尽头,加上实验室经常会有清闲的时间,可以一门心思扎下去钻研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就算是偶尔替朋友上课,也会在课堂上找到一些非常有趣的学生观点!”

因为难得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自己变得滔滔不绝很难刹住车,站在我对面的杨小千只剩下用慢慢眨眼来回应我了。

“那我哥哥……想必给你带去了很多麻烦吧?自己嘴上说着不要遗产,可是整件事里最神经兮兮的就是他了。”

她快步走到桌子边,又给我和自己倒了一杯拿铁,喃喃自语。

“嘴上说着不在乎,实际上内心怕的要死。别看他给你一种靠不住的感觉,实际上,就像爷爷一样,也是不善于让对方了解到自己的爱吧。可惜,至少他们两个之间,永远都没有相互了解的机会了。”

她遗憾的叹了口气。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不过我建议你还是有话直说吧。”

她吃了一惊,似乎没有料到我会打出直线球。

“其实今天……我不是想跟你讲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想也不会。”

我只是一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路人,来他们家里也是顶着负责解决诅咒问题的帽子,他能把我这样的家伙叫到她的房间来,恐怕是为了……

“在这之前我想问一下,就像是那个金发的侦探提到的一样,只要是涉及到与爷爷有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被作为证据吗?”

她微微正了正身子,换上一副只有工作时才能见到的严肃表情。

“我想是这样的。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与我们现在的事件有关,我要做的就是从之前的种种事件中提取最有用的线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是在脑海中整理想要对我说的话,过了很久,她才慢吞吞地开口。

“其实是这样的,我想起一个细节,我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与遗产有关。”

“哦?”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我确信家里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换句话说,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只有你我知道。”

我突然从胃部冒出一阵不舒服感,假设说只有她知道这件事情,而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把我这个所谓的调查者叫到房间里,她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了。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她的态度像是藏着什么心事,仔细观察下,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终于,她像是要下定了决心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说:

“这个请求我知道很过分……我也不应该拜托你这个,但是……我希望您与我做一笔交易,让家族的遗产不落入姥姥的手里。”

“姥姥……你是指与明远发生争执的华白卉吗?”

“是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

“如你所看到的那样,姥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里与她之间还有姥爷能够协调,姥爷去世之后,她就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对我们的厌恶了。”

“她在处理家庭人际关系方面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但是就我们接触来看,可能确实是有点过分。”

“是的,她对于我们的家族来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是对于家族企业来说,确是不可或缺的人。”

的确,维系一个庞大的家族产业需要一个精明的管理人,杨中传曾经可能是,但是至少现在他已经去世了,这个家族的产业需要这样一个精明的人来掌控。

“简单来说,虽然说她不是一个花瓶,而是一个撑起家族事务的左右臂膀,但是我们不需要。”

“你们……”

我还想就这个提出点疑问,但是被她打断了。

“我现在面临的抉择是,姥爷去世之后,我不希望让这样的人成为家里产业的新继承人,所以我需要在遗嘱被她找到之前,抢先一步拿到它。”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大计划。”

“是的,这个驱逐她的计划,我很早就有在筹备。”

“啊哈,原来如此,你是想借我的力量,名正言顺地把不喜欢的家伙驱逐出你们的家门。”

我回得很冷淡,语气中甚至带着点嘲讽。像这样的故事我听说过太多,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真正处在这个场景之中。

“可是杨小姐,我有几点疑问,你想做的这件事,是你们几个人一同商议做出的决定吗?”

“不,没有与任何人讨论过,这完全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

听到这样的问题,她微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把答案告诉了我。

“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把她赶出你们的家门,你们又该如何应对公司的事务呢?”

“如果姨姨舅舅不能接替他的话,那么就让我来。”

“哦?看得出来你很自信。”

“是的,我也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接管,其实在学校期间,我就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管理——”

“不是这样的,杨小姐。”我挥手打断她的话,“我的意思是,对你我而言,我们现在是在进行一场交易前的谈判。你有什么信心能让我赞同你的提案并且让我为你工作呢?”

“我无意冒犯,据我所知,您只是在Lea的事务所打工,对于资金方面,还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是的。”

关于资金的问题她说的如此隐晦,让我一下子不清楚她到底了解多少,但是我又不能否定,只好故作冷静地点点头,姑且先承认,暗观其动了。

“您应该很清楚我们家的企业在业界的影响力,我也相信您不是那种等着我们施舍的人,如果您能替我完成这件事,我会在公司给您安排一个合适的职位去解决您生活的断口的。”

“太荒唐了。”

我一口回绝,面前这个少女留给我的美好形象正在崩塌,她完全没有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狡诈。

她似乎也预料到我会回绝这一点,并没有展现出惊讶的表情,而是继续解释起来。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或者我们不是为了钱而把那个女人赶出家门,也不是用钱来贿赂你让你替我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在我看来你们现在的行为跟那些没有区别。”

“我完全有能力能做到给你的承诺,您对这一点大可放心。”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尽管我只是员工,我会默许我的上司接下这一单来这里,完全是出于我与明远朋友之间的情谊,同时我也知道我自己的朋友天真善良,不会做出暗算人的事情。我愿意尽我的最大能力帮助他。而你,让这份帮助变了味。太荒唐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要走了。”

我转身走向她卧室的大门,因为她突然留给我的糟糕印象,门把手都让我觉得肮脏不堪。

“解昀先生,你大概忘记了。我们这是在做一场交易。”

在踏出房门一半的时候,杨小千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那又怎么样?”我嫌恶的回头看着她,“我不在乎钱,可是你除了钱又没有让我心动的理由。”

“不,我有。”

“哼,是吗?”

“Lea.”

空气凝固了,我不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你那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理解。”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回应。

“解昀先生我说过,虽然我这个样子,可是我不是一个弱小到可以轻易欺负的人。”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与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确定了Lea不单纯是你的上司那么简单,你留在她身边想必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留在她身边是有原因的,这点原因我已经通过调查得知了,在这点上你隐瞒不了我。”

“……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

她点点头,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微微一笑。

太可怕了,她察觉对方弱点的敏锐度以及掌握信息的速度。

“要完全调查清楚你留下来的原因还是有点困难,但是你不要小瞧了我们杨家的关系网,总有一天会查出来的。”

“你……”

被她扼住了咽喉,我感觉有点窒息。

“那么可以容我下一个结论了吗?你现在的能力,没法给Lea提供一个适合她的坏境。”

“简单地说,你的温柔,还没有强大到能保护住Lea。”

我还想故作镇静走出她的视线,但不知何时咬紧的牙关和握紧的双手已经暴露了我的内心想法。握紧的手已经开始冒冷汗了。

“然后呢?”

我转过身直视她,这三个字从牙缝中费劲地吐出来。

“如果你能帮助我解决问题的话,我想我可以代表杨家站在你们这边——当然我相信我哥哥会毫不犹豫站过去的,可是单纯凭他并没有什么话语权。”

站在我这边……

我手握着门把手,静静思考着。

这是一个很具有诱惑力的提案,因为我面对的,是连我至今都未曾知晓有多大的势力,假设在这个时候,身为本市、不,本国知名的新能源巨头能站在我这一边的话……

“怎么样?解昀先生,这场交易你不考虑一下吗?”

我突然意识到,这绝对不是一场轻松的交谈。

她把我叫来的目的,也不是希望得到更多信息,或是急于了解更多情况,在我看来更像是动用自己最大能力来榨干我的价值。

她的性格完全不像是外表那样柔弱,在与她的交流中,她把自己隐藏起来的干练和精明完全暴露于我们两人之间,尽管我怀疑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她在一开始就在小心翼翼寻找时机,抛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诱饵,通过自己这小小的饵料吊起一只大鱼。

沉默降临在我俩之间的空间上,显然是她有意识地在给我留出思考的时间,但是,思考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好吧,我同意。”

我缓缓开口,“有一点,在解决这个事的时候,偏袒你们对于对方来说有失公正。尽管那个华白卉留给我的印象很糟糕,但是如果我如果察觉你们的目的与跟我说的计划相悖的话,我会毫不犹豫的告知她的。”

这是我最后一张可以威胁到她的底牌了,除此之外,我唯一的把柄被她牢牢抓在手里。

“没问题,那么接下来就拜托您了。”

她朝我稍微鞠鞠躬,微微扬起嘴角,重新冲我露出之前那样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跟我讲述起了这个家族里发生的细节。

“诅咒这件事真正被家里引起重视大概是在二十年前,之前家里没有人信这种无聊的传言。”

“二十年前,是指关于那个无赖的一番话是吗?”

关于二十年前保姆去世那件事,我已经听明远说过了,所以我点了点头。

“原来哥哥已经跟你说过了吗?那太好了。”

杨小千小姐按住胸口,似乎打心眼里感激为此自己不用再复述一遍。

“如果作为一个引人入胜的神话或者猎奇故事的话,还是一个不错的题材。”

“才不是那样!”杨小千鼓着嘴盯着我,“因为在这件事发生一个月后我的准姨夫就去世了!”

“哦?”

我手不经意的抖了一下。

“没错!你也觉得很惊讶是吧!”

捕捉到我这微小的动作的杨小千瞪大眼睛说。

“不是这样的,杨小姐,死亡的原因有千千万万种,你们为什么会把这件事情与诅咒牵扯到一起呢?”

“那个……大概是因为他自己好像已经预知到自己死亡了。”

“对了,还有之前我跟你说过的,姥爷一直跟我说的那句话,我想起来了。”

她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悉悉索索的摸着什么,最后伸出又白又细的手,将掏出来的一张纸条递给我。

“上面写的大概是这么一句话。”

我接过纸条,低下头,

“往之不谏,来者可追。”

“……这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我皱了皱眉头。

“是这样的没有错……”她低下头,“很抱歉不能提供更加详细的信息,姥爷每一次只是在不断强调这句话。”

知道过去的事情不能改变,未来的事情还可以补救。

这是杨中传对自己外孙女最真挚的感情流露吗?

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只得把注意力转向外面。

窗外的天空,似乎比来的时候更加阴沉了。

离开杨小姐的房间,我独自一个人来到明远家的院子里。

她这半胁迫形式下的委托,不由得让我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

交谈之中我也得到了一个结论,相比她,杨明远在公司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难道说包括让杨明远委托Lea,这整件事都是杨小姐为了取得公司大权而下的一步棋吗?

如果那样,吸引Lea来的事件的核心——诅咒又该怎么解释呢?

事实距离现在已经有十余年,她捏造出一个事件应该并不难,我也有理由相信她有能力能做到这一切。

站在科学的角度上,诅咒当然是无稽之谈,我对人类的死亡也不感兴趣。

不管说是离奇的惨死,还是平静的去世,对我而言,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

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那些活着的人的千奇百怪的病症。

难道真的存在那么一种可能,我能够治好别人的病,却不能看穿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人的心吗?

杨明远……杨小千……

无意中往刚刚走出来的房间望去,窗户里的一个身影匆忙躲在窗帘的后面,但是却没掩盖住她的马尾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