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恢复冷静的刘叶集低下头来，发现从散乱的黑发间隙可以看见额头上的花瓣状红印。仔细一看，那身着装也相当眼熟。
“......小子，你把妾身错认成什么......”
龙女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刘叶集。
“你，你以这种方式出现，不管谁都会看错吧？”
“妾身忍着腰痛来到这里，你居然如此无礼！”
“呃，抱歉......”
等回过神来之后，刘叶集才把龙女扛到床上，让她躺下来。只要稍微挪动龙女，她便连声喊痛，所以刘叶集只好尽量把动作放轻。
“话说回来，你怎么跑来了？既然腰在痛，那就乖乖待在庙宇里啊。”
莫非龙女是从庙宇一路爬过来的？刘叶集还以为她能化身龙形腾空而行呢。
“那个赛艇社的李瑞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
龙女捂着腰，不悦地皱起眉头。
“妾身饶不了他！妾身实在气过头，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通往你住宿的路上，而且好几次差点被那个叫‘汽车’的玩意辗过......”
“你果然是爬来的......”
“别说这个了，你还没想出赛艇社的方法吗？”
面对龙女来势汹汹的质问，刘叶集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自己因为想不出办法，所以打算蒙头大睡吧？
“关于赶走人的方法，我还在审慎地思考中......”
从门前走来的红普在床边坐下，替刘叶集问道：
“话说回来，你说凡人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那是什么事？”
听到这个问题，龙女垂下眼来，咬紧嘴唇。
“......了”
“什么？”
刘叶集没听清楚，便再度发问，龙女则带着凶狠的眼神抬起头来。
“接吻！那个叫李瑞的男人和那个女经理在妾身的庙宇前接吻了！”
听到这句话，刘叶集因另一个重点而瞪大眼睛。
“啊？原来那两个人在交往啊。”
“这种事不重要！”
龙女伸出左手揪住刘叶集的胸口。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他不但踩了妾身，还在神圣的庙宇前接吻！”
“男女接吻是很平常的事啊。”
刘叶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己也和社团经理交往过，拥有同样的经历。
“你居然说出这种伤风败俗的话！男女幽会应该要含蓄......”
“龙女。”
正当龙女用那条瘦小的手臂以难以想象的力气摇晃刘叶集时，红普平静地问道：
“堂堂龙王之女，居然对凡人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这样未免太奇怪了吧？谁会在意从天降而降的雨滴落向何方呢？”
“这，这个......”
感觉龙女的手有所放松，刘叶集便悄悄将其掰开。他看着无法反驳的龙女说道：
“呃，我看了李祥驱除巨型海蛇的民间故事。”
听到这句话，龙女微微屏住呼吸。
“李祥之所以受托驱除海蛇，是因为他踩到化成蛇的龙神，对吧？”
看了这个故事，刘叶集感到很纳闷，因为故事和这次的情况十分相似。
然而，当年龙女看中李祥的胆识，委托他驱除海蛇，现在却对李瑞恨意十足，甚至要赶走整个赛艇社。
“你那么生气，真的只是因为李瑞踩到你吗？”
面对这个问题，龙女没有正视刘叶集，而是缓缓叹一口气，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而且眼眶微微地湿润。
“......好怀念的名字啊......”
龙女喃喃说道，接着缓缓说出当年的故事。
“当年，在水神之中以美貌闻名的妾身，广受许多神明的追求......”
刘叶集觉得她有些许自卖自夸之嫌，但还是默默聆听下去。
“某一天，盘踞东海的丑陋海蛇看上了妾身，每晚都来六合川逼妾身嫁它为妻。要和吃尽东海鱼虾，作福作威的丑海蛇结为夫妻，妾身实在无法答应......”
龙女记起当年，摇了摇头。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自己赶走它不就好了？”
刘叶集坐在椅子上用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撑着脸颊。龙女贵为龙神，赶走海蛇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刘叶集这么说，龙女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男人。”
“女人心？”
“因为厌恶追求自己的男人而亲自赶跑他，岂不是自损身价？女人总是希望有强悍的男人保护自己。”
面对龙女啼笑皆非的眼神，刘叶集无法反驳，只能撇开视线。原来神明在这方面的想法也和人类一样啊？移开视线后，前方正好是有着同学会明信片相片的手机，这让刘叶集的心头猛然一颤。
“说归说，若要拜托对妾身有意的神明，又不太妥当。如果开口请托，妾身就得和那尊神结为夫妻......”
“所以才找上人类？”
龙女缓缓点头，肯定红普的话语。
“而且海蛇讨厌人类，这么做正可谓一举两得。凡人之中也有胆识卓绝的武人，只要拜托那种人，事后在相赠神宝答谢即可......”
于是，龙女化为大蛇，躺在八佰桥上。许多人看见她都害怕得不敢过桥，只有一个人毫无俱意地踩过大蛇渡桥离去，那人正是李祥。
“李祥少侠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他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慰劳当夜到访的妾身，在听闻妾身的遭遇之后，更是深表同情。虽然妾身表明自己是故意被踩的，但他却说践踏神明是大不敬，一再低头赔罪，还问妾身有没有伤着身子。”
当时是龙女第一次接触“人类”。
过去她在六合川的水流之中看过许多人，然而对她而言，人类于随着季节改变温度的微风无异。当时她受到比现在更为丰厚的奉祀，也比现在更受到敬重，但那时她第一次与人类促膝长谈。
龙女称赞李祥胆识卓绝，李祥一边自谦，一边露出困扰的笑容。
看见他的笑容，不知何故，龙女心头一阵纷乱。
然而，当时的龙女假装没发现这份感情。
“李祥少侠一口便答应妾身的请托，并大展神威，除掉东海里的大海蛇。他的勇猛，他的俊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他那结实的手臂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轻易挥动手中的巨剑，凝视前方的目光，沿着脸颊滑落的汗水，对妾身而已言都是特别的......”
那确确实实是场搏命之战，但龙女却希望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打倒海蛇之后，妾身按照约定，将龙族的宝物赠予了李祥少侠，而
祥少侠则投身于人世间的战乱之中......妾身好几次都想去找他，可是身为龙神，又岂能轻易登门拜访......后来，听说李祥少侠就像大多数凡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龙女喃喃说道，然后轻轻地垂下脸庞。
“被李瑞踩到的时候，当时的记忆不其然地复苏。当时年轻貌美、充满力量的妾身数说不出口的话语，以及封印在心底，视凡人如风雨的神秘决不可求的情感都一起复苏了......”
说着，龙女用双手捂住脸庞。
“打从被李瑞踩到的那一天起，当年未能将自己心意表达出来的后悔之情便不断萌生，使妾身的鳞片变得黯淡无光。如果当年妾身说出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如此思念欲狂......”
即使神人殊途，只要跨越那道高墙——
说出那句话。
说出“妾身对您一片痴心”——
“若非李瑞踩到妾身，这股情感也不会爆发。若非那小子踩到妾身——那小子的眼神和李祥少侠有几分相似，更让妾身恼恨！只要那个踩了妾身的凡人离开那条河，妾身便能恢复安稳的生活！”
听完龙女的告白，刘叶集缓缓地吁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刘叶集这才恍然大悟。
龙女憎恨李瑞及羡慕爱侣的心情，他都能够理解。
刘叶集瞥了桌上的手机上的明信片一眼。当时没有明确地道别，一直拖到今天，或许那女孩也和龙女一眼，怀着一股说不出口的情感。还没听她说出内心话便和她疏远，全身因为自己太小家子气。当时的自己没有面对她的时间和余力，但这终究是借口，其实只是刘叶集怕麻烦而已。
只要一句话就好，如果他们能说出彼此的心意，或许关系就会有所不同。
“若是在太古时代倒也罢了，没想到在千年之前的时候，居然还会有神明爱上凡人......”
红普摇摇头，仿佛在感叹世风日下。
百感交集的龙女叹了口气。
“妾身也知道这样很可耻......所以从未说出口......”
“可耻？一点也不可耻啊。”
刘叶集忍不住插嘴，而红普和龙女对他投以疑惑的视线。
“你听了刚才的故事，不觉得匪夷所思吗？你觉得神与人之间的爱情有可能吗？”
红普问道，依然撑着脸颊的刘叶集俯视那双墨绿色的眼睛。
“是否可能姑且不论，但龙女爱上李祥并不可耻吧？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羞耻？”
听了这句话，龙女抬起头来。
“只不过对方碰巧是人类而已吧？爱情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如果由得自己做主，我也......”
刘叶集含糊地带过接下来要说的话。
如果由得自己做主，或许现在那女孩仍在他身边，又或许，刘叶集会选择其他更能陪伴自己的异性。
不过，这样还叫爱情吗？
正是因为不由自主，人才会恋爱，不是吗？
刘叶集努力在心中寻找言词。
“我觉得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果那个人也爱上自己，就可称之为奇迹了。
龙女张开的嘴巴欲言又止，然后垂下视线。
“......如果人类爱上雨滴或树叶，你也觉得那是对的吗？”红普啼笑皆非地仰望刘叶集。
“你根本不懂啊！红普。”
刘叶集一边打开背包一边找东西一边说道。他早就觉得红普食古不化，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听了这句话，红普双耳后仰，闭上嘴巴。
“不过，虽然我可以体谅龙女的心情......”
站在李瑞的立场，这仍旧是一场无妄之灾。
该怎么做，才会是一个对神对人而言都会带来好结果的最佳选择呢？总不能把李祥从奈何桥边叫来，让龙女对他倾诉心意吧？
“但今天还是先睡觉，明天再想吧。”
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五。在大半夜里，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刘叶集一边忍着呵欠，一边将背包里找到的东西递给龙女。
“这是？”
龙女接过后，一脸诧异地仰望刘叶集。
“膏药贴。我妹妹给装在包里，应急用的。你拿去贴在腰上吧。”
说着，刘叶集看向动弹不得的龙女。
“还是要我帮你贴？”
但如果要帮她贴，就得先请龙女脱掉身上的衣服。
“你，你在想什么？无礼之徒！”
龙女察觉刘叶集的心思，连忙喝止。
“说的也是。”
刘叶集并不是心怀歹心才这么问的，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就此打住话题，然后拿了床上的毛毯，把背包当成枕头，在地板上平躺。
“晚安。”
这样睡或许会有些冷，但应该过的去，毕竟他不能让伤员睡地板。再说，他想东想西，累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红普叹了口气，把鼻尖埋在尾巴根部，在刘叶集脚边缩成一团。在鼻息声逐渐响起的房间里，只有龙女仍凝视着手上的药贴，久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