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徐祥蓀的場景,那天是周六,我要去學校報道,開始正式準備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操場上經過的時候,有個男孩正一個人在操場上打着籃球,他個子很高,身材也挺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陣在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少見的英氣。

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朝着我轉過頭來。也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孩子一時呆在了原地,手裡飛出去的籃球在籃筐上反彈了一下,精準地砸在了他的臉上。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並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想看看他有沒有事。那個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抱着球朝着我跑了過來,我和他之間隔着一層鐵絲網,他這個人趴在鐵絲網上朝我笑着,“美女,我可以問你要一下你的手機號碼?”

我先是一驚,雖然不止一次被人搭訕要過手機號,但是還真是第一次被比我小的孩子搭訕要手機號,“小朋友,我對你這樣的小傢伙可沒什麼興趣啊!”我說完便轉身繼續朝前走,他也跟着向前走去,“你是新轉來的學生嗎?還是剛好到這兒來玩的?”

“我可是是新來的老師。”

對於我的回答他好像有點兒吃驚,一言不發地跟着我繼續走着,走到了鐵網的最邊角,那孩子只好站在原地看着我越走越遠,“那該怎麼稱呼你啊老師?”

“我姓許。”我轉過身來,在空氣中寫着我的姓氏,“你啊就喊我許老師好了。”

“我叫徐翔蓀!”背後傳來了他的喊聲,我並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示意他自己已經聽見了。

在正式開始上班后,他就經常主動來找我,從同事的口中我才了解到,那孩子是省國安廳廳長的獨子。

國安廳?那應該就是凌逸上班的地方吧。

我這麼想着,有意和徐祥蓀想拉開距離。

然而就在幾天前,徐祥蓀突然要約我見面,雖然內心有點兒抗拒,但是徐祥蓀的一句“真的非常重要”,讓我不得不接受了他的邀請。

“許老師,你和凌逸認識吧。”

當這個名字從他嘴裡出來的時候,我的確有些吃驚。

“他是我爸爸的心腹,最近我偷聽到,他們有個大計劃。”徐祥蓀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要刺殺中央派到荊溪的巡視組成員。”

徐祥蓀將自己所聽到的一切,並把自己父親的所有不法勾當,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我。而我在感到震驚之餘,更多的卻是一份疑惑,“為什麼要告訴我?”我忍不住警惕地問道。

似乎已經料想到了我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徐祥蓀朝豎起了兩個手指,“第一個原因是,你長得很像我的母親。”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裡滲透出一陣柔和而溫暖的光,這讓我幾乎毫不懷疑地相信了他的這個說法。

“第二,雖然我手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但是我相信,如果是許老師你的話,肯定是有辦法能扳倒我父親。”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扳倒父親?這孩子是瘋了吧!

顯然是注意到了我臉上那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朝我淡淡笑了笑,轉而用同樣淡然的語氣輕聲道。

“因為我的母親,所以我恨他……”

……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的答案。

“徐祥蓀根本不是去刺殺巡視組官員,他真正的目標,是你……他的父親。”

我注視着我身前的這個男人,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又或者只是光線的原因:就在剛才的那一會時間裡,他頭髮間的花白好像變得更加明顯了。

聽完我的敘述后,他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沉默地望着自己辦公桌的桌面。

“謝謝你啊小許,謝謝你願意把這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告訴我。”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誠懇地朝着我鞠了個躬。

“我啊,的確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一旁的抽屜,拿出了一把麒麟手槍,退出空蕩蕩的彈夾,將桌上我扔那兒的那顆子彈壓入彈夾后,又將其重新塞進了手槍里,緊接着,他把手槍拍在了自己的桌上,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

我身邊的凌逸快步上前,走到徐廳長身邊,拿起那把手槍對準了我的額頭。

“我這一輩子曾經做錯過很多事,但只有一件,即使放到現在來看也是做得非常非常的正確。”徐廳長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眯着眼睛注視着我,又用手指指了指我,“那就是不惜一切地除掉你,許梓煙。你太聰明了,而我不太喜歡聰明人,因為他們總是很危險。”

黑洞洞的槍口直指着我的額頭,我想起了上車時,凌逸對我說過的那句話。

——梓煙……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希望你要堅信一點。我愛你。

我也愛你,凌逸。

在心中默念着,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一陣槍聲。

徐廳長微微張着嘴,整個身子側向一邊,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子彈直接從他的左太陽穴射入后,徑直從右太陽穴穿了出來。因為事發太過突然,他臉上的表情還殘存着之前的得意。

“其實聰明人很多,徐廳長,很可惜,你沒有看出來。”

凌逸的嘴裡發出一身無比柔軟卻又讓人覺得發冷的低吟,而我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給嚇住了。

“祥蓀他是有同黨的,這一點你可能沒推測到,梓煙。”

無視呆若木雞的我,凌逸走到徐廳長身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仔細地把手槍是的每一處都擦的乾乾淨淨。

“自始至終,他的所有打算,我都知道,事實上,我也一直在給他出謀劃策。”

他一邊擦着手槍,一邊用這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解釋着。“那封信的確是祥蓀寫的,但他寫那封信的原因並不是想害你,相反的,他是想救你。”

手槍擦完后,凌逸用手帕包着手槍,將其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徐廳長那還沒有完全僵硬的左手,並仔細地將徐廳長的左手食指擺放在了扳機的位置。

“他想通過那封信提醒公安局要注意保護巡視組的安全,但最重要的是,他想通過那封信來反向洗脫你的嫌疑。在遞那封信的時候,他不知道你已經跑掉了。他原以為那一封信會讓別人把視線從你身上移開,結果沒想到卻是適得其反。”

凌逸把徐廳長拿着手槍的手舉了起來,仔細擺好,然後繼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剛才那個動作可能留下的指紋。他仔細地布置着現場,繼續用一種低沉的語氣向我訴說著我所不知道的一切,“他捆着炸彈去現場,也是為了救你梓煙,只有這樣,才有可能把一切嫌疑都包攬到他的身上去。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所猜測的那樣,他要殺掉自己的父親。”

凌逸悲哀地嘆了口氣,他直起身子,用手帕包着手,從自己的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一張紙,小心翼翼打開后,放在了徐廳長身前的桌子上,“這是那孩子留給他父親的最後的禮物。”

我上前,發現那是一封手寫的遺書,很明顯,那應該是徐祥蓀模仿自己的父親寫下的筆跡。

“不能承受喪子之痛的徐廳長,因為兒子的胡作非為而愧對這個國家和人民,所以被迫選擇自殺……大概就是這個內容。”凌逸總結了一番紙上的內容,“畢竟是兒子,用自己的死來給自己的父親做自殺的借口,不管怎麼說,多少算是保全了徐廳長的晚節。”

凌逸說著,閉起了眼睛,用吟詩一般的語調,低聲念道。

“善人背負着惡名死去,惡人佔據着善名不朽。”

“為什麼徐祥蓀這麼恨他的父親。”我忍不住問道,一個兒子一心想殺掉自己的親生父親,這絕對不是什麼正常的事情。

“徐廳長當年為了陞官加爵,要娶一個高官的女兒為妻,拋棄了自己的結髮妻子。祥蓀在一歲的時候,他母親,也就是徐廳長的結髮妻子就去世了。”凌逸看着我,眼神中凝結着一些奇怪的感情,“這就是政治,梓煙。”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發顫,好像是在糾結着什麼,“他們都是政客,無論是徐廳長,還是蔣市長,也包括容局長……”

容!容局?!

我只覺得有些發懵,完全不能理解凌逸究竟是在說些什麼。他最後所提到的那個人,對於我們來說,不只是我們曾經的上司,更是我們的老師,是親眼見證着我們成長成熟的人。

“世界從來不存在有天然的巧合。”凌逸吸了口氣,他的說話聲有點兒喘,聽得出來,此刻的凌逸內心正在經受着劇烈的情感波動,然後,他用一種低得簡直快要消失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念出了讓我覺得整個人都徹底懵掉了的一句話:你能從局裡逃出來,這本身就是一種巧合,梓煙。

——丫頭,你質疑過真相嗎?

渾身都在發抖,但很快,顫抖的感覺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失去知覺的麻痹感。

都是在演戲!

大腦一陣劇痛,凌逸一把抱住了整個人都開始朝地面癱軟下去的我。腸胃、食道、咽喉都因為精神上的刺激開始劇烈痙攣起來,我開始不住地乾嘔。

都是在演戲!

我想哭,卻完全哭不出來。凌逸將我慢慢從地上扶了起來,“都結束了梓煙,你可以繼續回去做老師了。”他朝我笑了笑,“如果說徐廳這輩子做的正確的事情是不惜一切要除掉你,那我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地保護你,梓煙。”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好溫柔,讓我想起了讀書時候他安撫我的樣子。

“回去吧梓煙,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去學校上課呢。”

“我還走得了嗎?”我看着他,整個身子虛弱無比,“那陣槍聲……”

“不會有人聽見的梓煙。”他朝我自信地點了點頭,“進來。”凌逸朝着大門喊了一聲,一個很熟悉的人走進屋來:是之前在網吧和我大打出手並打傷了我的男人。

他看到我,臉上是一陣尷尬的表情。

“把她送出去吧。”凌逸朝那人吩咐道,然後輕輕捏了捏我的臉,“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送不了你了。”他這麼說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封信封遞給了我,“這是祥蓀留給你的,出去再打開吧。”

他把那個信封塞到了口袋裡,然後讓那個那人陪伴着我,下了電梯。

走道里有很多人,和我進來的時候一樣的狀態,大家只是自顧自地忙碌着,偶爾會有幾個人朝攙扶着我的那個傢伙打招呼。

“上次打傷你真抱歉。”那個傢伙用一種有些羞澀的語氣對我這麼道歉着,我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發現他的臉都紅了。

內心的痛苦在那一刻緩解了好多,“沒事,我不也踢了你的關鍵部位么。倒是你,沒事吧,不然我可就真對不起你老婆了。”

“你們姐弟倆可真是狠。”他的語氣間充滿了怨念,“差點兒就廢了好吧。”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到曉涵,但是他那怨念的語氣引得我忍不住想發笑。他也跟着我一起笑了起來,來來往往的人依舊沒有注意我們,只是忙着自己手裡的事情。

終於,他送我到了大門口,冰冷的空氣一下子讓我從恍惚的狀態中恢復了過來。我抬起頭挺起胸,用力地吸了兩口乾凈而寒冷的空氣,“大家都沒聽到槍聲嗎?”我感到非常的訝異,樓上的密封效果再好,也不至於說一個人都沒聽到那麼明顯的一陣槍聲。

那個男人看着我,之前的笑容消失掉了,臉上再次恢復成我第一次見他時候的那種剛毅表情,“凌隊昨天就吩咐過了,大家將會在兩個小時后聽到槍聲。”

好冷,風鑽進了我的衣領,讓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還需要我送你嗎?”

“不用了,謝謝。”雖然感覺自己實在是一點兒都笑不出來,但是為了不讓對方擔心,我還是儘可能露出了一個微笑。向那人道別後,我快步地走下台階,越走越快,最終跑了起來。

要離開那邊!

都是在演戲!

內心的恐懼趨勢着我不停的奔跑,直到跑到實在是跑不動了為止。我彎下腰,雙手支着膝蓋,不停地喘息了起來。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凌逸塞進我口袋的那個信封,我直起身來,因為劇烈喘息雙臂還有些發顫,艱難地從口袋裡掏出了那個已經被我的汗水浸濕了的信封,打開,我發現裡面是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那個女人的第一秒鐘,我馬上就意識到:那是徐祥蓀的母親。

真是笨蛋,這傢伙!

我只覺得自己的咽喉處有些梗塞。

一點兒都不像好吧!

那梗塞的感覺開始從咽喉處蔓延到了胸口,並在瞬間被內心強烈的情感猛地衝撞開來,我蹲下身去,抱住膝蓋,把臉埋在雙膝之間不可自制地痛哭了起來。

——美女,可以問你要一下你的手機號碼?

——小朋友,我對你這樣的小傢伙可沒什麼興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