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內心極力希望這孩子會辯解,會抵賴,但她並沒有這麼做。

相反的,她正用一種出奇的淡然接受並承認着我的一切推論。

這一點兒都不好,唯一的解釋是,她已經做好了死去的準備。

我的視線緊盯着她手裡的那罐咖啡。徐祥蓀已經死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沒有必要再為這個案件付出額外的代價了。

那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還要說出來?直接默認是徐祥蓀乾的不就行了嗎?那一刻,我想起了容局當時跟我說的那句話:丫頭,你質疑過真相嗎?

望着一臉釋然的夏雪痕,還要一臉震驚的曉涵,我一下子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勇氣。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輕輕的鼓掌聲。

“真的很精彩啊許老師!真的非常的精彩。”夏雪痕那孩子朝我露出帶着崇拜情感的笑容,“請您繼續說下去好嗎?把一切的一切都說出來吧。”

“我似乎沒什麼可說的了……”實在是不敢在繼續講下去了,我能感受到曉涵這孩子的內心正在一點點的崩潰,但夏雪痕好像並沒有就這樣讓一切終止的打算。她看着我,慢吞吞地舉起了自己的手。

“我可以提問嗎,許老師……”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沒等我作出回應,那孩子已經把手放了下去,徑直問道,“您覺得為什麼要把您的職工牌扔在現場來陷害您呢?”

“只是單純地不想讓我進入現場對吧。”我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脹痛的太陽穴,“因為你們擔心一旦我進入了現場,很有可能會發現那塊地板下存在有異常,所以你們必須阻止我進入現場。同樣的道理,之所以把現場搞得那麼亂,也是希望藉此吸引開警方的注意力,讓警察在複雜的環境中去浪費時間,為你們計劃的進行留出足夠的時間,我說的對嗎?”

夏雪痕點了點頭,臉上那崇拜和尊敬的感情更加明顯了。

“不過我還是有一點想不明白師姐!”邊上的褲頭突然喊了出來,“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周章來布置這樣一個密室,完全沒必要不是嗎?”

“兩個原因,一是為了話題。密室殺人,完全符合網絡傳播的必要要素,這樣就能在最快時間內把民眾的眼睛吸引過來。這個時候在適當地拋出富二代殺人的推論,民意會倒逼着警方放棄合理推斷,直接將徐祥蓀定性為兇手,而這也正是徐祥蓀需要的。”我輕聲道,“他想死,用自己的死來保護真正的兇手。至於第二個原因……”夏雪痕的臉色並沒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樣變得慘白,依然是紅撲撲的,很可愛,但是此刻,在我看來那一份可愛卻讓我感到害怕,“為了報復……”

為什麼那麼小的孩子,能設計出如此的詭計,而且只是因為報復的想法。

褲頭看着我,眼神中分明再追問着:“報復什麼”這個問題。

“報復一年前,市公安局把一起他殺案件定性為自殺案件,從而讓真兇逍遙法外。”我低聲呢喃道,走到了夏雪痕的身前,那孩子只是微笑地注視着我,很乖巧的感覺,讓我知道現在都不能相信之前所作出的那些推測,“這也就是你的殺人動機對嗎?”我伸出幫她整了整她一直帶着的那條白色的圍巾,雖然那圍巾並沒有需要整理的必要,但我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觸摸一下那條圍巾。

那承載了三條年輕生命的圍巾……

“一年前,市中發生了欺凌事件,那個女孩子自殺了……不,更準確的說法是……被自殺了……”我望着夏雪痕,在聽到我剛才那番話的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凝結了,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夏雪痕緊握着雙拳,低下頭去,對於我所說的,她沒有任何的回應。

“那個女孩是幫你去表白的對吧!”

她沒有回答。

“幫你去把這條圍巾送給徐祥蓀。”

她依舊沒有回答。

“結果,她因此被欺凌甚至被殺。”

我看着夏雪痕,她的鼻翼在用力扇動着,看得出來,她在強忍着不哭出來。

“但最後,真兇卻逃脫了法律的制裁,甚至都沒受到什麼譴責,只是換了個學校,繼續享受着自己的校園生活。”

全場陷入了寂靜,誰都沒用說話。

“我真的說完了,實在是沒什麼可說的了。”我輕聲道,那聲音也很快就消散在了現場的寂靜之中,我望着夏雪痕,她依舊低着頭,但是看得出來,夏雪痕忍住了哭意,臉上出現了一種一看就是強裝出來的笑意,看起來彆扭的很,“現在能讓我能提個問題嗎,夏雪痕同學。”

她點了點頭。

“為什麼要去顏卿卿家?”

她理了理自己的劉海,露出那窄窄的額頭,“站了好久有點兒渴,我能喝口水再說嗎?”夏雪痕慢悠悠地拿起了自己手上的那罐咖啡,拉開拉環,就在她端起了準備喝下去的那一刻,我伸手阻止了她,“喝我這一罐吧。”我將讓她幫我買的那罐咖啡拉開后遞給了她,不管怎麼說,已經沒必要在為這件事情付出生命的代價了,而且還是如此年輕的生命。

夏雪痕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從我的手裡接過了我遞過去的那罐咖啡。

她慢慢地將那罐咖啡一口氣地給喝完,伸出那粉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

“好喝嗎?”看她那孩子氣的動作,我不自覺笑了起來,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夏雪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力點了點頭,她微微張開嘴好像要說些什麼,但卻依舊是沉默,然後,夏雪痕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響。下一秒,她的整個身子像是失去支撐的感覺,直挺挺地朝我倒了過來。

“夏雪痕!”

我一個人實在是撐不住他的身子,褲頭見狀也趕緊上前,幫着我把她慢慢放倒在了地上。我趕緊聞了聞她的嘴唇,可惡!為什麼!為什麼竟然沒有發現!

夏雪痕的視線開始變得游移,漫無目的地在空中漂浮着,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看些什麼。

曉涵在邊上獃獃地立在那兒。

“快去叫人來幫忙啊!”

我朝他吼道,但是曉涵依舊沒有反應過來,只是像個木頭一樣在原地僵硬着。

“振作點兒啊夏雪痕!”

我用力拍着她的臉,希望她將注意力集中起來,雖然我明明知道,這一刻的我們完全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

說點兒什麼吧!

我內心忍不住發出這樣的祈求聲。

不管怎麼樣,說點兒什麼再走吧!

夏雪痕儘可能將視線集中到了我的臉上,然後,她笑了,嘴唇開始笨拙地動了起來。

“你說什麼?”

她的嘴唇在動,我卻聽不清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我也……還……”

我將耳朵湊了上去,夏雪痕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生命中最後的一股力量。

“我也算……還清了……啊……”

然後,在我的懷裡,這孩子最終停止了呼吸。

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我回過頭去才發現,曉涵正癱坐在地上,視線直直地看着地面。

“曉涵……”我喊了聲他的名字,他沒有理我,只是用拳頭抵着地面,身子不住地顫抖着,“許曉涵!”我覺得自己都快要哭出來的,但即便如此,那臭小子還是一聲不吭地低着頭,就像是一堆隨意拼湊起來的無機物,看不出任何的生機。

一陣風從門口毫無徵兆地灌進屋來,好冷……

我們就這麼沉默着,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

警方把夏雪痕的遺體帶走的時候,我讓褲頭順便把曉涵送回家去。

“你難道還要去上課嗎?”褲頭對於我不跟他一起回家感到很詫異。

“沒辦法,誰讓我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呢!”我故作無奈地回應道。

褲頭看着我,輕輕抿着嘴,“師姐,我們是不是做錯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睛也紅紅的。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看着在後排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的曉涵,“褲頭,你是個合格的警察。”說完這幾個字,我哽咽了一下,把“我卻不是一個合格的老師”這一句話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眼淚開始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淌出來,我迅速轉身離開,沒有再理睬褲頭。背後傳來汽車啟動並逐漸駛遠的聲音,我停住腳步,轉身,看着那車子逐漸遠去,臉上的表情也不自然地沉重了起來。

第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

風有點兒冷,我把自己的風衣的衣領緊了緊。

接下來,該去解答第二個問題了。

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了出來,冰冷的空氣中凝結出一團潔白的霧氣,很快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我快步走出校門,一輛奔馳正停在校門對面的馬路上等着我。

我上了車,駕駛座上的凌逸看到我的那一刻,用力皺起了眉頭。

“怎麼不開車?”我見他遲遲沒有啟動,下意識地開口催促道。

“梓煙……”他深吸了一口氣,但並沒有轉過臉來,只是用一種悲哀而無力的語氣輕聲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希望你要堅信一點。”凌逸的手伸了過來,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愛你。”

他的手好冷,在觸碰到我皮膚的那一刻,我不自覺地把手往回縮了縮。

凌逸啟動車子,從荊溪到金陵,近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們誰也沒說話。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省國安廳的辦公大樓,總體來說,那是一棟非常不起眼的大樓,乍一看和市公安局的規模差不多,但是進入室內后才發現真是別有洞天。

來來往往的人在看到凌逸的那一刻都在主動打招呼,卻完全沒有在意緊跟在凌逸身邊的我,彷彿我只是空氣。對此我並不在意,只是靜默地跟在凌逸身邊。他帶我進電梯后,刷了下自己的證件,最終按下最高層的按鈕。

“他心情不是很好。”

“畢竟死的是兒子。”我點了點頭,低聲念道,電梯在我們說話間便到了最高層,電梯門打開后,直直地面對着一張巨大的辦公桌。

徐廳長坐在辦公桌前,落寞地低着頭。雖然只是一天沒見,但感覺他好像在一夜間就老了好多。昨天還是滿頭黑髮,今天卻隱約變得有些花白。

“廳長,許梓煙來看望您。”

坐在辦公桌前的徐廳長的身子分明抽動了一下,我注意到他的臉上露出彆扭的表情,“啊,小許啊,坐坐。”他故作殷勤地招呼着我。

“徐廳,請節哀。”

徐廳長苦澀地笑了笑,揮了揮手,“是我的錯,生了這麼個混蛋兒子,對不起國家更對不起人民。”

我看着他那副悲哀的表情,只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於是又深深吐了口氣。

“不,我說的並不是令郎的事情。”我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不顫抖,雖然說真的,此刻的我分明感到寒意正從下而上的滲透着。

一如我所預料的,徐廳向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並故作無辜地朝我說了句,“我不太理解你這句話的意思啊小許。”

“沒能殺掉巡視組的那批傢伙,這件事情,請你節哀。”

意料之中,凌逸和徐廳長的臉上同時抽動了一下,接着就是意料之中的安靜。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徐廳長,不愧是老狐狸,他依然裝出一副不知道我在說什麼的費解表情向我詢問道,“我還是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不過因為令郎的行為,巡視組的安排被迫延期了,這倒也未必不是好事,或許夠你處理一下存留在荊溪的罪證了。您說對嗎,徐廳長。”

可能他已經意識到單靠裝傻已經糊弄不了我了,臉上裝出來的無辜表情也在那一刻消失了,“我不太喜歡你說話的語氣,許梓煙。”他的兩道劍眉緊縮,不得不說,單從氣勢上來講,這位徐廳長不愧是名副其實的鐵腕官員。

“如果我的語氣有所冒犯,還請徐廳您見諒。”我很是誠懇地點了點頭,然後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辦公桌前。

“這是當時在網吧里追殺我的人所用的子彈。”我將一枚偷偷藏下的子彈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子彈上有特殊紋路,是麒麟專用的子彈。這種子彈在我們國家應該只有特殊人員才會配備吧,比如國安部門。”

“你的意思是我派人殺你?”他用力拍了拍桌子,聲音洪亮如鍾,“荒謬,我幹嘛要殺你。”

“因為我和你兒子走得太近了,這是唯一的解釋。”一縷頭髮從我的肩膀上滑落了下來,我伸手將其撩到耳後,“說來也是真巧,在你兒子轉學到三中的時候,我也正好不做警察轉去那所學校做了個老師。”我不自覺地伸手玩弄起桌子上的那枚子彈,不停地將其撿起,然後放開,任其摔落在桌子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再加上你兒子和我走的很近,所以你肯定會懷疑,我其實根本就是個卧底,負責通過你的兒子來偵查你的不法行為。我記得小時候常聽老一輩的人說:壞事做多了就容易疑神疑鬼,現在看來還真是這樣啊。”我將子彈在桌子上擺好,轉身,走到了凌逸身邊,“你還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嗎凌逸。”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依舊是滑滑嫩嫩的,就好像他小時候一樣,“你跟我說過:世界從來不存在有天然的巧合。”

凌逸望着我,依舊沒有任何錶情,也沒有說什麼話。

“從你當時很合時宜地出現並救了我的實話,我就心存懷疑。而當你提議我可以扮成國安部門的人員去市委大樓的時候,我就大致確認了你們的真正想法,是要刺殺巡視組的那群官員,並且嫁禍給我。這樣一來,首先,你們除掉了一個威脅性極大的卧底;其次,你們還除掉了一批有可能會掌握你們罪狀的傢伙。如果當時不是徐祥蓀出來攪局,我這兒會估計已經背着刺殺官員的罪名被你當場射殺了,是不是凌逸?”可能是因為一下子說了太多話的緣故,我突然覺得胸口有些發悶,有點兒隱隱作痛。伸手輕輕拍了拍胸口,我發現自己的語氣開始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委屈和無奈的情感“不過說真的,在這兒我要嚴正聲明一下,我根本不是什麼卧底,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人民教師而已!所以你們真沒必要如此處心積慮地對付我!”

“你說我們要刺殺巡視組官員,我倒想問問,你有證據嗎?”徐廳長坐直了身子,用那犀利的目光逼視着我,如果不是早有準備,我可能還真被嚇着了。

“嗯,的確我沒有證據,而且告訴我的人已經死掉了。”我注視着徐廳長,觀察着他臉上的變化,在他露出詫異表情的那一刻,我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徐祥蓀……

“是你的兒子主動接近我並跟我說的。”我完全沒有讓他相信的打算,說實話,換作我是他,我也不會相信這種解釋……如果我沒有說接下來這句話的話。

“你兒子說,我長得很像她母親……”

也就在這句話說出的那一刻,徐廳長那犀利如劍的目光突然柔軟了下來。他怔怔地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旋即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了自己的大辦公椅上。

“這王八蛋,這個王八蛋……”他這麼低聲念道,皺紋似又平添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