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高悬天空,伊法利诺王宫内城出奇的安静,只有几只棕灰色的椋鸟在橡树翠绿枝头上时不时地发出几声不合时宜地蹄鸣。

守卫略显疲乏的站在囚牢门口,盔甲传导高温炙烤着他的皮肤,一滴水对于现在口干舌燥的他都是奢求,他望着远处地面上晃动的树影,仿佛可以看到空气在渐渐地升腾。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用眼角余光一瞥,看到那人个头不高但是穿着镶着金边的纯白丝绸服饰,他知道只有王室才会如此穿着,所以警觉的站直了身子,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疲劳不堪。

卡洛迈着大步来到了他的面前站定,抬眼看着他。

“大人?”他也认出了眼前的人。

“让我进去。”卡洛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里是囚牢,大人。”守卫疑惑地回应。

“我知道。”卡洛态度变得迫切起来,“让我进去,我要见一个人,马上就出来。”

“陛下无论怎么对他用刑,他都只字未提,大人您恐怕……”

卡洛沉默不语,只是用凶恶的眼神盯着他。

守卫见状只好做出让步,这种天气之下的他可谁都不想得罪。

“好吧……不过您没有多长时间……”

“不会太久。”卡洛打断道。

木制混钢结构的牢门被守卫“吱呀”一声打开,腐朽的气息瞬间扑面袭来,卡洛不由眉头紧皱,他缓步迈下布满苔藓的碎石阶梯,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光线逐渐消失,只剩下墙壁上的烛火点点。

囚牢内阴冷的环境让刚刚饱受高温洗礼的卡洛不禁打了个寒战,周遭静谧无声,他放慢脚步向前走着,目光扫视着周围牢房的内部,木制栅栏内空无一人,些许光线从牢房墙壁的窗口照射到布满污秽的地面上,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就像是一缕至高无上的圣光。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肮脏不堪的地方,更没想到王宫内部竟然会有如此格格不入的环境。他经过灯盏,带来微风使烛火跃动摇曳,他的身形在栅栏、墙壁上不断千变万化。

“你终于来了。”

一个熟悉的饱经沧桑的声音从几步前的牢房传来,卡洛走到那人的牢房前停下了脚步。

蓬头垢面长满络腮胡的男人正平静地躺在石头砌成再铺盖上茅草制成的“床”上一动不动,只剩下布衣的他浑身上下布满漆黑又冰冷的枷锁。

“看来老国王不小心说漏了嘴,让你知道我在这里。”他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那个满头卷发的男人呢?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卡洛大声质问。

“这都不重要了……”

他伴随着镣铐发出的清脆声响慢慢地直起身子,借助着黯淡的光线卡洛看到,他全身上下密布着可怕的伤痕,鲜血已经凝固,留下暗紫色的结痂。

他蹒跚地走近牢房的木栅栏,卡洛见状缓慢地后退。

“不用害怕,等待死亡的是我,而不是你。”他那污垢的头发下,卡洛仍能看到他漆黑锃亮的眼珠。

卡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他此行的目的,只是想搞清楚几天前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个卷发男人的行踪,因为侍卫只抓到一个俘虏,就是眼前的这个络腮胡男人。卡洛依稀记得他出面阻止那个卷发男人,只是没过多久,就被赶来营救的侍卫打断。

“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们?”

“这也都不重要了,这种结局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唯一遗憾的是……”他依旧用平静地语气回答,他的安定自若反而让卡洛感到忐忑不安。只见他用皲裂的手掌从怀中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他拿出一串兽牙项链,接着手腕搭在栅栏门的横梁上,把项链伸在卡洛眼前。

“这个,送给你。”

项链中间极为明显的那颗巨大的兽牙即使从它主人的口中脱离也显得锋利无比,无暇的洁白之中透射着丝带状的璀璨黄色,纹路清晰。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生物的牙齿。

“为什么要给我?”卡洛不解,并没有接过那串奇怪的项链。

“你的问题可真多,和你父亲一样”,他苦笑了一下,“这本是给我儿子的礼物,只是我想也没什么机会了,你和他差不多大。”

“你不会死的,只要你说出你的身份和目的,我父亲会给你自由。”卡洛横眉郑重其辞道,只不过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即使这个人可能罪不可赦。

“已经不重要了……”那人照样面无表情的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此时的他,对自由已无动于衷。

卡洛似乎明白了什么,接过了项链不再追问。那人随即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然后又艰难地克服着脚镣的阻碍,重新躺了回去。

“我会尽力阻止我父亲继续对你严刑拷打的。”

“感谢,你最好别打扰我睡觉。”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只是比起刚才更透露出几分轻松。

卡洛无言,稍许停顿之后便准备转身离开。

“不过我要劝告你,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要参与,哪怕你是国王之子,也一样。”

卡洛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仍然保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囚牢大门被守卫缓缓打开,卡洛走了出来。

“怎么样,有何进展,大人。”守卫弯腰谦卑地询问。

“没什么,只是请你不要告诉我父亲。”

卡洛锁紧眉头怒目盯着守卫的双眼,让本就汗流浃背的他冷汗直冒。

“如……如您所愿,我的大人……”他结结巴巴的回应。

“很好。”卡洛一下子舒展眉头,意气风发地迈着大步离开了,守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络腮胡男人在牢中自缢而亡的消息便传到了卡洛耳中,听说第二天守卫巡查时,见到他用布衣拧成条状,吊在牢房小窗的竖梁上没了气息,只有阳光照射在他苍白又安然的面容上。

卡洛听到这个消息后感到一阵心慌无力,甚至有些反胃,刚刚温和的光线瞬间变得刺眼起来。他掏出怀中的兽牙项链,注视良久,直到感到不对劲的仆人轻声呼唤他,他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当天家族晚宴,通明的烛火照给整个大厅染上一抹温暖的色调。觥筹交错之间,游吟诗人在一边弹奏着轻快的曼陀铃,口中低声吟唱着小调儿,他的指尖在琴弦之间上下翻飞舞动,悠扬悦耳的弦音萦绕于整个宴会大厅。

所有家族成员围坐在一张红木餐桌的周围用着晚餐,那桌子的桌面纂刻着精细无比的龙形雕文,桌角向内收缩、微卷,犹如海浪,仔细看去,还能看到桌子通体覆盖着一层油光锃亮的包浆,可以确定,这张桌子比围绕着它的所有人都古老。

桌上摆放着各种玉盘珍馐,薄饼、姜汁猪肉、梅汁烧鹅等应有尽有,足以让每一个平民百姓垂涎三尺。国王手边镶嵌着橙色翡翠的银杯里装着上等葡萄酒,不时将其拿起来小酌一口。

已经接连几天食欲不振的卡洛望着眼前的烧鹅,并没有产生什么欲望,刀叉如旧摆在餐盘中未动。他把手靠近桌子上离自己最近的银质灯盏,感受着它散发出的余温。

“怎么了,不想吃?”身边的卡蒂娅看出了他的异样,放下手中的刀叉关切的问道。

她是卡洛的姐姐,与卡洛不同的是,她和母亲一样,长着蜿蜒的龙角和被白色鳞片覆盖的龙尾,唯独没有龙翼。

“别管他,卡蒂娅。”罗伊说道,“他饿了会自己吃的。”

“可是……”她想反驳,可是欲言又止。

“卡洛,多少吃一点吧?”欧希莉亚也投来关切的目光。

只有长子兰恩端坐在父亲旁的座位上一言不发地用着餐,他同样有着龙族特征,尤其有着比妹妹多出的那对儿纯白龙翼。只是兄妹二人都缺少着那个象征着龙族血统的神圣之物——龙之逆鳞。

“我……今晚不想吃,我先回去了。”

卡洛站起身子,向父亲母亲微点头,转身离开了坐席。

“哎!”卡蒂娅想叫住他,只是卡洛依然没有回头。

卡洛走在走廊上,他此时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不适感从胃里传来直到口腔,他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这种感觉,他只知道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招致如此结果。

“卡洛,等一下!”卡蒂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卡洛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子。卡蒂娅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审视着他那稍显憔悴的面容。

她那象牙白的丝绸长裙在窗外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洁白纯粹,银色长发编织成辫缠绕龙角后盘于后脑,在加上金银翡翠的点缀,犹如来自天国的圣女。

即便她在外人眼中是名副其实遥不可及的闺阁千金,在卡洛眼里他只是自己的亲姐姐罢了。

“到底怎么了?我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把你变成这样的吧。”她眼眸微抬,关心地看着自己涉世未深的弟弟。

“没什么,卡蒂娅姐姐,只是……”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食欲。”

“哼哼……没想到卡洛你也到了心事重重的年纪了呢?”

卡蒂娅其实并没有外表上的那么高不可攀,她在外人面前的一本正经大多数是演出来的,家族里的人都知道,她小的时候甚至比卡洛还要调皮捣蛋,当年她不知怎么爬到王宫的顶端,国王硬是紧急召集一批工匠制造了一把长梯才把她从高处安全救下,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与身份的束缚,她也逐渐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只是在自己的弟弟面前,她倒是无所顾虑。

“没有心事,我只是想……要是拥有卡蒂娅姐姐那种力量,也许就不至于此……”

卡蒂娅下意识地甩了甩尾巴,她继承了母亲那来自龙族的力量,所以力量比常人更强大,这也是卡洛为什么这么说的原因。

“力量?为什么想要力量呢?”她歪头。

“这样很多人就会免于受伤,甚至死亡……”卡洛喃喃。

“可是拥有力量,就会承受相对应的负担……比如不小心捏碎盘子什么的?”

“我不怕有所负担,比起负担,我更害怕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卡蒂娅姐姐。”他的眼眶发红。

“就像是小时候的我,明明想振翅翱翔,却发现没有翅膀。”她掩口轻笑,“不过你可比我好多啦,至少力量对于你来说,触手可及,我相信你可以得到那股力量……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得到的力量,也会置人于死地呢?”

“我只会对那些本该去死的人下手。”

“可是你怎么分清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呢?”

“伤害我亲人和朋友的人,就该死。”卡洛愤恨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他们明明可以不做这种事情!”

“不要忘了,我们的王国也是在屠戮残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你杀死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父亲的孩子。仁慈,或许会让你更好受一些。”

“…………”卡洛浑身颤抖,眼睛刻意回避着卡蒂娅的视线。他的脑海闪过无数凄惨的画面,他试图从脑中中抹消这些画面,可都是徒劳。

卡洛被卡蒂娅轻轻抱在怀中,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她知道自己失言了,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过的她只是想劝慰卡洛,让他解开心结,重新回归平静的生活,仅此而已。

“你不必有如此沉重的负担……”她轻柔地抚摸着他已经透湿的后背。

“但是不拿起剑,或许我连保持仁慈的机会都没有,不是吗?卡蒂娅姐姐……”卡洛在她的怀抱中出离平静的回答,“我不可能对所有人都保持仁慈,也不想一味当一个任人宰割的老好人。”

“……”

“我先回去睡觉了,姐姐晚安。”

他轻轻挣脱了卡蒂娅的怀抱,转身向自己房间的方向离去,只剩下卡蒂娅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

“经过你的一番说教,他似乎已经找到答案了,卡蒂娅。”兰恩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说道。

“你全都听到了?”

“虽然你有些啰嗦,不过能看出你也是为了他着想,你怕他受伤,对么?”

卡蒂娅稍作犹豫后点点头。

“无需多虑,他能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便回身离开,只剩下卡蒂娅一人站在走廊内,忧虑地看着卡洛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夜晚,卡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夜不能寐,那个络腮胡男人和他的对话总是回响在耳边。

没错,卡洛觉得就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没必要对任何人都持有怜悯之心。络腮胡男人不配得到怜悯,他本来可以放弃争斗,哪怕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佃农,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关进监牢严刑拷打,最后承受不住抛弃妻子儿子自杀撒手人寰。

可是卡洛每每这样想,伤感总会悄无声息地占据他的心头,他想狠下心来抛弃仁慈带来的负担,可是他毕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类,他仿佛可以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一个孩子失去父亲的痛苦,那串兽牙项链,究竟包含着多少用语言都诉说不清的深沉父爱?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如熊熊烈火般灼烧着他的思想、他的每一寸肌肤……

就这样,满脸泪痕的他在煎熬之中渐渐沉入混沌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