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只要到达那个地方,我就能……”

浅黄色的小艇在南江洲和新亚市之间的河道上穿行,经过横跨两地的咏天大桥后,从连接碎铁城与新亚E区的桥下的分流河道驶往公海。桑德斯趴在小艇的舱室内,汗味与血腥味混合在鞋袜的位置,传到他那已经不太灵敏的鼻尖。

“要是没有魂风给我找的替死鬼,南江洲的人非得将我处决不可,如果我更年轻一些,没准还能在现役继续待着,这种卖命换钱的差事,谁爱做谁去做。”

桑德斯通过舱室的窗户,勉强能看到碎铁城离地十米以上的远景。除了稍稍冒尖的廉租公寓楼外,只剩一座老旧的信号分站的接收天线,大部分建筑或是两层封顶的小平房,或是干脆建在地下,只留一条或若干条暗道与外界的白光相接。

“这就是新亚的近况?”

桑德斯转过脑袋,眼前的场景从廉租公寓变成高耸的玻璃幕墙大厦,即使血水覆盖住他的视线,幕墙上的闪光依然晃得他时不时闭上眼睛。

“果然,这座城市并不是一个世纪前的小渔村,在东煌接手后,只用五年时间就成为泛亚地区自由的金融与文化中心,甚至是最安全最宜居的城市,也难怪会在十五年前选定这里,进行这项赛博时代的试验,虽然魂风对它的评价或许太高了——如果没有这场试验开发,其他地区的过关审查是绝对不会将我们放进去的。”

碎铁城和大厦很快消失在薄雾中,浅黄色的小艇驶入公海,在渔船、货轮和大型游艇之间穿行,小艇后方的马达由于过载运行已经接近烧毁,其中一条快艇载着两名社安员,从小艇左边的航道快速驶过,巡逻艇白色底漆上附带着天蓝色的条纹,在舱室的两侧涂有“NAPD”的外语文字。

“只要在新亚市的某个地方上岸,不被其他人察觉就能暂时逃脱了。南江洲方面的人们如果要继续行动,就得先和新亚市长商榷,至于对管理者的疏通,得交给魂风和怀特西尔公司去办。”

河面上的薄雾在半小时内逐渐散去,桑德斯用尽全力从舱室里站起来,洋流将自己的小艇向新亚东侧的海岸推去。除了延伸数十米远的简易停泊通道和岸边几所混凝土建筑外,其余都是未经任何开发的沙滩,连额外种植的椰树也一颗没有,更不用提沙滩椅和遮阳伞等设备的存在。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是那群‘袋鼠’的地盘,布列科沃的大头们早就与新亚市管理层成为共同体,一起攫取着这座城市里其他人产出的价值。唯独袋鼠们就喜欢孤独地生活在巨大的岛屿上,不论岛上是土著人还是文明人,它们只做自己做过的事,也没有什么力量去管着他们,但至少有一点是没有超出预料的。”

洋流裹挟着桑德斯脚下的小艇,将小艇不断往通道的方向推去。

“袋鼠不总是主动攻击人类,崇拜袋鼠图案的帮众们也不总是与利益作对,光是杀人越货可绝不足以支撑起能和布列科沃并肩的组织,他们早就卖掉本就不干净的灵魂,选择与这座城市妥协,魂风会想办法让他们为怀特西尔服务。”

桑德斯眼前的视线开始发黑,耳边隐约传来通讯的喊话声和人员移动的脚步声,停泊点旁边残缺不堪的“Pier 46”标识成为桑德斯在一片昏黑前看到的为数不多的近景。

“能接受这些不干净的灵魂的城市,想必连亚健康的中年时期都难以挽留了,一些可能的启航,估计,还需要一些必然的……终结。”

……

“接下来的委托完全交给我执行,你在家等我的消息就可以,Ciao.另外,最近社安员的巡逻频次有所增加,你最好不要有太吸引他们注意的行为,我想那人已经告诉过你了。”

“獾”回到冒险家皮卡上,发动引擎后,震动与轰响在半公里开外的区域完全消失,留下在大门口呆站着的焦作仁。

焦作仁跑回平房内的走廊,合上大门后来到自己的房间,作文纸被扔到桌面上不起眼的一角,他只在房间内徘徊一个多小时,每步都重重地跺向地面,酸痛的感觉向小腿和膝盖袭来,他疲倦地走入一间暗室,摸索着捡起熟悉的位置上的箱子后,借着微弱的荧光输入六位数的密码。

“能拿到这些东西活着来到还算温暖的房子里,简直就是无数不幸中的万幸,但幸运不总是我胯下的马鞍,然后现在的我又剩下了什么呢?”

除了成捆的新亚币以外,箱子里的确一无所有。在妹妹熟睡的某些晚上,焦作仁就会蹑手蹑脚地进入这个不为妹妹所知的地方,拿出一些钱作为日常开支。他拿出其中的两捆新亚币,价值约有两万,除去两人的日常生活费、学业费用、补习费用等开销,还有四到五千的剩余,由于十余天前拿到的那笔委托金,加上没有急需用钱的地方,焦作仁进入这个暗室的时间稍稍晚了一些。

“那三年的时间把我变成个一无所有的混账东西,除去我给其他人造成的痛苦,光看到现在的阿妹就够让我给自己三个耳光了。”

焦作仁仍不知道焦唯仁妹妹如何度过,或者是熬过在南江洲福利院的三年。

“不要总把袖子放下来,我知道你手腕上那两道刻痕,这绝不是你的胎记。虽然你也不懂那些电视剧里的痴心家伙们为何总是这样做,我希望你只是出于好奇去学了这些奇怪的知识,而不是在我找时间开导你以后,你还决意为之。”

焦作仁用一只手抵着书柜,面对漆黑的墙壁自言自语。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欢哥能帮我把阿妹带回来了,这个风流倜傥的撒丁人除了开车和对智能保安玩些小把戏以外,还会不会其他的战斗方式了,旧家具厂里可没那么多能用的电子设备,那些美其名曰‘赛博战斗’的花里胡哨的能力很可能都是白搭啊。”

焦作仁将箱子合上后放回原位,将暗室的大门重新锁住,坐到自己的游戏本前,不时望着窗外的天空。

“逛吧好了,顺便看看那只‘铁岭鸥’有没有新动态,制裁者某种程度上也是这座城市里稍微有点台面的组织了吧。”

焦作仁进入“铁岭鸥”的主页,果不其然,“铁岭鸥”在两天前放出一段有关制裁者组织的宣传片,不仅是“银幕”,焦作仁还看到很多完全没有在赛迪普斯宣传片上看到过的内容。

“赛博时代的公民们,欢迎来到,这座奔放与包容、理性与激情、秩序与活泼并存的,前所未有的,试验城市。”

宣传片的开头出现一名戴着弗克斯面具的黑客成员,面具下的整张脸位于屏幕正中央,黑色的兜帽将他的头发完全遮住,脖子上围有一条白色的围巾。面具与衣物的抖动伴随立体声电子音的播放,一个呈现出新亚地理简图的窗口不断被放大,直至遮住整张面具,下方的字幕与电子音顺利同步,讲述关于新亚与赛迪普斯(CDPOS)的更多事项。

“正如大家在无数的宣传片中看到的那样,大人物们的构想是美好的:理性与界内的自由给予公民独立思考的动力;秩序与可靠的力量保卫着那些为城市做出贡献的善良公民;所有公民不论族群、出身、职业、信仰、理想的差异,均为平等的新亚公民,享有条律赋予的所有权利并履行必要的义务……”

焦作仁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黑白色快、各色线条与闪烁的文字,一如黑夜里五彩斑斓的新亚街景。

“伴随着这份构想一同出现的,正是焯成科技等新亚大头经过协调与交涉后,在新亚各地安装的CDPOS系统和与之相连的所有公共基础设施,所谓‘完美的赛博时代’就此来临。新亚市内近二十亿的连线设备成为记录我们在这座城市生活日常的工具,CDPOS借此成为更加先进……也更具侵略性与独断性的系统。”

屏幕上的背景色不断切换,即使调到最暗的程度,不时出现的晃动闪光依然能刺激到焦作仁的眼睛。

“当然,没有人会过于关心这些事情。N484年已经成为历史,老大哥不再是单打独斗的头目,而选择化身为无数个小老弟前来监视、统计甚至预判你的一举一动,建立起你个人包括家庭在内的完整数据资料,它们随时会遭到贩卖、盗窃甚至冒用,小老弟们成为推销者的工具,即使大家可以有意选择忽略,那么下面的内容呢?”

低沉的,伴随着嗡嗡声的电子音,在仅有一人的房间内震动。焦作仁无聊地翻看短信和邮件,除了之前保留的两条以外,十余条有关福利院和心理健康诊所的广告扎入他的视线。他将手机扔到床头,屏幕前的画面从一部手机扩展到一间房子、一片社区,甚至是完整的球面图。

“你的手机会主动研究你对它的用途,将你留下的所有痕迹汇报给实体经销商与网络公司;房间内所有的智能家具、声控仆人与复杂的保全设备,将你的私密生活暴露给素不相识的人与公司;借助可执行远端破解的设备,任何人随时都可以成为交通员,或是坐上你的私家车驾驶位。你并不会质疑这套系统的安全性,你也可能仍然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赛博时代的受害者,但即使你关闭手机上的应用权限,搬出十万新亚币一平米的智能住宅,甚至坚持走路或是骑车进行通勤,你的数据留下的影子,也早已饱受巨头的威胁。”

屏幕被大量的白色线条所包围,这些线条相互延伸、连接、缠绕,构成一个类似于灵长类大脑的结构。纷繁负责的线条逐渐成黑白灰相间的色块,成为一张打码后的人脸。

“你的习惯被交给保险公司,他们会找到理由限制你的保险范围甚至拒付保险金;你的基因被交给医疗行业,由他人评估你未来可能的疾病是否值得被治疗;你的浏览被交给新闻媒体与社交网络,他们会更多地让你进入虚构出来的好听故事,而选择性地压埋某些令他们有所害怕却发生过的事件。你现在的价值,已经远远低于你的影子在他们眼中的潜在价值。”

“这只是个有关制裁者的宣传片吧,花这么长时间讲赛迪普斯的事情……”

焦作仁翘着二郎腿,移动鼠标查看早已过半的进度条。

“不可否认,CDPOS对新亚市建立的贡献能够与‘九星尘’社安体系和开放包容的市政结构相并肩,但它在造福市民生活的同时,对于新亚普通市民的威胁性也在日益增加。并不是所有人都甘于屈从老大哥的手腕,一些抵抗者已经选择挺身而出,行于黑暗却选择光明的制裁者、白帽工程师、揭发者们已经划出一条无法看见的战线,并监视着新亚市的完整运行机制。”

“看起来还蛮酷的,欢哥作为其中的成员,但却是个数一数二的气人玩意。听‘獾’说过有些家伙的个性相当奇怪,希望我不会再与‘银幕’的其他家伙有所瓜葛。”

焦作仁盯着屏幕,决定把这段宣传视频看完。

“新亚的社安体系似乎难以容下这些执行实质正义的人们,将他们,以及我们视作与帮派和贪婪犯罪者等同的威胁,然而市民的眼睛将会见证这一切,这些在暗处守望的人们真的是城市潜在的威胁吗?还是捍卫新亚市那份自由与正义的最后防线呢?”

视频的最后,戴着弗克斯面具的成员再次出现,巨大的手掌从成员的背后向前伸出,电子音与成员同时消失在屏幕上,只剩一片死寂的黑。焦作仁关掉视频,床头传来“嘀嘀嘀”的声响。

“让我看看是谁来了消息……呦,佳韵啊,有什么事情?”

焦作仁将手机屏幕切换到与欧阳佳韵的聊天界面。

“运动会休息的时候可以和我一起去天语宫高中看看吗?”

“找别人也可以把,和你搭档的佐渡尚文同学就……”

焦作仁刚想把信息发送出去,转眼就下意识地将输入的信息统统删掉。

“当然可以,不过我对那地方有点陌生,如果叫上佐渡尚文同学的话……”

尽管保持低调行事是“獾”背后那个“银幕”组织的某个人告诉自己的注意事项之一,但焦作仁还记得,去天语宫高中“参观”的机会只有在举办运动会的下周,更何况那些自认为高出其他新亚学生一等的人们并不一定会欢迎他们的到来。

“没问题!最好把佐渡那家伙也喊上,我们一起去探索那里!”

焦作仁终于将回答发送给欧阳佳韵,不出意外地,欧阳佳韵秒回了他的消息。

“正有此意,我早就打算问他的意见了,等他回复我的时候,我们再讨论一下参观的方案,晚上再见啦。”

“好的。”

焦作仁象征性地回复一句后,焦躁不安地等待妹妹的消息,直到他将空无一字的作文纸塞回去,将几乎原封不动的书包背回学校。

“这三年里,我失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最重要的是阿妹尚且存有的那份希望,我有没有什么希望对我而言关系不大。我是个绝对的现实主义者,未来会发生什么,那属于未来,我只想看现在,而这已经足够,在我面前画大饼的老黑和独冠龙,现在又能蹦跶出什么呢?”

……

“不愧是你,作文只写了个开头,啊哈哈哈……”

龙欣瑶走到焦作仁的课桌边,焦作仁抬起脑袋,龙欣瑶带着牙套的嘴占据了他视野的正前方。

“万事开头难嘛,留个虎头,后面的内容还不是半个小时的事情……”

焦作仁将身体向后仰,双手抱在脑后,瞪着龙欣瑶的小眼睛——在焦作仁认知范围内的那种分不清单双眼皮的眼睛。

“对了,周末纠错的那些题你写了吗?”

“当然写了……一半……少那么点。”

焦作仁举起右手,龙欣瑶看到焦作仁右手的拇指与食指贴得很近,又稍微分开了一点距离。

“同学,作文……”

“作文我也没写啊,汪寰宇同学,你去找班里其他的女生问啊?”

“哇,这个大变态……焦作仁同学,暂时先和大变态玩一会儿吧,我先去办公室里找诸葛老师反映下情况。”

“记得告诉诸葛老师,下次让汪寰宇坐到离我稍微远点的地方。”

“隔了两张桌子还嫌远啊……好的,我跟诸葛老师说让他坐到你旁边去。”

“你也太过分了吧!”

“上次和你说的,责任与权力挂钩哦……算了,一个玩笑而已,焦作仁还真是个神经敏感的家伙。”

“敏感?除了阿妹的事以外,我可不……”

“暧昧的事?焦作仁同学,你有点故事哦。”

“不准开这种滥俗的文字玩笑!尤其是对……”

焦作仁的身体被汪寰宇牢牢缠住,龙欣瑶消失在班级正门与正对面办公室的墙壁后面。

“还有你,大……汪寰宇同学,麻烦你将我放开,我得去上一趟厕所……”

突然响起的晚自习上课铃声让被缠住的焦作仁陷入尴尬,趁着汪寰宇愣神的一瞬间,焦作仁挣脱开那对胳膊,猛地向厕所冲去。

“希望这里应该没有人了。”

焦作仁掏出藏在校服内层口袋里的手机,里面有两封未读邮件:

“DongSN@NAmail.com

只有一点我能肯定,我的人员并没有伤害到你的妹妹,你可以去亲自问她。你的妹妹和你不一样,至少她很诚实。

我不可能让我半数的力量去看管一个会招来社安局注意的目标,只要你报告给社安员,他们早晚会搜寻到这个家具厂。但一个戴着黑帽子的神秘家伙将她悄悄带离,仓库外的四个人都被那个神秘的家伙敲晕,在醒来后便告诉了我这些。

上一封邮件的内容希望你没有删掉,抓走并放回你的妹妹,只是对你的一次警告,真正的筹码在我们手上寸步未离。

最晚在月末前一天,由你一个人亲自到达四十六号码头,带上五十万的赎金,只有当以上条件都满足时,你才能带着羽洛安全离开。当然你也可以玩点小把戏,比如提前找个替身,或者在手提箱的里面塞几块砖头再用新亚币作为外壳包起来,再叫上社安员甚至是特勤干员埋伏在码头附近,但你是非常了解我的,克仁先生,你知道我在心急的时候做过什么事情。

今天的表现证明你并不是个特别薄情寡义的家伙,或者说,维护她们的世界,只是为你那些无法获得任何赦免的罪恶,去找一个让自己内心开脱的可怜的理由。我的言语到这里有些过激了,如有冒犯,敬请包涵。

不必回复。”

“该死!你是在玩我吧。”

焦作仁打开另一封邮箱,来源未知:

“首先是一个好消息,你的妹妹已经被我带回来了,她睡得很沉,我不愿把她唤醒,正好遇到一辆要执勤回去的社安局巡逻车,我暂时瘫痪附近的监视器,想办法让社安员将你的妹妹带回去了。

我在家具厂里的录音文件里听到他们进一步的安排,你们东煌有句古话,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领头人——看上去像一位时髦打扮的约三十出头的女性,只派了手无寸铁的四人看管你的妹妹,其中一半的人居然打地铺睡着了。

这件事虽小,可是蹊跷的地方太多,暂且不管前面的,人被绑在椅子上却没有任何受虐的痕迹,录音文件和通讯记录没有任何加密,赶来查看异样的帮众居然不在第一时间叫增援,让我带着她安全离开了。

我想到一种可能:或许你有把柄握在她的手上,她极有可能将你出卖给社安局,指望在今天过后就完全断绝与他们的联系是不可能的,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作为我的线人被抓。先按她的要求做好能与她谈判的准备,我们已经开始部署其他的事项,凭借你的本能,找一条更好的出路。

Buonanot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