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時鐘又快接近十一點,教室一如既往地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放下手中的筆,甩了甩酸麻的手。吃完飯後,其他人都陸續回家,我還是留下來學習。這個規矩不能被打破。

我將放了整晚的收音機關掉。收音機頻率98.6FM,首都古典音樂廣播。裡面剛放完阿根廷音樂家卡洛斯·葛戴爾作曲的探戈《一步之遙》。聽古典樂電臺也是我學習的一大放鬆管道。綾北市因為地處首都周邊,自然能收聽到首都的電臺。

收拾好書本,我踏出教室,轉兩棟樓,上四層臺階。自從昨天開始知道我並不是一個人後,心裡多少有了些安慰。

今天的她,肯定也在天臺上。

沒有鎖的天臺門印證了我的判斷,我推開吱呀吱呀的門,身著春季校服制服的少女正靠在天臺周圍的鐵絲網上仰望星空,她的身邊還是那臺短筒天文望遠鏡。

今晚風聲呼嘯,寒意襲人。儘管這樣,少女還是沒有換下她的超短裙,黑色秀美的長髮隨風略微飛舞。這就是今晚的天文社社長,趙亦織同學。

我定定站在門口,直到少女扭過頭來看我。她朝我稍稍揮了揮手,示意我過來,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我和她一起靠在鐵絲網上。

「學完了?」

「嗯。」

「不愧是你。」

「彼此彼此。」

「在古典社遇到漸臺學姐的時候就知道學長了,不過沒想到學長晚上會在學校出現。抱歉。」

沉默有頃。

「我已經告訴過父親了,以後晚上你可以在學校學習,學完了從正門大搖大擺出去就是。」

「唔。」當校長的女兒真好。

「學長,今天的夜空怎麼樣呢?」亦織突然如此問我,示意我向上看。綾北市地處季風區,雲層稀薄;經過這些年國家的治理,光污染顯著下降。因此我得以看見漫天繁星:它們只是安靜,祥和地在墨藍色的夜中傳送著上千年前的光;密密麻麻,既不閃爍,也不冷漠。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注視過星空了。

「真美。」我發出由衷的感慨。

「是很美吧?南天那顆是天狼星,北方冬季夜空中最亮的星;右邊是大角星,它和七公增,天槍,左攝等星構成牧夫座。這兩顆都是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最亮的星。較遠的那顆是……」亦織纖細的手指在茫茫星空中指指點點,並努力把指出的星星都連成星座,而我的目光隨著她的手指而停留。我仿佛真的看見一個又一個形態各異的人或物出現在星空上。

「亦織同學真的很喜歡星空啊。」

「一直都喜歡呢,從小的時候。」

「以後可有志向?」

「國立首都理工學院,天文系。」

國內最好的理科大學。真是厲害的人啊,我低頭看向身邊的趙亦織,她的身高略到我肩膀,認真注視星空的側臉顯得十分楚楚動人。亦織像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和我對視了一會,把手上的雙筒望遠鏡遞給我。

用這個看的話會更清楚。」

「誒?不應該天文望遠鏡?」

「天你個大頭鬼!」亦織伸長手臂用望遠鏡敲向我的頭,我瞬間感受到了這個金屬小玩意的分量。「真以為天文望遠鏡能看到外星系啊?能看清楚的最多到土星。像你這樣的笨蛋就先應該從雙筒望遠鏡起步。屈光度,焦距這些會調吧?」

「不會。我只用過兒童塑膠款。」

「笨死了。」

在被教授了基本的雙筒望遠鏡常識後,我開始用雙筒望遠鏡再次觀察每一顆星,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三十分鐘。其間,她突然指給我遠方的一個星座。

「天琴座。」

天琴座?我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那是北天一個很小的星座,但是極其明亮。「中間那顆,織女星,旁邊有漸臺二,三和輦道一。」亦織接著指遍了天琴座所有的星星給我,而所有星星圍成了古豎琴的形狀。雖然我已經聽她講過這個神奇的星座,但是我仍驚歎於三個女生名字的巧合。

「真的有這麼巧?亦織,漸臺,輦道?」

「是非常巧哦。《丹元子步天歌》裏就有:輦道漸臺在何許,欲得見時近織女。」

「喂,我的名字就這麼沒有緣分?」

「上帝是不會給變態以眷顧的。」亦織白了我一眼。

我的心突然觸動了一下,在和少女仰望星空的時候。曾經的我,是那麼熱情地追求著走上鋼琴的舞臺,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被我的琴聲感染。

「或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雖然我只會彈鋼琴,對天文一竅不通。你不知道,過去我的身上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是我現在仍然非常努力。在你身上,我發現了許多和我一樣的東西。我們的聯系或許能通過這些相同點長久建立起來。」我突兀地說。

「誰管你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

亦織沒有回答我,只是緊緊地牽住了我的手。她突然小跑到我的面前,轉過身來認真看著我。

「呐,我很喜歡這片星空,每天都不自覺地抬頭仰望,這樣的喜歡。所以,我希望能把這浩瀚的星光分享給我身邊的人,哪怕一點都好。我無論如何都不希望天文社被廢社。學長說的很對,只要我動用父親的權力或者招幾個幽靈社員,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是,這樣做天文社也就失去了意義。學長,能明白我嗎?」

「我明白的。」

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是我今晚第一次看見她笑。她將我的手握得更緊。 「謝謝你。」她說。

「那麼,我們現在是朋友嗎?」

「或許。如果你看不起天文我就毫不猶豫地甩了你。」

「好凶。」

約十二點,就連月亮都已入睡的時候,我昏昏沉沉回到了家中。

早上,我迷迷糊糊按照生物鐘從床上爬起來。今天是週六,按理說我還可以再躺到中午十二點,等待被妹妹的午餐叫醒。實不相瞞,我平時也就是這麼做的。到了週末,就算是再勤奮的人也不想努力。

房間被耀眼的陽光照得滿堂明亮,我拉上窗簾。

那麼,就再睡一會…我又懶散躺下,同時發現一比特身著常服的美少女就睡在我身邊。我的單人床本來就窄,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女的一舉一動。她栗色的卷髮已經顯得有些散亂,但是臉間還有略微的呼吸聲,發育優秀的胸部隨著呼吸有規律起伏。可愛的淡粉色連衣裙被壓得有些褶皺,居然沒換睡衣就上來了。

劉漸臺。

得了得了,這誰還睡得著。我睡意全無,第一反應就是馬上詢問正在煮飯的妹妹為什麼她會在我的床上。我昨晚陪亦織同學到十二點,回來時可是沒有發現床上有這麼一號人的。

我正欲起身,可是我的努力馬上被少女瓦解。她用雙臂摟住我的腰,雙手在我腹前扣緊,溫柔地把我拉回了床上。

「妍妍別走嘛,再陪我睡一會~」漸臺如此說著,含糊不清的聲音更像是在小聲嘟囔。剛起床的我簡直可以用一臉懵來形容,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我簡直無法抗拒少女的懷抱。把我摟回來後,少女如蛇一樣將整個身子都貼了過來,手脚並用地纏上了我,準確來說像睡覺時抱著心愛的大泰迪熊。

她的每一寸肌膚都貼合著我,柔軟的,少女的胴體。

好,好熱……大腦停止思考了。我幾乎沉醉於溫柔鄉。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床前傳來妹妹的怒喝,我毫不猶豫掙脫了旁邊的少女。

三個人圍坐在餐桌前。

漸臺極不情願地被叫醒後整理下衣服就出來的,現在的她吃著我妹妹的早餐三明治,我則好像見鬼似地看著她。

「漸臺同學,早上好。」

「唔唔,早上好。」

「為什麼你會出現在我的床上?」妹妹一臉嫌弃,對我的疑問表示懷疑。或許在她眼中漸臺更像是我從外面主動帶回來的。

「因為你家門沒鎖來著,我一推就進來了。進來的時候才六點,還是蠻困的,就順便上妍妍的床了。」想起來了。昨天的我早已昏昏欲睡,估計根本沒記得鎖門。

「不是這個意思!你為什麼會在我家吃早餐啊?」

「唔,大概是我爸簽訂了協定?以後不僅早餐,一日三餐都在你家解决了,輦道學妹的飯菜很好吃呢。請多關照。」

妹妹無奈地對我點了點頭,眼神中滿是不甘,「昨天學姐的父親打過電話了,希望我們能包下學姐的伙食問題。作為回報,他會給我豐厚的費用,算是小賺一筆吧。」

我明白她要說的話了,言外之意就是雖然漸臺來吃飯合情合理,但她完全沒想到漸臺會撲到我的床上。這裡面包含了不想哥哥被外面的女人搶走但又希望獲得更多零花錢的衝突想法,過於悲劇。不過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上自己的妹妹的。

可是,劉玉方不會料理,他的妻子也應…

我猛然想起自己和劉老師之前的對話。還是在古典社教室。我彈《G大調小步舞曲》。其間向老師提出了關於漸臺的幾個問題,其中就涉及她的母親。

劉老師神色陡然暗淡。「抱歉,我和她母親很早就離異了。漸臺的話,對她的母親毫無印象。她生長在沒有母愛的家庭,這是我很對不起她的地方。」

「對不起,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

「不,不用道歉,高彦同学。毕竟有母親是理所當然的事。作為補償,我希望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領域對她加以扶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這也就是她學習豎琴的緣由。唔…你問為什麼是豎琴?因為漸臺這個名字就是她的母親看著天上的星星取的,好像叫天琴座?反正就是豎琴的形狀,我想豎琴和漸臺會很有緣分。」

天琴座。我看著面前的少女,此刻的她還是純潔無瑕,但我的心中平添一份哀愁。缺失的母愛令她她或許需要依賴他人。

可是我的雙親也不在我的身邊來著。我苦笑,吃完了手上的三明治。

吃罷早餐,漸臺同學突然提出要我輔導學習。

身為年級第二,無聊的週末輔導同級生也無可厚非。事實上,她早就帶上了她的所有學習資料,未等我答應就一字排開在我房間的書桌上。這使原本計畫出去採購食材的妹妹大為緊張,臨時决定學習一上午,甚至還跑到自己房間裏化了淡妝。頭一回見她如此積極投入學習。

「那就學習兩個小時哦?九點到十一點。」我指了指房間的時鐘對兩人說,而漸臺還像昨天剛踏入天文社那般研究著我的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進男生房間呢,真厲害。」

「算上今早那次就是第二次了。」噢,居然是第一次。為什麼第一次進男生房間的人能非常自然地跳到我床上啊。

「說起來,你的房間很乾淨啊。我覺得男生的房間都會很亂呢。」

我回望了自己的房間。的確,牆上沒有貼什麼青春期男生該有的各種美少女畫像,房間內的傢俱也只有素樸的書架,床和書桌,書架上擺有一些樂譜和名著,書桌上只有輔導資料和收音機。靠東邊有陽臺,陽臺上掛著嶄新的素色窗簾,地板全無汙跡。我看了一眼得意的妹妹,沒錯,這全是她的功勞,代價就是我的房間不能藏下任何私物,她對整個房間裏所有的縫隙都瞭若指掌。人妻型的女孩。

「啊,這都是我弄的哦。哥哥生活自理能力其實為零。」太過分了,把衣服丟進洗衣機這些小事我起碼也會的。

「誒,妍妍還會聽收音機?」漸臺對我桌上的木質老式收音機產生了興趣。「看起來好舊啊,這玩意只能出現在我爺爺的櫃子裏。」

「電晶體式的,買都買不到的好東西。」這臺收音機是父親十幾年前從舊物市場淘到的,連数位顯示幕都沒有,頻率顯示全由一根紅色指針在頻率表上跳動。調頻得靠突出的兩個金屬旋鈕。

「會聽什麼臺呢?」

「首都古典音樂廣播吧?偶爾也會聽國務院之聲聽聽新聞啥的。」

「這就是優等生的代價嗎?聽電臺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妍妍真是超乎我想像的無聊呢。」來自豎琴少女的一聲歎息。

我順手將收音機打開,將頻率調試到FM98.6,節目《青春之樂》。在這個節目中,古典臺經常會請青年演奏家進行演奏。收音機裏傳出悠揚的長笛聲。

「你也得有能力當上優等生再說話。」

「其實我學習還是不錯的哦?現在就證明給你看!來吧,輦道學妹也一起!」

劉漸臺的努力在十五分鐘後即宣告失敗,一個人飛快地咕嚕咕嚕滾到我的床上,不假思索地用被子蒙住了自己。

「你…是怎麼考上這所高中的啊?」

「吵死了!是人都會有點缺陷的吧?」

我拿過她剛剛寫的練習冊,上面這麼簡單的題居然一道都不會做,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而妹妹只是作壁上觀,絲毫不敢參與進來證明自己的學習。以我對她的瞭解,這也是位考九門就能掛九門的主。

「的確如此。不過你除了豎琴還會什麼?」

「我還會可愛哦!呐,就像這樣——」漸臺突地從被子裏冒出來,擺出自信又活潑的側臉,然後一隻手將耳旁的碎發挽起,另一隻則做成手槍的形狀,指尖對準我。

「草莓蛋糕射擊!叭~」

我愣著沒緩過來。少女見我不為所動,繼續著她的攻擊。

「叭~」

「喂喂…」

「叭~叭~叭~」

我從內心承認了她的說法,實在是太可愛了,嫁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