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是可以,但不要走太远哦!附近很危险,而且小姬回来找你不见也很麻烦......我们还要追那只麒麟呢!虽然好像是它老追着小姬。”

伴随身后猫女薇的大嗓门,白沂青叹着气独自走入陷入地中的破败大厦。

不要走太远?说得倒简单,要不是这世界诡异、而他初来乍到,现在怕就想彻底离开了。那麒麟看着就不好惹,贸然牵扯进去不是明智之举。可想归想,白沂青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又该如何是好,也只能散心整理一下混乱思绪。

直至步入大门,白沂青才发现这里地势虽然朝下延伸,却非光线黑暗的地方。因为大厦顶部早已不知缘由地层层破开大洞,从中倾洒下宛若凝结的日光一束,那并不灼眼的温热光辉照耀了大厦内部,令四周沉寂的玻璃像宝石般斑斓闪烁。

而光线最终汇聚之处,一簇洁白花丛悄然盛放,于静谧大厅的中心,灿如月华。

“那是白月季。”

白沂青应声望去,就发现姬无双靠在往地下的塌陷柱子旁。他仍提着那箱子,却换了身黑衣,像机能风的搭配,酷炫得像个漆黑忍者。在接受到白沂青的目光后,他才踏出阴影,稍往前走了两步。白沂青留意到他仅在右手戴着副露指手套,而左手却不被覆盖,显摆着充满个性的掌骨纹身。那纹身特别无比,在细致的掌骨纹路上,仅有食指脉络被画了出来。若是比出开枪手势,他正好有着骸骨的枪管。搭他那黑白驳杂的马尾发型,无疑是个时尚的街头明星。

“别乱走。这里很乱......你也不该到处跑,别忘了你的任务。”

可惜,他一开口就破坏了白沂青对其外表所产生的印象。

这就安排上了?白沂青目瞪口呆,他才刚来这世界一小时左右,且不提自己还没消化那些东西,就算一切是真的,对方的态度也让他难以接受。

“总要给我点时间想想,我又不是不想干。”

“真正有心的人不会考虑。你怕了。”

“我......”白沂青本想挑句重话给对方堵回去,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烦躁地瞪对方一眼,直接与其擦肩而过。姬无双冷冷注视着白沂青离去的背影,转身踏上崩塌的楼梯残骸。

“哼......哎。”

听到身后远去的足音,白沂青才回头望去,那人修长身影慢慢登上高处,与黑暗合而为一。白沂青怔怔地看着,突然还是觉得好气。自己不是不懂奉献与责任,如果姬无双说的都是真的,那他确实该为了人类做些什么。但一上来就被逼着做事,还是这么恶劣的态度,要他没意见完全不可能。

白沂青既怒又委屈,转身就想一走了之。可踏出两步,他又无奈地停了下来。自己对这世界一无所知,甚至无法确定姬无双的话是真是假,就这么赌气离开并不是好选择。

他再次回头,看向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通道。想起听薇所说,下面是聚集地市场,那里总该有人可以聊聊吧?抱着有些忐忑的心情,白沂青缓缓走下那漆黑通道。

地下过道仍残留路线标识,似乎许久之前曾是停车场的路道,如今却早已塌裂崩陷,被植物埋葬。但两侧却还是被人装上了感应灯,也不知连接什么能源,一有人经过便准确亮起,为这个世界拉回了些许现代文明的气息。白沂青一路向下,漆黑通道两侧的灯便依次亮起,直至将整个地下照亮。

白沂青本以为会看到空旷破败的停车场,却没想见到的是某处身处地底的巨大商场——

在那通道尽头,一座正面书写着“文殊”的宏伟牌楼垂挂万千风铃,迎风飘扬,细密响彻。而越过它,便能清楚见到被植物裹埋其中的商场。这里一切如同外部,由植物紧紧覆盖,就连穹顶照明的灯光都被缠上,却仍倔强展示着身为商城建筑的模样。不少摊亭依旧设立在这自然中心,吸引来那些零散行人,有模有样地光照着生意。

尽管变化颇大,但白沂青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自己曾多次去过的某个商城。在心图世界里,它似乎因为种种原因而塌落地底,成为了游魂或其他人的聚集地。这般模样早已不像记忆里的形态,想来应该就是人类集体潜意识的异化,些许扭曲了这里的印象——就连那座牌楼,它也本不该出现在这。

站在牌楼下,倾听风铃脆响,看上面老旧春联破碎迎风飘扬,白沂青便有些时空上的错愕感。他走过牌楼,顺着旁边的破旧立式电梯一路步行下去,终于进入了那商场中心。零零散散的行人们在摊贩或店铺间穿梭,神色自然,偶尔眼神与白沂青对上,还会微笑致意。他们的穿着看上去也并不是很特别,只是大部分衣裳都已老旧,看得出来心图世界的物资并不充足。

“2029的款式好像也没太新奇啊......”

看着身旁行人的衣服,白沂青又下意识想起姬无双。对方不管是首次见面时那身洁白的异族服饰,还是刚刚硬核酷炫的黑衣长裤,都显得十分特别。与他比起来,这些行人的衣服似乎更日常风格。

而且这会近距离与那些人相遇,白沂青才终于理解姬无双最初的反应——只因为所有‘人’都太自然了。

薇明明说过,这里有许多游魂存在,可白沂青却完全认不出来。他不觉得薇会无缘无故扯一个世界观来骗人,但他也真的无法分辨常人与游魂的区别。或许非得面对面质问,才能从那些游魂的反应中得到答案吧。

白沂青随便挑了家服装店进去,就见到老板正在招待着其他客人。他自然地走过柜台,边看货物边留意人们的对话。柜台摆满布料与某些旅行用品,甚至还有登山绳与刀具,而白沂青也正好听到老板与客人正在为一把刀讨价还价。那杀价的对话与地方口音何其耳熟,令白沂青恍惚中像回到了故乡。但他再定睛一看,自己还是在被植物侵蚀的店铺里挑选着旅行用品。

再次意识到这就是个真实的梦境,白沂青认命地叹了口气,随手从那柜台上拿起一个捕梦网饰品。但就在他拿起那捕梦网时,旁边也正好伸来一只白皙手掌捏住饰品边缘。

两只手同时像触电般松开,那捕梦网便轻飘飘落到地上。白沂青两眼惊艳地看着对方,乃至忘了去捡起那网——他正见着一位极美的少女,身形婀娜,穿着洁白的复古款洋装,瘦削肩头披落着柔顺金丝,就像女神的纺织。眉眼如月,一对略显空灵的绿眸剔透青翠;小巧的鼻尖高挺着,在那带着贵气的面相上表露异国血源。而她细薄樱唇紧抿着,矜持地保持微笑,显然是为了面前的少年。

她像是公主,像是异国电影或童话里被幻想出来的形象,带着难以形容的骄傲气质,又似精灵一样显现无声温柔,令人下意识想要亲近。好看如这样的人,就连手指也是完美无瑕的,如玉晶莹,青葱亦为之羞愧。

此时此刻,她正用那双流露仙气的绿眸注视着白沂青,好一会才弯腰去拾起那个捕梦网。

“这是印第安人的捕梦网。他们认为夜的空气中舞动无数美好的梦幻,而这能帮助他们捕获美梦,驱逐噩梦。”

少女的声音轻盈又有些迷离,似糖丝一样甜而粘缠,在冷冽的空气中,拉响了如梦幻般的丝线。她的语气起伏是白沂青从未听过的,那是带着微妙生硬,却因此而披上朦胧美感的异国腔调。

“你是个苏醒者。”

少女笃定地开口,随即低垂眉眼轻笑起来。就像夜昙在星空下无声绽放,她的美丽惊艳了月光。

白沂青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不打破这一刹的风光,只能点头示意。

“那就给你吧。”

她轻轻握住白沂青的手,就像云朵托起他的掌心,随即把捕梦网放在其中。更像变魔术般掏出一条手链,灵活穿过捕梦网顶端,便将这捕梦网当手链挂到白沂青腕上。

白沂青看着自己莫名多出来的手链,刚下意识觉得好看,马上就回味过来。

“我只是看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就想去摘下手链。“我没有钱......不,我有钱,但我没那个瓶盖......”

“没关系,别紧张,我不是店主,也不是强买强卖的。”似乎看出白沂青的担忧,少女柔和地解释道:“我送你,钱已经付了。就当我们有缘吧,你们不是最讲缘分吗?”

“这不太好......”

“两个苏醒者,正好摸着同一个捕梦网。但我想抓住的美好早已逝去,你却未必。你比我更适合它,即便你现在还不了解自己想要什么,可你总会去做的,不是吗?在本我的驱使下,你会觉醒自我,追寻超我。”

少女舌灿莲花,白沂青却听得一头雾水。他不明白,面前完全像是外国公主般的少女,为什么说话这么国风还特文绉绉,但他却依稀摸着了话里的重点。

“你认识我?”

白沂青好奇地问,少女却摇起了头。

“或许我们根本不认识,只是缘分使然;或许我们确实认识过,只是相忘于心图。但我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她突然顿了顿,伸手点在白沂青的胸口,表情变得有些寂寥。

“即便做着美梦,你还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吗?”

少女的声音何其空灵,目光又何其通透,在她的询问中,白沂青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暴露在外,仍由少女窥视。那感觉发生在一瞬间,却又漫长得就像一辈子,等他回过神来,少女已经转身离去,步入人群之中。

眼看对方身影就要消失在行人中,白沂青顾不上手腕的捕梦网,追逐对方的背影便跑了出去。但他刚冲出门口,就与另一人迎面撞上,同时摔倒街头。那人的手提箱旋转着掉到白沂青头旁,白沂青则感觉自己的脑浆都飞出天外了。

“真绝了,大商场你也跑,还不看路的?”

“还说我?你也在跑啊!”

两人没好气地对过一轮话,不约而同揉着脑袋鼻子站了起来。白沂青顺手拎起那个手提箱就想递给对面那青年,却倏地发现这手提箱自己在哪见过......这不就是姬无双手上那个吗?

他瞬间提起戒备,伸出去的手也随之缩回来——对方本伸手来接手提箱,却半道接了个空,当即也不乐意地抬头与白沂青对视。

白沂青上下打量着对方,越看越觉得这人可疑。裹得一身漆黑的破长袍,遮遮掩掩的。脸看上去虽然很年轻,双眼却似乎疲惫无神,也不知道平日都在做什么......

一言以蔽之,这人可疑!

“这个。”打量完毕,白沂青拍拍手提箱问道:“我认识的人好像也有一个,你是自己的还是......”

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偷来的’三个字说出口。

“哎,又是一个游魂,怎么是这个时候......”

对方答非所问,反而无奈地跺起脚来。他看向白沂青背后,表情突然冷了下去,随即咬了咬牙,拉起白沂青便跑。白沂青没想到他这突然袭击,下意识就跟着他跑出去几十米,直到被带着到了阴暗的小巷才猛然反应过来。

对方弯着腰扶墙喘气,好一会儿才摆摆手,没好气地开口:

“对不起啦朋友,我被人追,这箱子真是我自己的。哎,不过你反正是游魂,说也不懂,还给我吧,你应该还要开店或者买东西吧?”

“我不是游魂,我是苏醒者。”

白沂青也无奈,但他没好气的一句话,却引得对方猛然直起了腰——他目光如炬,终于好好打量了一番白沂青,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老铁,你真是人?”

“不是人还能是鬼吗?还要我自证自我意识吗?我可以给你背我身份证号码,除了这个我也想不到有什么能证明我是个人了......让人证明自己是个人,这也太难顶了。”

对方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也忒熟练了,得吃过多大亏啊。”

白沂青吐槽道:“我怕你也掏枪啊,我是新来的,别再难为我了。你们这里的人好喜欢猜谜,可我还只是个学生宝宝。”

“哎!你咋不早说,你个憨货!是老乡你早点开口啊。真是服了,哎,幸好我把你拉来了,不然你就没命了。”

“啥子意思嘛?”

“看来你真是新来的,得,外头的情况看来越来越糟,你这样的也得放进来。”哀叹了一句,青年又没好气地解释道:“是堕天众,一群专门追杀我们这些连接员的苏醒者。出门在外,你可得小心点,别逢人就说自己是苏醒者,咿咿呀呀含含糊糊给他糊弄过去得了。我跟你说,心图世界里可有很多人不想回去。”

“啊?”

白沂青瞪大了眼,这又是什么个展开,都进精神世界了,人类还能互相残杀?

“一看你就刚来没多久。”

青年是过来人了,见着白沂青表情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他从巷子口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才松出口气,拉着白沂青往另一头走。

“走!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先找个地方接着躲躲,帮你上上课。”

他显然对这地方熟得很,在商城里被改造得乱七八糟的小巷与店铺中穿梭来穿梭去,就将白沂青带到了再往下一层的废弃停车场。这是个植物生长更为茂盛的空间,黑暗而潮湿,穹顶只点着一盏白炽灯。大空间里用铁丝网隔开了多个区域,里头摆放着锈蚀严重的汽车,早已是不能用的状态。只是周围还偶有人鬼鬼祟祟地出现,与另外来者交易些汽车零件。

白沂青被青年带着路过这眼看龙蛇混杂的地段,一边提心吊胆,也一边在思考这青年到底能不能信。他是觉得对方态度和善又不像坏人,但在这奇特的世界里,他不由对任何人多长个心眼。正想着,他又莫名其妙想到姬无双的臭脸上,心说这人都拽成那样了,为什么自己也没有感觉那是个坏人呢?

想着想着,白沂青就给青年带到停车场深处的一架大货车面前。对方熟练地解锁后车厢上去,在查看一番后才招呼白沂青进来。白沂青歪头一看,车厢里已给改造成了单人间,头顶吊着灯,角落放有简易厨具组合,而地上铺着床单,旁边还用小木柜顶台笔记本电脑,正在运行着什么程序。生活似乎有模有样的,就是环境杂乱不堪,不仅报纸衣物与文字材料四处乱放,每个地方也都被苔藓入侵或油污遍布,显然不是个好的生活环境。

“看怕了吧?可你不能站着,小心被人发现。”

青年看白沂青一副犹豫的样子,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考虑到安全问题,他还是拉着白沂青进了‘房间’,转头关上车厢门。

一进车厢,白沂青就闻到了阵阵浓郁到难以形容的酸臭味。他下意识想呕吐,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扭头去看青年,对方正在角落捣鼓着什么东西。他正想开口问对方,就突然发现空气好了许多。青年随即站起身来,白沂青才发现他身后放着台小型的空气净化器。

搞完空气的事,青年又从角落拿来两张折叠椅,与白沂青一人一张坐下——幸好,这两张椅子都相对干净得多。

“见笑了。”看着对方的眼神,青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好无奈解释道,“我们躲躲藏藏,只能住这种狗窝。空调不能装,厕所不能有,有时候逼急了还得在这里解决生理需求。”

“连接员怎么会搞成这样?”

白沂青不能理解。

“很简单啊,被人追杀呗。”青年耸耸肩说道:“这里充斥游魂,他们是人失去自我意识后的形态,只剩下别人眼中的‘他’,也就是那个人平日面对社会时的人格面具。此时游魂没有自我意识,却会为自己的生存模式找一套符合自己‘人设’的逻辑,如果那个人面对社会时是个恶霸,游魂就会帮他扮演好一个恶霸,除了没有自我意识,其实也没差。而有的苏醒者嘛,还不是不愿回到现实世界呗,这些人勾搭起来搞我们,就这样咯。”

“你想啊,在这里就是个狗屁乱世,是个巨大的梦,什么事都能做!对某些人来说,这里能重新开始人生,也可以肆意妄为,当然就不愿意回到现实,去面对那个总是失败的世界了。”

“想想地球有多少人?这些人哪怕是百分之一也不少了,而堕天众只是其中特别偏激的一部分。”

青年摇头叹息,抬眼便见到白沂青若有所思。他笑了笑,开口朝这娃娃脸的新人说道:“你倒也别太担心,心图世界比地球还大,躲躲总能过去。那啥,我叫文秋,搁这破世界里待十年了,也就是累了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到的白沂青忙磕磕巴巴开口:“我叫白沂青,我才刚来......一小时左右吧?”

“嚯,超级新人。”

文秋夸张地笑起来,但马上又想到什么,低声问道:“你好像不懂的东西很多,这么说你不是总部派来的?”

“我也没说是呀。”

“惨,总部该不会被团灭了吧?干了,自从被困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总部那边发生了什么。”

文秋自说自话着,难受得挠起了头。白沂青的目光被他吸引,突然感觉面前这人似乎也没有那种救世英雄的光环,尽管他自称是个连接员,可白沂青只感觉对方跟自己差不多,只是个普通青年。

“总部?”白沂青轻轻发问,终于揪回了文秋的心神。

“连接员的指挥中心,别人管它叫作联结者,我们就叫总部。看样子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面对疑惑,白沂青不得不把自己醒来后的见闻给对方说了一遍。

“怪了......”文秋摸着下巴念叨道:“如果你真昏迷那么久,怎么会是现在才清醒,这边也没多少信标被激活......”

“我也不明白,还有信标是?”

“一种概念,但通常都是指代某个存在。”

文秋试图解释,却发现白沂青的表情愈加迷惑。

“就是心灵支柱!心灵寄托这种,你懂吧?”

文秋夸张地张大双手虚托着某种东西,模样既滑稽又不靠谱。白沂青懵懂地点了点头,又马上摇起了头。

“哎,就......”文秋急得抓耳挠腮,在椅子上疯狂挪动身体,才突然灵机一动,喜笑颜开。“心灵的地标!”

“哈?”

白沂青张大了嘴巴,彻底放弃理解。

“这么说吧,你内心深处总会对什么东西印象特深吧?比如家啊,喜欢的东西啊。这个东西必须是存在的,可以是一段记忆这种抽象的东西,但不只是一种情感。”

白沂青捣蒜似地点了头。

“不过虽然印象深刻的东西会有很多,但总有那种是最重要的,你绝对不会舍弃的;它可以让你为之奋不顾身,勇往直前,你不会忘记它,而一辈子都深深记得,甚至会把它当做前进动力,底线。”

“我好像能懂了,我在逐渐理解......”

“个人的信标就是这种东西,像你独有的图腾,你心灵的印记,驱动你的力量。”文秋一边比划着,一边表情略显狰狞地介绍道:“因为爱,或是恨,或是更多复杂的情绪,甚至可能是寄托某些回忆的习惯。总之你忘不掉,总之它很重要。你的自我意识深深捕获了这个东西,而这个存在也侧面印证了你的独立性。有了它,你就不会迷失,有了它,甚至能让你记得自己是自己。”

“我好像悟了,大师。”

白沂青俏皮地笑道:“你直接说对我来说最刻骨铭心的东西不就行了吗?”

“咳咳。总之,信标会引导你,让你找回自我意识。只有心灵信标清晰,并拥有强大意志的人才会在这里‘苏醒’过来,否则一开始就会变成游魂。这是我奇怪的地方,如果你一开始便意志清晰,那你应该早就苏醒了;而且这附近的文明信标并没有被激活。”

说着说着,文秋便看到白沂青又露出疑惑神色,忙接着解释道:‘相比人类个体的信标,文明的信标概念要更庞大点。个人的信标是引导那个人的某种东西,文明的信标则是引导人类文明的存在。这个引导不一定是褒义,也可以是惨痛记忆。可以是人类历史上的伟大造物,可以是代表某段历史的什么东西;甚至可以是一座战场,一场杀戮......’

“金字塔......或诺曼底?”

白沂青小心翼翼地猜道。

“对,这些人类文明里出现过的历史,最终化为引导人类心灵的信标,是我们的灯塔。这些信标本来是被人铭记的东西,存在于在心图世界的深层里,结果因为受到外星人攻击,心图动荡、人类潜意识不清晰而给翻了出来;也有可能是相反,是因为它们被翻出来所以才导致这些混乱。”

青年巴咂巴咂嘴,继续解释道。

“但反正只要被找到并激活,它们就会回归心图世界深层变回精神力量啦。也就是说,激活文明信标,就会有更多迷失的人取回自己的意识。一般来说,是附近的人会优先清醒。而关于这个过程,我想这就叫以史为镜吧。”

“但是附近没有这种信标被激活,我却无缘无故醒了过来?”白沂青终于理解一切,话音刚落就看到文秋露出一脸孺子可教的样子。

“如果你要醒,应该早就醒了。可你没有记忆,说明你很有可能一直昏迷,处于心图世界的精神沉淀层,也就是众人认知里的被遗忘区。要从沉淀层中苏醒,只能通过激活附近的信标增强心图苏醒程度,才能让该区域的沉淀层活跃。”

“所以我不是自然醒,也不该自然醒?”

“嗯。”文秋认真地点点头,又接着说道,“而第二个猜测表面要合理很多;你是从昏迷醒来后又经历了许多才进入心图世界,然后在这里死了,又因为精神力不足而遗忘了记忆的人。可是.....你说你记得2019年与之前的一切,却对那之后的任何事情都没印象,这很不合理!因为记忆不是连续编撰在你大脑里的,记忆是一块一块的,人不是连着记忆事情。你现在这样子更像个游魂,记得特定的,却忘了那之外的一切,这不应该。”

白沂青越听越头大,合着自己的身世之谜还是没解开。

“我问你,你记得2020吗?”

白沂青疯狂摇头。

“这就是最不合理的地方,你连2019都记得这么清楚了,2020年发生的破事那么多,怎么会没印象呢?那些可是能记录进教科书的。”

“你像是第三种......”与白沂青同样满脑子疑惑的文秋苦笑道:“你穿越了。毕竟我们能都遇上外星人进攻了,你遇上奇点导致穿越好像也不离奇。开玩笑的,这太假了,而且早就不流行了。”

文秋说着说着便住了嘴,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车厢弥漫着无言的气氛,苦恼爬满四周。兴许是一天都在坐来坐去,白沂青只觉得自己浑身发酸,不由伸了个懒腰。他看了看旁边的文秋,对方则已经捣鼓起那笔记本电脑了。

“能有网吗?”

白沂青好奇问道。

“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没有,像这里的信标甚至还没找到。你看城市都这样了,一看就没有激活信标。”

听着文秋的回答,白沂青一下子好奇起来。

“信标被激活后,城市会复原?变成现实生活里那样子?”

“是啊,因为人类对它的记忆应该是那样。这里之所以成了这个鸟样,还是因为许多人没能在外星人的攻击下醒过来,那些人没醒过来,就令心图世界的模样变得扭曲破败。也因为心图世界成了这样,人们的自我意识就变得更模糊......这是个死循环,老铁。能改变这一切的,就只有我们这些连接员了。”

“外星人入侵......具体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戳中伤心事,文秋的表情瞬间难看起来。但他忍了忍,还是继续开口道:

“没有电影里的那么惊心动魄,甚至没有打起来。前前后后就四个月,我们全都沦陷了。”他咬牙切齿,“四个月!我们被骗得好苦!”

“起初,那些王八蛋靠近地球,假意外交,骗我们说,它们是逃难来的。各国政府争先恐后要接触它们,甚至不得不临时联盟,共享情报。而那些外星人......它们是没有实体的。它们的精神体操作着飞船逃难,并用多功能机械车取代躯体。那些家伙告诉我们,它们的文明本在迈向新的维度,却在临门一脚时失败,它们是最后的生还者,悲哀地活了下来。它们麻痹了我们所有人,假意和我们合作,教给我们开发精神的领域。那时很多人都觉得,它们是善良的,可突然有一天,它们发动了攻击。”

“先是一道光,像个大号煤气炉倒悬在天上,然后是剧烈的火,它掀起了一阵风暴,带来耳鸣与发自内心的震荡......那个爆炸不是发生在物理层面,而是直接攻击我们心灵的。它把许多人卷入黑暗,从此再也没能醒来。幸存者们后知后觉地反击,可已经太迟,打也打不起来了。我们在第一次心灵震荡里失去了九成以上的人,剩下的人分散在整个地球,哪个环节都缺人,导弹等武器也都被入侵而发射不了。我们唯一的胜果就是击落了一架登陆船,同时发现它们还携带着自己的肉身,只是不适应地球环境,暴露在大气中就会快速死去。”

“所以它们需要控制人类来改造地球环境......”

白沂青恍然大悟,意识到了那个现实的窘境。

“是的。”文秋点点头,苦涩地说道:“但它们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它们借助强制劳作‘淘汰’了部分人,因此现实中还是有死伤。而且一旦环境改造完,我们大概就全部都......”

说到这,文秋突然拿起那个手提箱,熟练地将其从中打开,拆解,显露出中间运转着的某个装置。它像个被拆开的大号机械表,中间有块荧幕,而齿轮零件在流转着荧蓝色光芒。

“这是潜梦装置的内部版,叫信标追寻器。潜梦装置顾名思义,是我们进入心图世界的东西,那是利用那个被击坠的王八蛋的维生舱改进量产的。那票外星人能通过维生舱,把自己的精神和肉身分离,躯体躲在装置里,精神则像个幽灵一样到处搞事。利用那个原理,我们改进一下就可以把自己的精神剖离身体,让精神在梦境深处通过频率共鸣进入心图世界,肉身留在现实的维生舱里。而这个内部版则是利用装置给自己植入虚假记忆,强行在心图世界里生成的,它能帮我们找到信标并激活。”

话说到这,白沂青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姬无双跟文秋都有这一模一样的手提箱。他看着收起装置,一脸珍惜的文秋,又似乎从对方身上看到了那英雄光环。

“当连接员,一定很辛苦吧......”

想起一脸拽样的姬无双,再看看缩在这种地方的文秋,白沂青怎也无法把两人联系在一块。可事实真是如此,他们有着同样的名字,奔走在这绝望的苍白天地间,为了一个看似缥缈却庞大的目标。

而姬无双那腕表上的数字,似乎比想象中更重。

“坚持了十年,二十年,不会累吗?”

“会啊。”文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累到要死好不好。别看我这样,我是13年生的。29年那会,我才16岁。可不知不觉,我都在这地方待了十年了,样子也已经长大了。现在你还是娃娃脸,但你在19年就17岁,其实你比我大多了,我要叫你小白哥才对。”

“啊?是吗?”白沂青摸摸自己的脸,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娃娃脸,却没想过面前的青年原来比自己小了那么多。

“可是也值得。”

没有去看白沂青,文秋只轻轻抚摸着那手提箱。他深情注视着这装置,言语中带着自豪。

“以前不懂,来了后被征兵还觉得麻烦。可是我待了那么久,我看了那么多,才知道以前我们的和平有多宝贵。真的,岁月静好,国泰民安,我做梦都想回去。想想我当时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既然我想回到曾经那时,那我就该做点什么。因为我也有责任,所以我应该去做......而我也做得很好,我发现过两座信标。”

他说着,忽然放下手提箱,转头从床铺下掏出个物件,小心翼翼地捧到白沂青面前。白沂青定睛一看,那是块简陋的勋章,用生铁打成,铸了两颗银亮的星星。

“这是以前跟大队时,总部颁发给我的,这代表我发现的两个信标。”文秋无声笑着,像个孩子一样眯起了眼,“那会真开心,大家都在一起。”

“那,为什么又一个人了呢?”

“发生了很多事情。”文秋眨了眨眼,笑容逐渐黯淡下去,“我们人手不够了,只能分开干活。现在我们很多人把以前的东西都忘记了,甚至是我们的家园,或各处地名,只能靠摸索信标信号前进。在自己的家,却活得像开拓者......”

他话刚说一截,忽然就有些哽咽。兴许是为了避免尴尬,文秋忙转身去收起勋章,边用强装开心的语气大声说道:“不说了,都过去了。现在没事打打游戏,收集下书籍也蛮自在的。你呢?再说说你的事情吧?我好久没见到苏醒者了,跟你聊天哪怕就做做科普也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的记忆都这样了,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普通学生,然后其他的都不知道了。”

白沂青也只是笑,看着面前青年消瘦的背影,他总觉得心里有些堵。

“那可不一定。”文秋突然转过身来,红着眼眶大笑道,“你运气好!”

“我运气好?”

白沂青指着自个鼻梁莫名其妙。

“在破荒漠里遇上了麒麟,那个我这十年都没见过。而且你还刚好被人发现,那找到你的人可不简单......”

“熊猫头,开跑车,还带着个猫娘,那应该是连接员里很出名的一位。他可不好接近,性格差,而且还是个送葬人......”

青年正神采飞扬地笑谈着,而粗暴的敲门声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打断了文秋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