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
魔导师军官大声喊叫，他举起手铳朝天开火，又瞄准西比拉。“快滚出来！”几滴冷汗顺着他打理很好的山羊胡尖朝下渗。
女魔侯眯起眼睛，袖住手，朝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她已知道是谁来了。
一架“官僚”的肩上，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影穿着黑色长袍，罩着极漂亮的黑色貂皮大氅。衣领遮住他的下半张脸，黑色长发，神色晦暗难明。奇怪的是，月光照在他的左半边脸上，竟泛出惨白的光。
他微微抬头，魔导师军官看清了——他的左半边脸完全是骷髅。右半张脸则被一张鲜红色的面具覆盖。
魔导师军官连退几步，“你们！主炮准备——”
来人轻声细语：“恐怕您不能如愿……”
月光照射在他的面具上，从中吸出血红，月光染为红色。女魔侯抱紧双膝，下巴搁在膝上。魔导师仰望夜空，月轮膨大得不正常，一片赤色。他又转望来人，只见来人空洞的骷髅眼眶中，也有一团猩红的火焰，不断闪烁。仿佛正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而另半张脸的面具，眼眶处早被红光盖满，向外喷吐着尾芒。
从男子的大氅衣角，缓缓流下黑泥状物质，这些黑泥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所有机兵。它们都无法动弹。
血月照耀下，来人向少女问道：“孩子，你想要结束一切吗？”
西比拉回答：“我的朋友死了。”
“不错，如果你想要结束，那么从明天开始。你的生活会恢复正常。你的朋友会如往常一样同你在一起，你的——”那人不禁停顿片刻，才继续保持温和的语气说，“——亲人，也会同你去过平静的生活。这里发生的一切，从今往后不会再和你们有关。”
“那么，先生。”西比拉昂然抬眼，“代价是什么？”
“代价是，你们将会离开不朽城，前往一个遥远的地方。那里安全又静谧。你们不得不向凡俗告别。——但我保证，你们仍在友好的人群当中，不会感到孤独。”
“古语有‘世外桃源’之称，我不认识你是谁，先生。我也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死了，而我现在面对敌人。”少女从腰带上取下小猎弓，握紧，“您和这位女士，是我的敌人吗？”
男子沉默片刻。
“原来你……还不想就这么结束。”
“什么——？”
血月愈加明亮，来人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在西比拉耳边，而是直接在她心中响起。西比拉只觉得眼前红光化雪，她独自站立在一片赤雪之中。
“告诉我，你想继续的理由，孩子……”
“那不是废话吗！”西比拉大声喊，“我还不到十五岁！我不想过出家的生活！而且、而且……”她终于流出眼泪，“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事情都没做！很多好玩的地方都没有去过！很多好玩的事都没有尝试过！没有谈过恋爱！很多很多漂亮的小裙子还没穿过！……还有、还有……”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还有……我的订婚……”
“原来如此，你想要突破一切束缚，自由地成长。”男子似乎露出微笑，“那么，拥有力量就能生活下去了吗？你还年幼，但我认可你有一颗不屈的心。”
“……心？”
赤色雪片飞舞。
“这是契约。”
男子的声音变得低沉又幽远，“你将会拥有力量。代价是……如你所见，我是魔侯。就跟和魔鬼签订契约没什么两样。”
“我有选择吗？”
“自然。你同样可以选择结束一切。”
“搬到一个世外桃源出家吗？”少女冷笑，“我这不是没有选择吗？先生，我西比拉·班度，从来不吃这一套！”
她像要劈开赤雪似的挥手。
那声音更温和了：“这不是威胁。订立契约之后，你既可以像现在一样生活，也可以选择自由地生活。只不过，力量会影响你的灵魂，你的心。你需要追求自己的命运，你将会面临无数难关与抉择……懵懂的少女生活离你远去了。要说代价的话，只有这一个。“
“您不要再扯这些了！”少女大声说，“我早已有觉悟！”
“我只怕你将觉悟看得太轻，又将代价看得太重了。”
随着一声叹息，赤雪飞卷，少女展开双手，漂浮在空中。
雪花不断地卷动，在天地之间翻滚成数个巨大的齿轮。少女处于中央。
血月越来越明亮。
“莫名其妙！”她大喊道，“整件事——就是莫名其妙！但我要变强，没有错！”
“契约，我签订了！”
齿轮闭合，飞雪汇入少女圆睁的右眼。
血色如潮退去，连月亮也恢复了本来的颜色，一切好像都没发生过。西比拉跪伏在地，手捂住一只眼。
“怎么了？”魔导师站在原地，手微微颤抖，“发生什么了？”
女魔侯扭过头去叹口气。
“魔能觉醒？”魔导师连退两步，“我感觉有魔力，班度小姐，你——？”
西比拉·班度缓缓站起。
“我问你，”她声音微颤、语气坚定，“身为帝国名门达·班度家之女，却常被嘲笑妈妈是希尔迪亚人，怎么对付他们，保护妈妈？”
“再问你，名门达·班度需要一名嗣子，而我却生为女身——怎么办？”
她的声音愈加高扬。
“跟贵族结婚，我只有这个作用！魔导师！我如何靠自己的意志活下去？您是一名军人，或许没兴趣听一个小女孩说些幼稚而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放开手。少女的右眼散发出一缕火焰般的猩红光芒。
“那就请在这里接受您身为军人的命运——迎接死亡吧！”
“不！慢着、慢着……班度小姐……”
魔导师军官大惊失色，急忙双膝跪地，举起双手。
“我能够保密……”
少女迟疑片刻。魔导师掏出一小瓶魔药，砸碎在地。地面瞬间隆起巨大土刺，从四面向西比拉戳去。
魔导师冷笑一声，女魔侯又叹了口气。
“什么……”
少女的猩红右眼微微一瞥，土刺不动了，继而化为飞灰。
“怎么可能？用那眼一看就……反魔能！”魔导师大叫道，“反魔能！这怎么可能？”他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嘴里念叨着“不可能……不可能……”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瓶魔药捏碎，白色的光膜逐渐包裹着他。这似乎是一个传送术式。
但依旧失败了，在魔眼的注视下，光膜展开到一半就消散。
魔导师绝望地跪倒在地，他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他走动。但是他还是向前爬着。身上原本齐整的灰蓝色军服已经满是皱褶，沾满尘土。令他自傲的小胡子也扭曲了，涕泪横流。
西比拉冷酷地盯视着他。眼如鹰隼，她拉动小猎弓。右眼赤芒喷吐。她的指尖流出红色魔力，逐渐延伸成一支箭。她以三指扣弦，紧腕，沉肘，肩向后开。脸色漠然。
放弦。
魔箭的尾芒抽成细线，发出清亮的响动，钉死在魔导师的后背上。
西比拉扬起脸，露出倔强而孤傲的神色。继而一言不发，向前跌去。女魔侯挥挥手，一枝花朵温柔地绽开，接住了她。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血月。”女魔侯轻快地说，用显而易见的名字称呼那男人，“我负责管那边的小男孩。我们要逃出去。还得救人。”
“血月”点点头，“那么和您曾经谈过的事……”
“目前来看，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姑且先算答应。”她用藤蔓缠住昏迷倒地的少年，“但是，不代表我跟你达成联盟。这算什么，同僚？”她发出一声轻笑。
“自然如此。‘美人’小姐。”
“别用那名字叫我了，太卖弄。血月侯……天哪，您没有更正常的名字吗？您可以叫我雪拉。”
血月魔侯笑笑，提供了一个名字。雪拉爽快地接受。
“这孩子……血月侯，你这是又害了一个。我没说错吧？”
“如我所说，”血月侯安详地回答，“她有一颗不屈的心。相信她能够跨过难关，她的魔眼也是应心而生。”
“那么现在你该如愿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令姊吧？”
男人的骷髅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眼眶内跃动的红芒低沉了些。
他向前跨一步，大氅飘动，猩红的血流组成一条台阶样的长带，他慢慢从机兵的肩上走下。经过钉在地上的魔导师，看也不看一眼。
黑袍女性躺在那里，这曾经是一颗拘束球，现在模块式地打开。她双眼轻闭，睫毛长长，好像轻轻吹气就会醒来。血月魔侯站在她身前，微微垂下头，直视着她。他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微微颤抖着。花魔侯雪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露出如此激烈的感情。雪拉确定血月没有说谎，那女人的确应该是他的亲人。
血月魔侯叹口气说：“唉，我的姊姊，她现在应当和西比拉·班度在一起。而不是与我一块过一种危险的生活。”
“保存最宝贵之物，要让其远离自己——血月侯，你该不会有这种信条吧。”雪拉轻飘飘地说，“这不是个好想法。被远离的人会特痛苦。”
“并非如此，其实另有原因。”血月魔侯简单地说。他竖起一根手指。渗透到周围几架机兵装甲缝隙中的黑色力量，被他这个动作所吸引，点点滴滴飞聚到他指尖。
接着，他绕绕手指。犹如一柄黑色利剑扫过，全部机兵被拦腰斩断。
他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沉睡着一条银色项链。他温柔地为黑袍女性戴上。项链上坠着一块泪滴状的红色宝石。接着弯下腰去将黑袍女人抱起来。
“用您的花儿把这些都带走吧！我看亚图尔·达·卡尔顿很快就会到了。我会在这等到她们安全地被达·卡尔顿救走。”
“那孩子呢？你还能救活她吗？”
骷髅眼眶里的火球一转。阿妮拉·康拉尔额头中弹，这时正躺卧在地上。
“她没有死。”血月魔侯只是简洁地说。
巨大的藤蔓裹起列车头和拘束球。血月魔侯怀抱着姊姊，等他的同伴消失。抬起头望着夜空。夜空中，赤色月轮已经褪去不见。法兰斐人通常称为“两姊妹”的双子月亮重新浮现。
他抒发感情般念出一个字：“Isildur！”（注1）
随后，他裹裹大氅，像影子回归夜晚一样，溶在阴影中了。
血月魔侯确实看到了亚图尔·达·卡尔顿在赶来的路上。两个小时以前的大皇宫书房内，一名将领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从包中掏出一张叠好的军事地图。两名将领搬来桌案。地图被展开在桌案上，达·卡尔顿以帅杖指点着图上最南侧和最西侧。经过一番争论后，这个大胆、充满野心的战争计划被宰相和大内侍联手否决了。女皇不置可否，实际上也是支持宰相的意见。老元帅掸掸肩章上不存在的灰尘，眼里带着蔑视，一言不发退出会议。因为主要的议题即便没得到解决，也算是得到了展示。这场会议还算是成功地散会。帝国大臣们恭敬地退走。亚图尔·达·卡尔顿一走出宫门，立刻有一辆马车低调地迎接他。他踏上车厢，车厢内的男人紫发白袍，笑意盈盈，正是德维纳藩王总督，碧露城主欧仁。欧仁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派了一个机兵中队入城。”
元帅沉默片刻，“现在呢？”
“现在有一个班没消息了。”藩王平静地说。
“在哪里？”
旁边的一名军官报上坐标，元帅说：“快去看！”
车夫高高发出一声号令，甩出一记鞭子，马车飞驰。
——————————————
注1：昆雅语：月亮的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