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尾君，請坐吧。”
首先記起的，是熟悉的溫柔聲音。
隨後，橙紅色的牆壁漸漸在腦海中浮現。夕陽透過窗戶投下格子般羅列的影子，如山般堆積在教室後方的椅子搖搖欲墜。
青尾坐在桌子一側的椅子上，茫然抬起頭，卻看不清對面那人的面容。
“青尾君，打算畢業之後做什麼呢。”
“……”
“以你的成績能進入帝大和東京的頂尖私立，我記得你的目標校是慶應。你一直在為此努力，這是讓人非常羨慕的事，老師們都很看好你……為什麼到了現在，你本人卻下不定決心呢。”
她展開那張一片空白的進路調查表，放在兩人之間。
“我……”
“我也問過你的父母，也不是家庭原因。”溫柔的聲音苦惱着，“可是，如果不快點決定的話……”
她似是惋惜地長長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麼寫。”
這個決定，真的有那麼重要麼。
“為什麼？”
儘管被母親痛罵了許多次，被好友勸導了許多次，自己也在夜裡無數次自問……但，青尾仍然不願從眼前這個人的口中聽到這些問題。
……為什麼呢。
“如果順利進入慶應的話，青尾君的人生，會變得比別人輕鬆很多吧？”
“嗯。我知道的。”
青尾抬起眼。
“不過，老師之前和山田相談的時候，說過即使不上大學也沒關係的吧。人生不會在這種地方結束，比起勉強自己，不如好好和家長相談一次，找到新的自己。”
“聽別人的私密可不好。我確實是說過……”她的臉上浮現出些許困惑，“不過青尾君，和山田君不一樣。你的人生會……”
“那，如果人生已經結束了，不上大學什麼的不也是沒關係么。”
晚風拂起輕飄飄的發梢，老師短暫的怔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沉默中，學生看着老師的臉，嘴唇聳動，最終只是垂下眼輕聲低語。
“抱歉，說了些任性的話。”
“這麼任性我會很困擾的啊。”老師長長嘆了口氣，“青尾君，你和山田君是不一樣的……山田君已經不在了。”
果汁般濃郁的晚霞，一瞬間被巨大的黑暗吞噬。窗外，那道影子一閃而過。無比熟悉的墜地聲傳來，清脆得彷彿春日陽光中玻璃的碎片。
“沒有什麼不一樣的，老師。”
在那般不真實的碎裂聲中，青尾抬起頭，迎着接連落下的陰影，語聲中流露出乾淨的悲傷。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啊。”
“——”
醒來的時候，頭還在因酒精隱隱作痛。青尾風和意識模糊地想着什麼，但浮起的思緒旋即與夢境的碎片混在一起，難以辨明。
“做夢了么？”
身旁傳來女人的聲音。青尾翻過身，低低地“嗯”了一聲，“我好像夢到了一些過去的事。”
“好像？”
“記不清了。”他搖搖頭，按着自己的額角。
“真巧，”衣織輕笑一聲，“我也做了個夢，夢到了向我告白的男生。”
在時鐘的滴答聲中，青尾安靜地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清理自己的思緒。
“向衣織姐告白的人，一定有很多吧。”他說。
“嗯……反正不少。”
難得少有的，衣織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她似乎也喝的有點多了，比平時更加興緻高昂，翻身在少年身上畫著圈。捧着那張精心裝飾過的臉，衣織在他脖子上勾了勾小指，嘴角掛上了惡趣味的微妙笑容。
“想聽聽看嗎？”她壓低聲音。
“嗯，想聽。”青尾看着她的眼睛，輕聲呢喃，“我想知道更多衣織姐的事。”
被青尾這麼回復，衣織反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她定定地迎上青尾清澈的目光，忽然撅起嘴，胡亂地揉起青尾的臉。
“風君真狡猾啊，”她佯作發怒，“你是不是特別擅長哄我這種人高興？這種話說過很多次吧？”
“沒有的事。”臉頰被夾在一起，青尾的聲音含糊不清，“我只對衣織姐說過這些話。”
“剛才是吃醋了？”
“……我也不清楚。”
“那就是咯？要不要嫉妒心這麼強啊。”
“沒辦法，因為我喜歡衣織姐。”
“喔。只是喜歡而已？”
“不只是喜歡。”青尾搖了搖頭，抿起嘴唇，“但要是太輕易說出愛這個字的話，我會很快被衣織姐拋下吧？”
輕易說出的愛沒有價值，兩人之間也不需要那些令人心動的甜言蜜語。無數次的身體交流中，赤坂衣織早已清楚理解這一事實。
可是，熟悉又疏離的異樣感依舊揮之不去。只是害怕被丟下，所以才說出這些話么。
長發散落，衣織默然俯視着青尾，慢慢把手移到他的脖子上
“那，風君愛我愛到什麼程度？”她歪歪腦袋。
……脫口而出的，並不是衣織心中所想的那個問題。理所應當的，得到的也不是自己暗自期待的那個答案。
“如果我說……我想和衣織姐一直在一起呢。”
強作鎮定地看着衣織的眼睛，青尾努力掩飾着自己心中的動搖。而衣織只是眨眨眼。
“可我已經結婚了。”她說。
“……”青尾徒勞地張了張嘴，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即使早就猜的到這一事實，青尾的大腦中依然一片空白。話說回來，這種場合直白地告訴外面找的男人自己已經結婚了，究竟是想要得到什麼回復啊？承您照顧，那遊戲到此為止？不倫是成年人間的來往，斷的乾淨利索就是規矩？
“可我也很喜歡很喜歡風君。”然後他聽到女人繼續說，“我也不想，和風君分開。”
“……即使已經結婚了？”
即使，對我的事一無所知……
面對青尾的問題，衣織認真點點頭，鬆開了放在青尾脖子上的手。
“沒問題的。因為我的愛意，足足有平常人五人份的量嘛。”
“誒？”
青尾獃獃地看着衣織。她像是極滿意自己給出的回答，愉快地勾起嘴角，容光煥發。然而，過了一會，那雙眸子里的光芒便漸漸黯淡下去。
“開玩笑的。”重重側身倒在床上，她揉了揉青尾的頭，輕聲感慨，“嘛……這就是所謂的代溝吧。”
“代溝？”青尾被挑起了好奇心，“剛才那句話是哪裡的台詞嗎？”
“是東愛啦。”衣織吐吐舌頭，“東京愛情故事，Tokyo love story，赤名莉香……雖然不算一回事，不過這個名字你肯定聽說過吧？”
“好像聽說過…….”
綠島從樓下租來的光盤裡，似乎有這樣一個名字。不過青尾對它的了解也僅限於封面上的簡短介紹。只知道似乎是很有名的電視劇，似乎是感動了很多人的悲傷故事。
——之後的想法，青尾只是思索着，沒能將之化為言語。
因為，很突然的，衣織送上溫熱的唇，封住了他的回復。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風君。”
語聲忽然變得低沉，女人輕輕將少年的掌心移到自己的鎖骨之下，眸光幽然。
“我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感受到對方小口呼出的熱氣，青尾默然側過頭，回以漫長的吻。
二回戰結束后，時間已經來到清冷冬日的凌晨。貪婪的荷爾蒙依舊充斥着不眠之街，在住宿價格的立牌前停下腳步，青尾伸出手，觸摸到平安夜時的雪。
“稍微有些事，今晚就到這裡吧。”
二十分鐘前，看完不知道何人發來的信息，衣織老師神色並不慌張，只是平靜地開口。自然地，雖然在意的不得了，青尾也只能裝模作樣抱怨一下便作罷。
“電車應該已經停了，要不要我叫計程車送你回去？”
還沒得到回復，忽然有電話打了進來。衣織看了眼上面的名字便把手機塞回包里，轉頭看向青尾，等待他的回答。
“那我在外面等你。”
他輕輕關上了門，沒有停下腳步。
無法不在意，不可能不在意，但即使如此，也無法出聲問詢。相比那些嫻熟的話術，“問了也什麼都做不到”，才是緊緊追在身後的現實。
不想和我分開……么。
收回思緒，將視線移向依舊落着雪的前方，獃獃地注視着晶體在空中交錯、分離、最後溶於污穢。酒吧的音樂，像是迴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隨後，意識到相隔不遠的路口指示燈下，那個背着吉他的嬌小人影。
“青尾？”
像是冥冥之中的默契，對方看了過來，訝然叫出他的名字。
“……綠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