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次與衣織老師的會面,是在上野站的出口。青尾到的時候,衣織剛剛隨手按滅一顆煙頭,正吐出最後的煙氣。她化了很淡的妝,披着米色的大衣,雙臂抱胸,瞳中映着聖誕彩燈里飛舞的雪。

“抱歉,我來晚了。”

“沒有的事。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呢。”

衣織轉過頭看着青尾的臉,輕輕頷首,笑容恬淡如水,一如青尾記憶中那位溫柔的老師。隨着廣播的聖誕歌聲,青尾不禁感到一種平和的喜悅湧上心頭,又不知為何微微地失落。

“走吧。”

衣織拍了拍手,拿起腳邊的傘,與青尾一同走入車站前的人群。就在這時,伴隨着緩緩飄落的、冰冷的雪,童話般的投影落在遠方的天空樹上,與無數燈火一同散發著燃燒的光與熱。金星、姜人與禮物盒漂浮在空中,裝扮成真正樹木的電視塔一瞬間亮起巨大的英文字符,奏響盛大的鐘聲。

“我到的時候,衣織姐是在看雪么?”

靜靜看完慣例的天空樹聖誕演出,青尾轉過頭,笑着發問。

“是啊。”站在青尾的傘下,衣織點點頭,“很漂亮的雪。”

“畢竟橫濱幾乎不下雪啊。”青尾伸出手,看着雪在毛織手套上暈出小小一片濕痕,聲音聽起來很是愉快,“要是沒有天空樹又沒有雪景,不是太浪費平安夜了嘛。”

做這行以來,青尾頭一次自己做約會的企劃。當然,說是自己做,實際上也只是根據前幾位給他積累的經驗修改修改而已。比如平安夜看天空樹便是他一年前與第一位的約會。那時很有錢很有錢的大姐姐帶着他去了右手邊那棟高樓頂層的高級餐廳,寬闊的落地窗正好將東京天空樹放在正中。青尾已經不記得那天吃了什麼高級料理,但仍然能清晰回憶起那晚的夜景。他將手貼在冰冷的玻璃上,彷彿飯桌旁便是整個東京都而天地間只剩下那盞熊熊燃燒的火燭,不禁想這才是真正的燭光晚餐。

那是他第一次在東京度過平安夜,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些有錢人究竟是注視着怎樣的東京。

“和衣織姐一起看過天空樹,今晚已經圓滿啦。明年就一起去坐橫濱港的摩天輪吧?”

“那種地方什麼時候都能去。”衣織笑着搖了搖頭,“風君怎麼忽然好像小孩子一樣。”

“也是。那要不然新年的時候就去?不過我也很想去港南台高島屋那邊看看……”

“……還是算了。那幾天我稍微有點事。”

“欸……”青尾失望地拖長了聲音。

這其實是預料之中的事。橫濱是一座很適合約會的城市,但上野的平安夜才是青尾他們第一次在情人旅館之外的約會。至於原因,大概是怕在這種地方碰上認識自己的人——或者說的更具體點,是怕遇上自己曾經的學生。

“那位衣織老師的話,不會有濱高的男生不認識啊。年輕漂亮又沒架子,站在講台上甚至還有點小帥,哪個男生沒想過?”裝作不經意問起的時候,關口前輩緬懷似地感嘆,“你可能不知道。我一年級的時候,好幾個要畢業的學長排着隊向衣織老師表白來着。”

“排着隊?”

“是啊。也不是約好了,他們就是恰好同時下定了決心。不過嘛……”關口似乎不忍詳細訴說當時的殘忍,“總而言之,就是因為那次,我們這兩屆學弟只敢把歹心沉到肚子里。要我說那些傢伙就是笨蛋,表白不是起手技是終結技,除非能秒殺對方,否則就是悲劇。高中的男生長都沒長開,哪有那份戰鬥力秒殺老師?據說衣織老師家裡可是住在港南的有錢人。所以,那些學長都是不自量力的白痴。”

“哈、哈哈哈……”青尾乾笑兩聲,趕緊轉移了話題,“那前輩,衣織老師最近怎麼樣了?”

“去年我回去的時候,衣織老師已經辭職了。聽其他老師的意思,多半是要結婚了吧。”

夾起一筷子魚肉,關口忽然有點惆悵,“怎麼這麼快就結婚了呢。”

他皺着眉琢磨這個難題,全然沒有注意到對面的學弟正怔怔出神。

“對了風君,知道橫濱為什麼很少下雪么?”

“欸,突然問我這個?”青尾苦笑,“別為難我了。”

剛來東京的時候,青尾和綠島偶爾會玩輪流報出東京和橫濱不同點的遊戲。綠島第一個說的總是這個,“橫濱很少下雪。”青尾也點點頭,深以為然。

“由於湖區效應,日本冬季的西北風會通過溫暖的海面給下風處帶來冷流雪。而本州島中部的山巒擋住了從西北方向來的風。”衣織揚起臉,“說起來,風君是怎麼知道橫濱很少下雪的。你很了解橫濱?”

“……是朋友告訴我的。”

直到現在為止,衣織沒有問起,青尾風和也沒有告訴衣織自己的真名。

他有時想如果衣織老師看到雜誌上的自己的照片總會真相大白,說了也無妨,又想大概真正的有錢人才不會看自己那兩本時裝雜誌。而真正的有錢人和自己也僅僅是玩玩而已的關係了,所以連真名也不需要。那青尾自然應該讓對方玩的開心,不該掃了對方的興緻。

可在那個下着雨的夜晚,青尾從未感覺過自己與他人的距離如此之近。他握起衣織的手,身周的空氣中正遊走着某種極危險的事物。黑暗中彷彿有龐然大物正張開巨口,冷冷地等待着他們。然而事後,那個無人站台上的一切再未被提起,彷彿一場夢境。

他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赤坂衣織,也漸漸弄不清自己無頭無尾的思緒。

“橫濱的朋友啊。”衣織忽然開口,“是女孩子?”

“嗯,就住在我……”說到一半,青尾猛地回過神來,慌忙改口,“她住在我另一個朋友的家裡。”

“喔……”

“是個玩音樂的孩子,和我在一所大學,呃……”

話說出口,青尾才發現自己在說根本沒必要說的事。而衣織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發一言。

“還有呢?”看他不再說話,衣織催促着。

“沒有!沒什麼好說的,走了走了,吃飯吃飯。”搖搖頭,青尾把胳膊繞到衣織背後輕推着她往前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有些急促的足跡,“吃完飯之後嘛,時光就一點也不能浪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