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按着一定的规律运行的。

所谓的规律并没有善恶之分。诸如物理定律,谁能说「万有引力」是善还是恶的吗?又或者「弱肉强食」这一种自然规律,虽然会产生胜者和败者,但客观来说是自然界「汰弱留强」的过程。假如强行引入人类的善恶观念,阻止狮子吃瞪羚,恐怕整个草原生态都要崩溃了。

存在即合理。世界既按照无分善恶的规律而运行,存于世上的个体若要继续求存,发现和利用这些规律来强化自己就是关键所在。这些规律并不限于自然界或科学,就连人类世界的各种文化产物都有其规律存在。例如艺术范畴中的音乐、舞蹈都是讲求创造力和变化的,但音律和舞步其实都有一定的节奏和组合方式,能发现当中的规律者,就能更容易上手或驾御这些艺术。

从这方面来说,晓风可说是箇中高手。小学连续五年的学年第一以及无数体艺方面的奖项,都足以说明他对世界规律的掌握。

但是,人只能发现规律,最多能利用规律,但却不能改写规律或废除规律。古语有云:「尽人事以听天命。」,说的就是「命运」难以逆转的这回事。

这是经历了十六年岁月洗礼的少年所认识到的规律。

对,在这被风雨所围困的山洞内的两人,不着边际地讨论著彼此的人际关系,又能对现状有何益处呢?

取回了冷静的晓风这样说:

「谁先谁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省口气吧。」

看到对方想要草草了事,苇澄鼓起腮道:

「你又想要逃避了?你的『思想实验』就这么完结了?」

确实,思想实验是他提出的。本来是想让苇澄知道命运是难以违抗才说出来,但后来几乎让自己把不愿暴露于人前的往事都和盘托出,他自是不想继续说下去。归根究底,文苇澄这个人不按规律行事,让他感到难以应付,才造成如今说不说也为难的境况。

「继续说了又如何呢?能让我们逃离这里吗?不能吧,也许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为了断绝她的追问,晓风晦气地把现状推至最极端的状况,换来却是她激动的反驳。

「错!错!错!全部错!你就连前题都错了!」

他被对方的气势吓到了,一时不懂如何回话。

「前题是我们一定能回去!」

刚才告诉自己要冷静,却又被她那刺激得高声反驳说:

「妳怎能保证?」

「自己不相信的话,一切就真的完结了,所以我相信!」

难以置信!太天真了!

他本来就知道苇澄与自己完全不同,没想到她实际上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天真多倍!跟这种无视现实条件的唯心论者根本不可能有讨论空间。

唯心论者的煽动力在于他们能给予听者莫大的信心,对身为主体的人的动机和积极性过份乐观的估计和对客观存在的困难近乎盲目的无视。如果晓风没有那不堪回首的经历,也许愿意相信,但她这个唯心论的信徒难道以为世界之墙会因为怜悯人们的努力而自己倒下吗?

「相信了的话,世界就会按妳的意思改变吗?这片山区这么广阔,洞穴亦不计其数,即使救援队来了,也未必在我俩冻死或饿死前找得到。难道你的信心是一种念力,可以与救援者做到心灵感应?」

面对晓风的嘲讽,苇澄并没有怒气冲冲地反驳,反而顺着他的意思说:

「也许有这个可能!」

「……妳是是发烧弄得神智不清,还是真的想当为人牺牲的英雄啊?」

「英雄啊…我们像吗?你说起来又好像是啊。把在山中迷失的同学救出,这真是十足的英雄行径呢!很浪漫吧?你说对不对?哈哈哈!」

看到前眼的少女,如今晓风明白到自己一直被她无形的气质吸引着的原因了。苇澄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孤身对抗班中的排斥,让他对她怀有一种与别不同的英雄般的崇拜感。然而,英雄与牺牲几乎是对同义词。无视现实困难的英雄是浪漫而吸引的,带病想要救回素未谋面的同学,本身就是十足的英雄行径。

「笑什么?妳这个大英雄也许就要死在这里了!」

面对晓风的嘲讽,苇澄竟对他叹息连连说:

「唉…你才是别太钻牛角尖了吧。我们现在又不是在试场测考,哪个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又怎会有什么正确的答案呢?」

她有神的双眼告诉晓风,她此刻绝非神智不清,对自己的决定没有一丝的后悔。

即使她没有承认,但晓风认为文苇澄的本质,正是这样一个唯心英雄,无比耀眼但又极为危险。不断向世界挑战正是英雄的命运,也是它的定义。

世上只有两种英雄,就是已牺牲的英雄,以及「还未」牺牲的英雄。前者是完成式的英雄,将永留史册。后者尚未遇到让他粉身碎骨的世界之墙,是种进行式的英雄。还有一种曾经是英雄,但却死不去的人,因为没有在适当的时间和场合牺牲,他们必然地堕落为狗雄。历史上曾经建功立业的开国者,有那一个不在掌权后变质为铲除异己的腐败者呢?相反,为开国而牺牲的人,却必会成为英雄甚至国父而受万民景仰。可以这样说,一个英雄要不变为狗雄,就必须在挑战世界的斗兽场中华丽地死去!这也是其中一种世界的规律。

但是,曾经历被世界抛弃的晓风并不相信英雄,如果世上真的有英雄,为什么他在当时没有出现?

看到晓风的沉默,她主动解说:

「现实总是千变万化,遇难的我们到底用什么方法才会得救?我也没有底。但如果不相信自己有获救的可能,就算方法就在身边,也不可能察觉得到的。你说是吗? 」

不,不能被她那份自信所迷惑,她贩卖的是美好却不能兑现的希望。就像新兴宗教的狂热者一样,他们在信仰中的友得救赎仿如真实,直至他们怀着无上的喜乐实行自我终结为止。晓风深知那种盲信的尽头等待着人们的始终是地狱。

「你一直说要相信,但始终没有回答那个终极的问题,世界会因你的想法而改变吗?不会吧!世上每天都有人会遇险,难道全都能凭信心得救吗?而且……你就没有想过…去到最后我们……也有可能死在这里…」

那种满怀希望的高昂感,在无人知晓、不知时日的状况下饱受饥饿和寒冷的侵蚀,是多么缓慢而病苦的过程。精神上被逼上绝路的两人,会怀着什么心情等待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晓风停在这里不敢说出口。

「会死啊,我知道。但那又怎样?」

她随意地说出会死的话语,让他既惊讶又愤怒。

「怎样?你就不害怕、不后悔?不担心你的妈妈?」

「会呀,不过这是我的选择,就唯有让自己承担吧。」

「你怎么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是生死犹关呀!」

「那只是你感到轻描淡写吧,我是很认真的。反而你从刚刚开始就太紧张了吧?」

她像安抚正在使性子的小孩一样说。

「该怎样说…?对了,套你的话来说,这是个思想实验。假如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你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吗?如果可以重来,你会走过那道桥吗?」

面对她毫不含糊的提问,晓风深知那是把自己拉进思想泥沼的邀请。她根本没有想要认同他的想法,只是一心想要让他接受自己的一套。这就是文苇澄,让自己羡慕又抗拒,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