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依稀滴滴答答下着小雨,水珠顺着窗沿缓缓流淌,成丝又断。

我已然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只是坐着是无法感觉时间流逝的,哪怕双腿已经麻木了,冰凉的雨水已经晾干了。

我知道,那是已经干涸的时代的眼泪。

枯燥而重复的喇叭声不断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循环轰炸我的耳畔。

又是海上,又是这座城市。

天上有亿万颗星星,每一颗星星都住着守望的人们,那是早期开辟者的坟墓,那是我们的今生。

而现在,一切重归起点,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人也和文明一样,从襁褓中脱胎的婴儿拥抱这个世界,蹒跚学步步履维艰,但红日初升之时心怀壮志游荡四方,赚得功名利禄以炫耀于世,可当白首之年依旧希望回归故土。

我撑着头,侧过身,望着椭圆形镜子外渐渐明晰的世界。飞机穿过不太雅致的云层,斜着向下,像落魄的立方体被无情倾倒,紧接在一阵颤动后,飞机抵达地面,此刻路上一阵阵闪着黄光的路标能够看得清楚,地面上雨也在下,稍微有一点潮湿。

笨重的机体猛然落地后就在笨拙地滑行,黑黑的轮胎与大地压得严严实实,机体径直向前,无忧无虑。

我没有什么行李值得收拾,跟着行人的队伍穿过登机廊桥,穿过航站楼,穿过电梯,穿过一家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就这样向外走着,周围是行李哐啷啷震动和人群脚步夹杂的响声。

海上大城的机场比平时冷清得多,街道上也不例外,这座横贯东亚,有着四十多亿人口的庞然大物,此刻不打算与我投怀送抱,相拥而行,我乘上自动驾驶快轨,沿着智能化的服务信号,踏上归途。

新年的祝福从裸眼屏幕上不断发出,数码烟花在窗外漆黑的隧道里演绎着,一块块屏幕麻木地闪烁,不知疲倦地张扬着商业繁华的火热,这是游荡在空气中的幽灵,几经多少岁月未曾断绝,是利益的渴望和作祟。

不一会儿,快轨升空,我告别令人眩晕的广告海洋,快轨在几百米高处水平运行,我能够再一次俯瞰这座城市。

五彩的光芒不断闪烁,直入云霄的大厦架构起令人震撼不已的钢铁森林,一条条快轨在大厦间悄无声息地穿梭着。透明的天桥此刻也亮着红光,与天空中的数码烟火呈相呼应,天桥上此刻大概也是有着行人的,他们身后跟着提着大包小包的无人机,脚下的自动电梯把他们送往各自的归处。

新年了,我默默也感觉到了,黯淡的内心开始此起彼伏,像是在汪洋大海里不断扑滚的一叶小舟。

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大城,遇见过不同的人,感受着不同的世界的存在方式,领悟了不同的生命感受,我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向前走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偶尔停下来,脑海里就有东西不断颤抖,总感觉内心少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值得倚靠的东西。

飞鸟在苍穹掠过,群星照样不知疲倦地聚变发光。

不嫌麻烦的时候我也会去看看旧城那些公墓,里面躺着那些不愿接受的固执的心灵,我也会蹲在墓碑前,假装能够听见里面的呢喃声,假装那些亡魂早已返回心爱的故土,假装这里也埋葬自己的灵魂。

夜晚躺在床前,看着窗外不真切的影子,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

那个人不在这个世界外,不在坟墓里,不在我身旁,我不知道她在哪。

那个人是谁,多少岁,出生在哪,叫什么名字,她喜欢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她爱说什么样的话,她与我有着怎样的联系,我通通忘记了,唯一记着的,就是一步一步拾取她留下的碎影。

看着外面繁华的世界,总感觉,里面无处不是她的影子,我与她的联系,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朦朦胧是相互构建的。

我曾经与她们有着难以磨灭的情感,可是到头来一切都被洒上尘埃,一切未曾设想的尝试,没有原本的命运作为牵引,其结果注定是灭亡。

在亿万兆的时空中我们的身影如影相随,碰撞,散落,聚合,湮灭。我们用着时间的壶,装着迷失的苦酒,借着他人的心愿为由一饮而尽。

如果有一天,我回到那木屋的檐下,听着风铃沙沙,看着杨柳拂面,我会把那些我忘去的经历一点一点找回来,绞尽脑汁地一遍一遍讲给她听。

差不多也该回去了,雨大体上也停了,我让悬浮在头顶的伞架收起,然后坐进路边的自动驾驶的电出租车内。电出租车没有驾驶员,这个时代的一切统一由大城的核心计算机控制,大到国家决策,小到个人出行。

“先生您好,很高兴能为您进行本次服务,现在是公元人类纪元的新年,我代表HIK公司及全体人类同胞祝您新年快乐!”

人工智能司机的声音从身边座位上的胖圆球机器发出,它被设计成熊猫的样子,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我没有应付着回答它,它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反正是假的,又何必装腔作势?我默默摇了摇头。

“先生,你的脑电波显示您很无聊,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你闭嘴。”我不耐烦地回复,然后用手摁闭了机器人胸口的开关。

车沿着既定的轨道抵达了门前,一切结束了。

门上长满青苔,潮湿的气候尤其适合这类植被生长,台阶上,满是褶皱般的划痕。

而那个门里面,也许有着我值得依托的东西。

后恒纪元58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