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这一声喊叫令余晖警觉。在地铁上愣神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原来是旁边的女孩在叫自己。

“啊,怎么?”余晖扭过头去问。

“我该下车了。”她说。下车就下车呗,干嘛要跟自己打声招呼呢?余晖想。

目送女孩走下列车,下一站即将到达上宽五建集团附近。自己也该下车了。回想起刚才浮想联翩的画面,一开门来到新宿街头什么的,有些太突兀了吧。根本不适合放进小说里。就算带入到小说中CG的拍摄情节也不可以,毕竟情节不连贯,只能靠把文字用蒙太奇的方法呈现,或者加入麦高芬来推进情节。这样一来,作为电影剧本也许不错,作为小说可能又是晦涩了吧。自己对经济学的研究并不透彻,只是没事翻翻奥地利学派的书籍来存货,结果在刚才的叙事构思中逻辑混乱不堪,只能靠刻意给女主角“厌恶情绪”的心理描写来反差补救。把自己代入角色的行为更不必说,因为本人想要表达的事物过于繁杂,反倒导致故事主人公的形象令人捉摸不透。完完全全的败笔。

列车到站,余晖下车。走出地铁站,一路向南大约七百米,再通过一个十字路口便是自己的公寓住所。上宽五建集团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玻璃幕墙上偌大的汉字LOGO散射出的灯光映照着雪花纷扬,顺带一提,雾霾也不差。从远处看去整栋建筑在内部白炽灯的映衬下美观至极,不同于北上广深的光污染,其通透感有股“航拍东京”的风味。与之不搭调的,是空旷广场前的舞蹈大妈们。都这个点了,还不睡啊?余晖郁闷。即使走在西侧人行道上也能听到千分音响的歌舞声,也不知道这杂音会不会影响斜对面店铺的生意。西南角的拐角楼不用作综合体实在遗憾,一家两层小超市,一家包子店,占据了一层和二层的位置,而三层的店铺在历经太极馆、幼教馆、补习班等多重个体经营轮换后,终于被一所余晖曾感兴趣的后期制作公司包下,然而装修第一天看到的“短视频后期”、“主播培养”几个大字令他失望至极:除了纪录片之外,影视行业哪里还没有被资本所指染?

继续向南走,蜜雪冰城还没有歇业,正在为一些高中生做着最后的服务。余晖佩服起那些学生的身体,亦羡慕起他们的年轻:大冬天的,吃什么冰淇淋啊?走过廉价汉堡店与鸭脖贩售店,路过贩卖烤馍烤面筋的巷口,经过上宽市银行和中国农业银行,在公寓楼下的三层商业用楼层的第一层外围,有部电梯。余晖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和家人乘上这部电梯前往小吃城饮食,今非昔比,那小吃城早已不复存在。一旁的女鞋店和牛肉面馆,原本与上层的游泳健身房合为一体,是个名为好旺角的大饭店,当时仅牌匾就有两层楼高。在更久之前,这个饭店还有着其他的名称。就像被人下了诅咒,这饭店短短几年多次易手装修更名,每次存活不到一年便会经营失败,这增加了小区当中的人们对“做餐饮必死”这一观点的认同,最终饭店拆分,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接近小区大门了。这时雪几乎零零散散将消殆尽,似乎象征着这空虚的一天即将结束。余晖走进小区,进入公寓楼,自然地踏入了克虏伯的电梯。户外灯火通明,唯有见到电梯井旁空寂的落寞,才想起来已时近午夜,不禁佩服起那些在外游荡的高中生们,又感慨起那些跳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又进一步扩展了健身运动的时间上限。

走出电梯来到22楼层的过道,看到墙上布局着些开锁小广告,不知为何联想起电信运营商来。说来也怪,明明小区对面就是电信营业厅,偌大的房顶上配置着一座基站与一座信号塔,可在家里接收到的信号往往只有两格。余晖用的确实是电信卡,而且用的也不是苹果手机。

走进家门,顺着过道声控灯能看到的视野有限,在打开房间灯之前按常理来说看不见什么东西才对。可是那高尼特的光亮瞬间让余晖出了戏:电脑又忘关了。换上睡衣后,余晖坐在电脑前,打开steam,动作之顺畅,好像这一切理所当然。原本想着将今天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但现在没有打开WORD的心思,剩下的明天再想去吧。

时近十一点半,余晖打开手机打算查看讯息,正好有电话打了过来。大晚上的,还有谁没睡觉这个点打电话?也许是和自己一样熬夜常态化的人吧。然而这推测立刻被推翻——电话是父亲打过来的。余晖突然想到什么,打开通知栏,里面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学生时代为了偷偷玩手机而设置静音的习惯,这时仍在保留。

“喂?”接通电话,余晖问。

“你大伯老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并不沉厚,反而有些清脆,操着家乡的方言。说来父亲经常被人称赞年轻呢。“明天能回来吗?”父亲问。

“可以回来。刚好公司要放假。”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三流小说家每天都是假期状态。“老”是去世的委婉说法,而父亲这么晚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通知亲戚去世的消息。可惜这位大伯具体是谁,长什么样,余晖是完全不记得了。

“公司元宵节放假这么早?”

“啊,我是做企划的,在哪办公都一样,所以我们部门放得比较早。”已经习惯说谎了。

“明天需要我来接你吗?”父亲问。家里的别克车好久没再乘坐过。不,就连家用汽车这种广义上的交通工具,自己也好几年没坐过了吧。下雪天,地又滑,还不适应,也许会晕车吧。明天回老家不知道得待多久,在家里玩游戏固然不太好,笔记本电脑就别想着带回去了。就拿几本小说看吧?路途上也要耗费两三个小时,在高速行驶的家用汽车里读书可是会头晕的,还是去城东客运站坐大巴回老家吧。

于是余晖答复:“我坐大巴回来吧。”

“这样啊。知道了,早点睡啊。”父亲挂断电话。

于是余晖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电脑屏幕上。窗口化的《古墓丽影:暗影》正在运转。桌面右下角的数字全部归零。第二天到来。当然了,回家什么的,明天再说。眼下睡眠并不打紧,先玩会儿游戏让自己乐乐吧。

待到第二天早上起来被那大提琴曲吵醒,睡眼朦胧中卧躺在床上一瞥,看到“26”两个数字,忽然想起来空调一直没有关。还好电费算在房租里了,不用额外掏钱,顶多只是受房东一顿数落。自己已然是个年近三十的小伙子,房东大妈就算再怎么苛责,也不会有儿时班主任那般威严吧。

还是那句话,不吃早餐会得胆结石。父亲告诫的话,余晖一直铭记在心中。自从高中时代犯病肚子痛后做出胆炎的结论后,余晖就不敢不吃早餐了。虽然学生时代时间有限,吃早餐会挤占自己的睡眠时间,可如今没有那么多繁重学业与硬性工作,还是下楼去吃几根油条吧。

夜间卖烤面筋的小巷在早上是油条摊,一旁的墙体上开出一道门,门内摆放着各种杂物。曾经这里面是一家年轻人开的理发店,而且还有造型册可供选择。那时余晖还刚开始上初中,洗剪吹一套是二十块钱。后来这个店面废置,估计是房租到期,也可能是不够显眼招揽不来顾客,将店面搬到了巷口旁面向二环立交桥的外侧。装修更加精致,墙上不会随随便便贴一些实在无法意会的发型模特海报,也在镜子旁添置液晶显示器供顾客放松。不过造型册却消失了,理发的价格也番了一倍,二十元,会员价。还记得新店刚开业时,柜台上贴了张“鉴于最近物价上涨,故上调理发价格”这样的解释文条,然而价格番一倍这样的事情实在无法令人忍受,没法,只好办一张会员卡。那时余晖还不理解,以为办会员卡很划算,直到上高中学了经济,才意识到万一理发店卷铺盖跑路,会员卡上的钱岂不是成了四九年的法币,一文不值。而现在呢?会员价,三十五元。要知道两百米外一个煤机厂家属院里的家庭理发店十年来都还是十块钱。不过听父亲讲,老家那个小县城里,物价如今也和上宽市差不了多少。曾经上宽市一碗油泼面十块钱,老家五六块。现在上宽市一碗十二三,老家也是十二三,甚至还更贵。理发据说也提升到了二十五块钱。明明消费能力没有什么增长,价格却不停地上涨,真是奇怪。

余晖走进油条摊,找个小椅子坐下。椅子是农村常见的绿色铁凳子,甚至比军训的那种还矮一些,当然还有比洗脚凳稍微高一些的塑料小凳子。桌子就是街边摊常见的那种,与卖小笼包和米线的摊子的折叠桌差不了多少,金属的贴边缝里还有似胶水垢般难以清理的乌垢,若用长指甲划起,就像是揉搓后的鼻屎与胶水的混合物,或像是耗子屎。余晖的脑海里总不乏一些联想与比喻,虽然听起来恶心,但并不影响余晖下饭。偶尔谈起或想起恶心的事物是不会影响余晖的心情的。他倒好奇一些人为什么听到恶心的东西,而不是亲眼看到或亲自闻到,就会难以下咽饭食。

油条还没做好,老板娘先端来一碗豆浆。餐馆或小摊卖的豆浆大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白似油漆,明明是液体,喝进嘴还有股脱水感。而自己家的豆浆机,磨出来的大多是发黄且含沙的,更接近豆奶。虽然经常听人说餐贩的豆浆是工厂流水线做好的,但也有看过豆浆店现磨的豆浆,与这种纯白豆浆相差无几。究竟是什么制作原理?是添了什么添加剂吗?余晖本身并不把添加剂的危害放在心上,只是出于好奇,想要看看油条里有没有加什么东西。面糊拍摊在铁板上与家里日常打面没什么区别,直至拉成条下了油锅也没有看到其它操作。难道明矾是一开始就和在面里的?

正当余晖喝着豆浆,思索着油条与豆浆的制作原理时,旁边一桌的女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老板,碗里有只苍蝇!”女人大喊。

老板随即放下手中的面团,向女人赔罪:“我再给您换一碗。”

“换什么换呀!一口锅里的,还能喝吗?!”女人似乎并不满意这种处理方式,多亏她的怒火,在座的食客们注意到了一件事:豆浆是在一个桶里盛着的。

俗话说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一只苍蝇也可能坏掉一桶豆浆。老板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生怕传出去这事败坏他在行业里的名声。食客们开始很骚动,倾然间有震塌塑料顶棚的能量,但随即压住了躁动,唯有几人结账离去外,剩下的人还是把豆浆喝下去了。苍蝇总不可能一开始就在桶里炖着,这入味该成豆浆焖苍蝇了。顶多是桶盖没有合上,被香味所迷惑的苍蝇一时失足,溺死于白色海洋当中罢了。要真论这苍蝇对人的危害,更多是心理上的恶心,然而只要不以为然,并不会触动什么性命安危。

女人终于离去,老板为了赔罪而没敢收钱。众人又开始议论起来,大多是怪罪那女子,言“能有多大点事嘛”。余晖并不想发表什么见解,一是觉得双方都在理,二是这个桌子旁没有人可供他倾诉。

吃完早餐,余晖拎起背包,打算乘地铁到城东客运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