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约好了第二天外出商谈游戏设定之后,我便早他一站下车,向租住的单元楼走去。当然啦,我承认,约他外出的我是有些私心的,譬如——一些想想就很激动的事情。总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在我这里,恐怕是激荡得喷水了吧?啊哈哈,黄段子可不好笑。我赶紧端正心态,戴上耳机,沉浸在古典音乐当中。

干嘛装得这么高雅,那些工口的事情为什么就不能想呢?我自我吐槽。回到家后,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不过这么做需要极大的勇气,也许会把他吓一跳。回去后,先喝点纯生酝酿酝酿吧。

等到到了家,才发现自己既没有啤酒,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七十平方米一厅两室的房子,对我来说似乎大了些,在这寂静的夜晚,没有电视剧的放送与工作的专注,注意力总会被阴暗的一隅所吸引,好比玩了DDLC之后,总担心哪里突然冒出个上吊的晴天娃娃。房子的灯管老化严重,质量参差的镇流器让活性物质四处溅射,加上极其不节能的高温灯管凝华的钨淀,透过发黄的玻璃管散发出的光芒只有最初的一半。我有些害怕,怕突然冒出个鬼魂出来,揪着我的头发不放。虽然曾经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但这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丝毫不会消除。这一切都怪他的剧本。一定是这样。

我打开手机,呼出微信,希望他能够接通自己的语音请求。可是突然一瞬的强光闪烁我的双眼,让我感到极度不适。待到缓和完毕,才发现并非手机亮度突然高光,而是四周的灯全灭了。为了验证不是灯管集体阵亡,我向手机消息栏看去,wifi已断开,而切换为了4G+。准没错——停电了。是跳闸了?还是我的区域供电故障?只要检查一下变电箱、电表,或者去邻居家问一问,就得以了知。可是我却连去电视柜拿出电卡的勇气都没有。——如果是电费忘交,电卡还能为我带来短暂一晚的光明,这希望却因我的恐惧而掐断了。

借助手机盈余的电量,以及不怎么稳定的流量信号,终于接通了与他的对话。

“怎么了?”他问。

平日里的羞涩只好放在一边,现在只为掩盖我的恐惧而战。

“为什么大多数人愿意着心于浮于表面的高雅,却不愿做出本真的低劣之事?”我问。希望他能开开黄腔,缓解一下这沉重的氛围。

“如果有三本书,莎士比亚、郭德纲相声集和工口本子,一般人会怎么选?”

“工口本子吧?”念出这个词,我的脸颊轻微发烫,可听通话那边,他似乎没有太大的震动。

“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般人也许三者都有喜欢的,但大多数人都会选郭德纲的相声吧。工口本子难以启齿,莎士比亚太高雅又会被人说装,只有郭德纲的相声更大众,所以更多人会选这个。那么如果全世界只能留一本书给后人,在这三本里选一本,你又会怎么选呢?”

这还用说嘛。“当然是莎士比亚。”

“这就对了。之所以人们更愿意提及更高雅的东西,就是因为在潜意识里形成了对人类最有帮助的事物是最有谈资这样的观念。”

不仅感觉到前后逻辑不搭,而且对我如此境地没有一点帮助。我不禁恼火起来,他这个处男,难道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么!我只好硬着头皮让对话进行下去,以期待他那钢铁般的心能够因时间流逝而风蚀。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都不知道呢。”

“平常看看厚大法考。”他说。

看法考?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兴趣?我突然有些后悔,怀疑起内心那接触他时便会产生的颤动——这究竟是爱情,还是我误解了气愤?

正当我思索起“激动”二字的定义,他却先一步开口。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什么事我就先挂了。记得明天准时。”结果还没等我说出明天约定取消,他便挂断了通话。没办法,明早只得出去了。然而一想起他,我便竖起鸡皮疙瘩。内心只留有厌恶。

我想,我大概是讨厌他的。

四周依旧漆黑,我打开手电筒摸索着进入卧室,趴在床上。我一开始在期待些什么?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关心别人?每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脑子金钱和游戏,还有那不入流的充满妄想的故事。我竟然会喜欢上这样恶心的一个人。但心底里却有声音告诉我,他并没有照顾我的义务。我在通话之初并没有指明此刻的境况。胃里翻涌着的,到底是不甘的辛酸,还是无能的强浪?为他的冷漠而恼怒的,是我的情感,而压抑着我的嗓门,告诉我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的,是我的理智。两种相互对立的意识相互纠缠扭打,势均力敌而不分胜负,致使我无法大声哭喊,只有压低喉咙地嘶吼。随后干呕。

当我进一步意识到理智和情感双方都无法胜出,因为人是一般人,而非理性人时,我也看过厚大法考的这一事实也惊回脑海。仔细思索,在黑暗中胆小无力的我,究竟是惧怕黑暗中的生物,还是恐惧无法与他接通电话的落寞?他终究没有做错什么,而我的气愤与厌恶,是因为他没有陪伴在我身旁,私自挂断我的电话。我的无能狂怒因这些琐碎的事件而升级,但究其本因则在于我对他的占有欲。我害怕他离开我。我害怕他被公司辞退。这出感情闹剧最终回到了原点,一切的一切总结起来还是我对他的爱。

我想,我大概是爱着他的。

压抑着的情绪终于爆发,我失声痛哭,流进嘴里尝到的只是恐惧失落与寂寞相交杂而生的淡咸。只希望就这样睡着,待到醒来之时,什么都能忘得一干二净。张开四肢平躺在床上,眼泪流干后,我闭上眼。在朦胧将入眠时,双眼突然感觉到一瞬显现的赤红——是来电了?也不去洗漱关灯,就这样继续平躺,直至睡熟。

第二天起床,心情确实好很多。若是不刻意去想,昨夜那讨人厌的情绪便不会泛上喉口。我想,是我多虑了。

打理好之后前去地铁站,准备与他碰头。我们二人虽然家住得近,但商谈的地点还是选了足足十一公里远的市南区一家咖啡馆。乘坐八站三号地铁线后还要在唐塔广场旁转乘市南旅游环线,路途虽远,可以和他聊天嘛。等等,他该不会又要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到达地铁站后,我用微信联系他。他已经上了地铁,我只是让他到我这站后下车,而非我及时乘上他那趟车。毕竟我们俩可是因一个游戏玩法都能吵得不可开交,要顺利共同乘上一趟车,恐怕是不可能了。

他下车后,与我打了个招呼,随后二人陷入沉默。我们俩的兴趣几乎没有重叠,根本找不到话题的切入点。若是直接谈起工作的正事,我总是有种很快就能谈完的感觉,若是在列车上就将问题解决,那么也就没有去那咖啡馆的必要了吧。然而我的目的当然不仅仅为了工作,一定还要好好教育他一番,顺便干些别的什么事。若是去不了咖啡馆,我昨晚不就白哭了么?

下一班列车到来,我与他共同乘上。周末的早晨车上人并不多,只有一些补课的学生,或者出来去公园锻炼身体的大爷大妈。至于那些996的员工?得了吧,他们一定起得比我们早多了。当然,工资说不定还会更高些呢。

小电视上播放着砺川市新一轮春季流感爆发的相关新闻,告诉居民们提高防范意识,注意居家开窗通风。当然了,还没有全国大范围爆发的预兆。

“你知道吗?有好几个记者在砺川市失踪了呢。”他突然说。可真是一有新闻就揪住不放啊。昨天在同一位置,还在那畅谈房地产经济学呢吧?仔细回想,他讲的一切我似乎都忘得差不多了。

“记者失踪?怎么会有那种事情。没有人会无聊到干那种事情吧。”我说。

“那倒不一定呢。微信群上好多人都在传。”

“造谣传谣可是要行政拘留的哟~”我提醒他,“而且微信群上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可信度吧?之前还有人说砺川的流感传染性极强,后来官方不都出面辟谣了吗?”

“谁知道呢。”他说。“是真是假还得我们自己去判断,不是吗?”

“可是判断总会有一个标准吧。这个标准不就是群众所认同的吗?而群众所认同的,可信度最高的,还是官方吧?”

“你还是太单纯。”

“什么?”我怕自己听错,再问了一遍。他却像提防着什么似的,连忙改口,只是叹息着。

随后他嘀咕:“谁让我们是对真相毫不知情的无产阶级呢……”

我并不认同他的观点。我对他说:

“我们无法得知真相,但我们可以选择去相信。”连自己的国家都不能信任,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就像人常常提防别人会破坏自己的交际圈,人民不信任政府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也许政府确实想隐瞒什么,但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长治久安吗?少数人也许遭到背叛,被利益所牺牲,可那换来的,难道不是其余多数的稳定发展?若是仅仅同情起少数人的遭遇来,为那所谓人权,或者什么“真相的隐瞒”感到愤怒,何不思考那些你所同情的事物,有多少是为了你而消亡?好比西方白左,不着实际地谈起抽象的人权来,我们谈起所谓“真相”,不也是想满足所谓抽象的“好奇心”吗?说到底,干嘛要去关心那些与自己不着边的东西,反过来还要凸显自己的愤世嫉俗,最后说不定还会落下猜疑的毛病,最终在郁郁寡欢中自尽了呢。我在思索,可这些似乎并不能自成逻辑。也许这种对他人的反驳,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多管闲事、信仰缺失?谁知道呢。

他突然笑了出来。“是台词啦。《攻壳机动队》。体验派。”

难得让我这不灵光的脑壳去思索那么复杂的问题,结果你说的竟是句玩笑话?去死吧。

“不过我又忽然想起来一句话。‘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这话是方鸿渐说的。”他说。

“你的思想很危险呀。”

“描述事实也要受到惩罚吗?”他苦笑。

“因为有些事实不仅错误,更见不得光。”

“这话说的我爱听。不过既然见不得光,我们就在暗处里说。”地铁在隧道中飞驰,透过车窗看不见什么东西。“书上的东西不能全信,人还是有自己思考的能力好。”

“可惜人是一般人,而不是理性人,像那种说出自己不愿谈恋爱,最终真的能够坚持的人却很少。”我尝试把话题向我这边靠拢。

“那种人最终信了爱情,在贴身女人前迷失了自我,就像我们在国难当头时,大家都信了共产。”他又要开始讲政治了。这种晦涩的话题我可对不上他的电波,只好拼命从表面上将话题引在我们身上。

“可现在是和平年代,大多数人信的还是钱。”我说。

“信了钱却不信政治,迷茫着为钱奔走,却不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为何。就算理想最终实现,可似乎还有个要做尽天下之事的欲望回荡在脑海,什么事都想要能够插手,最终甚至还想搞搞政治,坐上主席总统的位子——”

“什么鬼。”我欲图打断他。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谈论政治,谈论经济,谈论食品危机,亦或为信仰苦恼,为空虚抑郁,每天感到压力,感到喘不过气来,感到迷茫的原因。因为我们贪婪,但却无法得到!”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从他谈论起房地产时,我就该意识到的。他有些不对劲。而且,他的声音是否太大了些。我能感受到四周射来的目光。火辣辣,像是要将我灼烧。也许我们的对话触怒了那群人?

我、我不知道。我现在大脑一片空白。脑子断了篇。接下来该怎么回答他?为什么他总是要说这些该死的话题?随便什么房地产、货币、政治、真相……去他的好吗?你他妈的可是要被公司开除了,连这点自知都没有吗?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搭调的逻辑,空泛着谈论着这些和你毫不相干的事情,很有趣吗?到底有多少件事值得你去“理性”地思考?与其“理性”地思考,倒不如问问自己,想那些事情到底有什么用!

我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不能、我——我甚至不知道刚刚那些想法有没有脱口而出。完了。我与他的恋情一定彻底完蛋了。还没有开始,便坠入沟底。

一切都是他的错,对吧?我、我接受不了。

“抱歉,我下车了。”下一站列车停稳,我便走下站台。我回头看去,列车并没有继续向前驶去,而是停留在了这里。几乎大多数人都从车上下来,唯有少数乘客和他还留在列车上。周围变得越来越拥挤,灼烧感也越来越强烈。我感到双颊在发烫,可这并不是因为害羞。我、我——我没法忍受。路过的行人对我的身体刮刮蹭蹭,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无法忍受。也不知怎的。泪水下落。一股更灼热的目光直射而来。我抹着眼泪,想找到那目光的来源。强忍着剧痛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在列车上,透过车窗对我投来怜悯的目光。

我努力向前拥挤,却怎么也挤不出不断退滞的人潮。

我呼喊,却得不到他的应答。

我努力向前冲去,可除过人潮,我们之间还有两道坚硬的玻璃幕墙。

列车开始发动。

我望着他的那一瞬的残影,只能无力地喊出:

“救救我,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