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犬之裔金斯,25歲,祖笛城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城主。和他那個性子溫和的父親不同,金斯打小便脾氣急躁,和朋友來往時一言不合便會用上拳頭。
按理來說這樣難以伺候的人很少有人願意接近,但他偏偏是個例外。一是因為他是城主唯一一個孩子,金斯的母親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染疾去世了,他的父親也從未再娶。就算身邊的人對他這樣火爆的脾性頗有微詞,看在城主的份上也不好再說什麼。
二是因為他正直的秉性,雖然金斯崇尚拳頭和武力,但他並不是一個蠻不講理之人。恰恰相反,他講義氣,有原則,常常被他人惹怒是因為他們做了讓他看不過眼的事,他也用同樣嚴格的眼光審視自己。
金斯對世上的許多東西都不滿意,包括他自己。
十五歲那年他斷了一根手指,那是他的侍從驅車駕馬時無意碾死了一戶大戶人家的寵物犬,狗的主人哭着鬧着要讓那可憐的侍從以一命抵一命。
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從面如死灰,低垂着頭站在一旁等待最終的結果,他插不進話,也輪不到他插話。
見對方對補償不管不問,叫囂着一定要以人命抵狗命,金斯黑着臉一言不發,他轉身走出房去,再出來的時候,人們看見他面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布滿了額頭,但他仍然面無表情。
他向不依不饒的狗主人扔去一團手帕,手帕在空中散開,被包裹着的竟然是兩截斷指!
“我們家做錯了事,這個你拿走,他的命留下。”十五歲的少年揚起倨傲的臉,神色平靜地說道。
不出兩日,金斯斷指護屬下的事在祖笛城中傳開了,所有人都對這個性子火爆的紈絝子弟刮目相看,他們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他們低估了金斯。
他非但不是一個被嬌慣壞了的富家公子,在難以接近的外表之下,金斯有着自己的考量。
金斯其實從未想過做城主,祖笛城的城主一位也不是世襲制,與他同輩的年輕人中有更加才華橫溢、眼光卓絕之人。而且城主意味着更多的職責和責任,金斯能夠毫不猶豫地為了保護祖笛城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但輪到命令他人上戰場送命的時候,他會猶豫,會躊躇膽小。
如果不是幾年前孤兒院意外的火災,金斯現在也許就如他童年時所夢想的那樣,成為了一個自由無拘束的冒險家,說不定此刻正航行在神秘之海上,與美酒與美人作伴,大口吃肉,大聲高歌,無不痛快。
許多年前他看見巫鴒的第一眼,就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奇怪情緒。
他們站在山坡上,遠遠地望着丘陵下方的孤兒院,父親抬起他孱弱的手臂,指着一位身材瘦小的紅髮小女孩,他說那便是祖笛城的食靈鬼。
紅髮小女孩穿着一件髒兮兮的棕色抹布衫,其他的孩子都三五成群在一起嬉戲,她獨自站在一棵大珀樹下,別過臉似乎在數着樹上的葉子有多少。
金斯用介於稚嫩與成熟之間的嗓音問父親為什麼要讓他認識她。
父親粗糙的手掌拍上他小小的腦袋,他轉過頭來,金斯第一次看見父親的臉上流露出疲憊和焦躁的神情。你要好好記得她,父親說,那個女孩將為祖笛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個食靈鬼?她以後會毀了祖笛城嗎?
金斯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攥緊拳頭,如果那個女孩將是祖笛城的威脅,那應該現在把她剷除。
不,父親搖搖頭,我不知道,聽我的話,好好記住她的樣子。
金斯不明白為什麼父親對這隻食靈鬼如此上心,他聽聞食靈鬼總有一天將變為人間的禍害,也不理解為什麼父親對她網開一面讓她和其他孩子一同留在孤兒院中。
正疑惑着,紅髮女孩突然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女孩碧綠色的瞳孔倒映着清澈的月光,那個瞬間,金斯有那麼一刻似乎理解了父親的想法。那個女孩的眼神,不同於他所見過的任何一種。
那是變革者才會擁有的眼神。
憤怒。
漠然。
同情。
與輕蔑。
她叫什麼名字?金斯問父親,複雜的情感竟然能夠在一個年幼的個體中共生,這讓他很感興趣。父親說的也許沒錯,能夠帶來改變的人,往往是周遭的人無法讀懂之人。
巫鴒。
巫鴒,金斯在心中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
等再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又過去了幾年。沒有月亮的晚上,名叫巫鴒的女孩昏迷在一個瞎了一隻眼的男人的懷中。
“這是唯一一個倖存者?!”金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周圍圍着許多人,他們都是父親身邊的得力屬下,每一個人都一上一下地翕動嘴巴,七嘴八舌地想要告訴他什麼。
他們說孤兒院突然起火,事發突然而且火勢兇猛難以撲滅,當滅火的大部隊趕到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霧狼之裔莫滄所救出的女孩,極有可能是唯一一個倖存者,也就是說,罹難的人員中……也包括他的父親。
“不……不,父親怎麼會死在那種地方。”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頭,金斯感到噁心,他想吐,又感到天旋地轉。
在震驚之餘,他察覺到另一種異樣,人們七嘴八舌除了想要告訴他這個不幸的消息之外,他們還在傳達另一種意思。
城主極有可能罹難,而祖笛沒有副城主,群龍無首。
他們所指望的,是這個時候金斯能夠站出來,這個以往在祖笛人民面前無數次證明自己眼光與能力的年輕人能夠在祖笛城最需要領導的時候,扛起這面大旗。
當然,這其中有多少是出於對金斯的信任,有多少只是臨時想找人處理將到來的市民對食靈鬼的憤怒這個爛攤子,誰也說不清楚。
金斯沒有拒絕他們的提議,這不是他想要的職責,但他不得不做,因為他相信,只有他能夠理解父親在每一個月下向他訴說的理想。
巫鴒她與眾不同,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的食靈鬼。
在這一點上,金斯與父親曾有過共識。
在那個夜晚,他當然有過懷疑,這就是父親所說的食靈鬼將帶來的變化嗎?根據傳言和每一個人的常識,食靈鬼總是伴隨着厄運前行,他們所到之處,只會帶來痛苦和悲傷。
據守衛在城主事務廳之外的守衛們說,金斯一夜也沒有離開過辦公室,他下令不讓任何人進來,只有一個人例外。
霧狼之裔莫滄。
在那扇緊閉着的大門背後,沒有人知道莫滄和金斯說了些什麼,他們的對話就如同那扇幾年後被拆除更換的大門一樣,被埋在了時光的塵埃之下。
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在傍晚還對如何處置巫鴒猶豫不決的金斯,在第二天凌晨,突然下達命令要求立即釋放巫鴒。他說她是無辜的,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表明火災因她而起,他不願意——他認為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也應該同他一樣——向沒有實據的莫名恐懼屈服。
莫滄說父親親自將巫鴒從火場中帶出,逼莫滄發誓一定要保護好她。金斯希望,他的父親是對的,他一定知道什麼金斯不知道的事,才讓他如此篤信於巫鴒以至於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當車隊疾馳向混亂中的供奉平原的時候,金斯也仍然如此相信着。
巫鴒將給祖笛城帶來變化,是這一次嗎?
他覺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