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溪转过头,睿智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担忧。

莫沧知道它在担忧什么,巫鸰总是喜欢孤注一掷,往好了说,是她大胆、敢于突破常规,往坏了说,是她有着”自杀式挽救“的倾向。

自我牺牲与自我毁灭只有一线之隔。

莫沧不清楚巫鸰是否明白,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赌一个并不知会不会成功的飘渺事物。到现在为止的每一次她都成功了,但如果失败了,那样的后果是莫沧所不能承受的。

灰溪叹了一口气,它感到惋惜,这都源于一件事——巫鸰并不愿意使用「罪之力」,所以才会将自己的命也视作为了揭开这个标签所需的努力的一部分。如果她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孩,从小生活在被鲜花和阳光所包围的灿烂之地,哪还用得着一次次用命去赌呢?

莫沧见过不少好赌之人,而巫鸰是他见过最玩命的赌徒。

拉齐现在有些懵了,在今天的对战之前,辛其白所雇佣的线人曾报给了巫鸰和隐狐的现状。他们所收到的情报是,巫鸰几乎从未使用过食灵鬼的能力,她自称为唤兽师,而她唤兽的法器丢失在了地下秘境之中。

得知这一信息,辛其白对今天的对战自觉十拿九稳,另一位隐狐的情况他连过问也没有。只要巫鸰出于自尊心不使用「罪之力」,她就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但现在是什么回事?那只凶猛的豹子是从哪里窜出来的?不,绝对不是被巫鸰召唤出来的,没有任何法器,她不可能做到。

犹豫不决的拉齐出于习惯,求助似地看向辛其白。然而辛其白仍然处于沉睡之中,拉齐感到肩上一沉,责任突然到了他的身上。也就是说,战场上出现了出乎他们意料的状况,辛其白无法给他发出相应的指示。在担忧的同时,拉齐感到一丝隐隐的兴奋,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把阶梯。

如果他表现不佳,被巫鸰和那混小子击败,毫无疑问醒过来的辛其白将把自己痛骂一通。但要是他临危不惧,灵活应对,他便能攀上地位更上一级的权力阶梯。想到这里,拉齐感到喜上心头。他还有能够配合「长眠祭司」的能力。

巫鸰拍了拍三三的头,黑豹撒娇般地用头去蹭巫鸰地衣袖,蹭得她满手都是毛,女孩被娇嗔的大猫逗得咯咯直笑。“别松懈。”缓过神来的隐狐说道。

“嗯嗯,我知道。”巫鸰收敛起了笑容。

几具人偶出现在巫鸰和隐狐的身后,拉齐这一次没有选择使用冰封之酒。如果人偶不能近身,那自然冰封之酒便没有了意义。人偶跌跌撞撞,三三猛地扑向其中一具,没想到原本动作迟缓、僵硬的傀儡竟然快速地蹲下身子躲过了攻击。

”哼。“拉齐得意地笑了,这一次,他所用的酿造的是狂暴之酒。「黑麦酒」的唯一缺憾是除了自己,不能直接作用于活的人体。辛其白的傀儡和他的能力简直是绝配,一方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死人“,一方是能够大幅度提高力量、增强体格的辅佐剂,在狂暴之酒加持之下的傀儡们就像发了疯的暴犬。

动作、速度都提升了不只是一个档次,人偶们没有关节的限制,其中一具人偶的大腿以一种十分扭曲的姿态向隐狐踢来,隐狐勉强低头躲过。其他人偶的攻击接踵而至,暴风骤雨般的拳头和腿击密密麻麻地向他们袭击过来。

巫鸰侧身躲过人偶的直拳,眼看一击踢腿将要踢到她的身上,三三猛力一撞,将人偶撞开。巫鸰还没来得及称赞三三,就被另一具人偶的上勾拳击中了下颌,眼前瞬间一片昏黑,更多的人偶凭空出现,拳打脚踢,巫鸰双手格挡在胸前。然而她纤细的手腕根本不足以抵挡人偶巨大的力量,她被击飞到几米开外,吐出一口鲜血。

”三三,冥火。”巫鸰艰难地说道,肉搏战他们根本没有胜算,三三听到了她的命令,它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一团紫色的火焰跳动在尾巴尖上。无数细小的紫色火焰从尾巴飞出,以极快的速度袭向人偶。

没想到,人偶敏捷地全部躲开了。三三并没有死心,它不是一只普通的豹灵,掌握了许多其他兽灵并没有掌握的法术。如果零散的火焰袭击会被躲开,假若是一整片呢?三三的爪子被熊熊的紫色火焰所缠绕而上,火焰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紫色的火海将人偶们吞没其中。

冥火只会对施法者心中的目标造成伤害,所以尽管干枯的藤草身处火焰之中,但它们并没有受到损伤。而被火焰吞没的人偶表皮被烧伤剥落,露出其丑陋的内里来,它们的动作并没有因为着火而停下。反倒如行尸走肉一般,丝毫不在意身上的火焰以及自己所受的伤害,除非完全被火焰燃烧殆尽,否则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听从辛其白的命令。

幸而冥火对巫鸰和隐狐并不会造成什么伤害,场面上突然陷入了僵局。

梅千兰在看台上看得十分着急,看见食灵鬼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人们爆发出了欢呼之声,似乎已经开始提前庆祝食灵鬼被打败了。

人偶们步步紧逼,隐狐听到右边传来的风声,他赶紧侧身避开,人偶的拳头落了空,紧接着,空中的酒味又发生了变化。

这家伙,到底有多少花样?隐狐苦涩地想道。

本已落空的拳头突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隐狐掀翻在地,他就地几个空翻,才避免摔了个狗吃屎。疲于招架不知疲倦地人偶们的进攻,巫鸰渐渐地有些力不从心,人会累,兽会累,然而没有生命的人偶不会。

再这样耗下去,他们的体力不久就会耗尽的,这是巫鸰想到什么。”隐狐!“巫鸰急急地叫道,”你还可以继续坚持吗?”

“咳咳。”男孩啐出一口血,抹抹嘴角,“应该可以,怎么了?”

巫鸰咬牙切齿地说,“拖。”

隐狐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一场他们和辛其白之间的拉锯战,不是他们率先被人偶击败,就是辛其白体力不支无法继续使用「灵魂文字」。虽然隐狐知道这不失为好的策略,自己身强力壮,还可以坚持。他所担心的是巫鸰,巫鸰身形摇晃,不知还能够坚持多久。

快一点,快一点……

男孩用一种近乎于乞求的姿态希望上天能够聆听到他的声音。

快一点孵化吧。

然而怀中的黑蛋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要破壳而出的迹象。吱吱这一次所需要的孵化时间比以往都要长,隐狐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甚至偶尔他连吱吱还活着的迹一象也感受不到。自从他进入祖笛就有这种十分奇怪的错觉,似乎吱吱是在等待着什么。

它只会在那一刻破壳而出。

隐狐很少有这样读不懂吱吱的时刻,自他记事起,他便知道在那偌大的丛林中不会抛弃他的除了他的狐狸家人们,便只有吱吱。他和吱吱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无法比肩的。不仅仅是亲情,或者友情,是一种归属感,它是灵魂的另一部分,就像是镜子里的自己。

而现在,隐狐觉得镜子中的那个身影背对着自己,任凭自己发出绝望的呼喊,无动于衷。

拉齐没过多久发觉自己就快搞砸了,他的双眼已经出现了视线模糊的状况,耳朵总能听见蜜蜂扇动翅膀一样“嗡嗡”的声音。这是他十几年以来使用「灵魂文字」时间最长的一次,从未想过原来到这个地步,自己竟然会因为消耗而产生严重的幻觉。

他畏惧地看了看身旁的辛其白一眼,硬着头皮狠下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哪怕今天晕倒在这里,也非得打败食灵鬼不可。

“「黑麦酒」·深渊之酒。”

恶臭的气味四散开来,三三厌恶地将鼻子埋进泥土之中,那味道像是深海中腐烂的章鱼尸体所酿成的深色粘稠液体所散发出的气味。今任何一个嗅到它的人,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深不见底、不透光的深海就在自己的脚下。

深渊之酒没有直接的实际作用,但如果吸入了足够多的剂量,它能够在人的心中植入深深的恐怖幻觉,哪怕是施术者也不能幸免。这是拉齐第二次使用它,辛其白和他刚刚开发出这个能力的时候,曾在庄园中引起了大范围的恐慌。没想到他不仅没有收到处罚,反而还被齐舞家主大大称赞。

这是拉齐所能酿造出的最后一种酒,他小心翼翼地克制不让深渊之酒的气味泄露至其他地方。朦胧一片的视野中一个巨大挥舞着无数触手的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天边,恐惧,开始反噬他的内心了。

必须抗住,这是拉齐和巫鸰等人的耐力战,第一个向恐惧的幻觉投降的,绝对不能是自己。

妖女的身影出现的瞬间,巫鸰便明白了这恶臭的气味是做什么用的,她埋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不就是变成三树妖女那样,堕落的怪物吗?

藤草大地开始扭曲,树木张牙舞爪,幻化出一张张妖女的脸,天地混合在一起,巫鸰辨不清自己是站在地上或是漂浮在空中。自己一定还是在原地,必须马上告诉隐狐,“屏住呼吸,否则你会有恐惧的幻觉。”巫鸰面色苍白,汗流不止,不管是闭上眼睛还是捂住耳朵,都无法阻止恐惧的渗透。

希望隐狐并没有像她那样吸入够量的气味。

隐狐怔怔地看着巫鸰和远处的拉齐,两人都是一般的呼吸急促、站立不稳,就连沉睡中的辛其白也受到了影响。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难道说是他没有吸入足够多的酒臭味吗?不,并不是这样的,他呼吸并不比巫鸰少,但是为什么其他人出现了幻觉而自己却很正常?

难道说,隐狐心中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和别人并不一样,对吧?毕竟,他是被父母遗弃在森林的孩子,他们并不想要他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否则会将他送到孤儿院的。从婴儿开始,自己便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不知道是自己做了什么,还是他身上的某些东西让亲身父母对他如此狠辣。

他的伴灵也和别人不一样,刚开始他还以为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伴灵的形态不只一种,可是后来发觉,并不是这样的。他所见过的人,他见过的人所见过的人,从来没有看见和他一样伴灵是一只可孵化为不同物种的兽灵的人。

如果说伴灵是灵魂的另一半,那就意味着他的灵魂也是如此多变,和众人不同。也许,父母正是因为这个将自己所抛弃的……

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在这个世界隐狐什么都不怕,他不怕洪水猛兽,不怕死亡威胁。他也什么都不想要,不贪图荣华富贵,也不恋功成名就。只是偶尔他会想知道,世上是否还有像他这样的人。

他最怕孤独一人。

心悸和迷惘所组成的潮水将他卷入其中,这时,他听见了一个许久未听过的声音。“智障你在干吗?这种程度的幻觉都看出来你也真够有废物的。”

那是吱吱的声音。

虽然转瞬即逝,但他绝对没有听错,真的是吱吱的声音。

怀中的蛋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发泄它的不满,“你像个娘娘腔一样哀怨过去哀怨过来,老子几天不在你就是这副德行了?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就算没有其他人,你还有我不是吗?”

一语道破天机。

隐狐突然明白了,他什么幻觉都没有看见是因为这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之一,他怕自己没有同类。

“对啊,”男孩低着头,用额头抵在与从初始并肩至最后的伴灵上,“我在怕什么呢?最起码我有你。”

万宴台看热闹的观众们原本以为自己会见识到有史以来最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对决之一。

食灵鬼对战天才除魔少年。

谁都没想到今天的对决是如此的匪夷所思,被众人看好的辛其白一开始便陷入了沉睡。食灵鬼也没有如众人所预想的那样,显露出她的獠牙与罪恶之力。在对战的后端,不知场上发生了什么,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过去,场上的四个人突然禁止不动了。

只会被激烈的打斗以及血腥的暴力所吸引的门外汉们当然猜测不到实际中的惊险。他们只觉得无趣,因为在这个“木头人不能动”的游戏中,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孩突然动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撂倒了他们眼中最有潜力的英雄少年——后者一直在睡觉,估计连自己是怎么被打倒的都不知道。

有史以来最无趣的一场对战,那些乘兴而来的围观者败兴而归。

当然莫沧等人并不会同意这些业务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