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第七肆。”灰溪说。它的道谢没有得到回应,第七肆僵硬的脸部神情表达了他的态度,这在灰溪的意料之中。

大地伏低身子,莫沧将巫鸰抱上它的脊背,那里宽阔如平整的岩台。随后他搭手,把诺维西也带上去。

第七肆一把抓过诺维西的爪羊的缰绳,冷眼看着莫沧的举动。凝视女孩时烟灰色左眼中流露出的深情似乎情真意切。

第七肆也曾被那只眼睛温柔地注视过,那时他还是一位个子矮小的瘦弱男孩,从莫沧的眼瞳中看见了一片无垠的大海,泛着波光。

他曾以为那片大海能永远包容他们,多么天真愚蠢。

迟早有一天,那个女孩也会意识到她的愚蠢的。

莫沧察觉到他的注视,对他微微一笑。

第七肆移开了视线,毫不掩饰地发出轻蔑的哼哧,心中暗想,戏演得真好,大尾巴狼。

待卫歌和巫鸰在大地身上坐定,第七肆骑上爪羊,指着灰溪和莫沧,“你们给我乖乖地走在我们中间。别想有小动作。”

“是是,一切都听你的。”莫沧举起双手,顺从地回答。

第七肆将右手两根手指放在嘴中吹响一个口哨,他们动身了。

刚走出没几步,突然,他想起来一件事。第七肆策羊来到灰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那个丫头的伴灵呢?”如果意外出现的人不是莫沧,他应该早就注意到了。

他们有两个人,却只有一位伴灵随同。联想到女孩的伤势以及他们来自的方向,纵使第七肆是石头心肠,也不免流露出一丝同情。失去伴灵的痛苦,是所有人类感同身受的。

灰溪不自在地动了动耳朵,被夜狼撕开了个豁口,在风中被吹得有些发疼。“没有了。”

“......”第七肆的喉头哽住一下,“节哀顺变。”他不无同情地说。

灰溪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几年前就没有了。”

第七肆愣住了,虽然他自知头脑不太聪明,可联想起几年前的听闻,他也明白了。

“原来传言是真的!你们真的带了个食灵鬼离开。”他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策羊走到了最前方。

它叫什么名字?

鸰……鸰什么来着?鸰塔,鸰特,鸰图,不对,它的名字听上去要更美,像一首歌一样,从优雅的月下美人口中唱出的歌。啊,对了,想起来了,它叫“鸰啼”。

鸰啼,啼叫鸣唱的鸟儿。

是那位大人取的名字。

巫鸰,也是他最先这样叫我的。在那之前,我只是孤儿院的第一百二十五号小孩。

命名日那一天,先生俯下身对我轻声说,“我给你们取的是最好听的名字。嘘——别告诉其他小孩子哦。”说完,他冲我眨眨眼,我就像获得了最香甜的蜜糖孩子一样,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

我们两人的。

是我的“宝物”。

我记得鸰啼很喜欢它的名字,但为什么我想不起来它的模样了呢?

一只鸟灵,我只记得它是一只鸟灵,它的羽毛是什么颜色的呢?更像鹦鹉或是老鹰?是一只温柔的伴灵吗?眼睛呢,眼睛也和我一样也是碧绿色的吗?

……

全都记不清了。

但我还记得其他孩子的名字和他们的伴灵。

甚至经常欺负我的那个男孩的名字我都记得,苏泽耳,毒蝎心肠的男孩,很坏。

那为什么我独独记不起来你的模样呢,鸰啼?一想到你,脑海中只有一片茫茫的灰色,头隐隐作痛痛。在你消失之后,那些我们曾经的朋友也都不理我了,冲我扔石子,把我的头按进池塘中,推搡我,辱骂我,说我是“食灵鬼”。

有时我会突然失去意识,而后醒来,周围是一片狼藉,欺负我的那些小孩受了伤,都被大人们护在身后,大人脸上带着恐惧和厌恶,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但我不是怪物呀。

他们说我“吃”了你,获得了“能力”。

明明只是某天清晨醒来,床边的落脚架上没有了你的身影而已。

你不见了。

我好害怕,找了你好久好久。那天大家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苏泽耳竟然说你是我的牺牲品,我利用并杀害了你。

我很生气,就和他吵了起来,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像突然睡过去了一样,记忆出现了空白。醒来的时候,餐厅变了样,桌椅横七竖八,碗筷和达面汤散落在地上,地面与墙壁刻着长长的划痕,看起来就像战场。

伙伴们都不在餐厅里,他们从窗外小心翼翼地偷看我。屋子里只有我和三个陌生的叔叔,我认得他们的制服,是孤儿院的警备员。他们的身上都挂着伤,我也一样。气喘吁吁,对我十分警备。

失去意识的时候,我做了一些可怕的事。

从那之后,他们就叫我是恶女,是食灵鬼的,恶魔诞下的孩子,肮脏堕落的生物,吸收了自己伴灵来获取力量的自私鬼。

也许我真的是吧,不然为何人类与伴灵合体才能使用的「灵魂文字」,我一人也能使用呢?

我曾经坚信我不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但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确定了……

巫鸰睁开眼睛。

大脑中一片混沌,仿佛一片灰色的荒芜世界,脑后传来隐约的疼痛,“我在哪里?”

她坐起身,半眯着眼睛打量着周遭。很明显,她躺在一个房间的一张床上,皮包放在枕头旁,上面的污渍与血迹被擦掉了。她赶忙翻看皮包,骨笛安静地躺在其中,她将骨笛放进袍子的口袋中。

“袍子?我怎么穿着袍子?”

她掀开被子,发现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崭新的白色棉质长袍,袖口与扣子周围绣着精致的花纹。一吸气,还能闻到阳菊与柔根制成的洗涤剂的味道。她不由得脸一红,随后想到为她更衣的人肯定不是莫沧,一定是北望塔的某位女性药剂师。

周围还有许多张排列整齐的木头小床,上面盖着整齐的棉被,但都没有人。长方形的房间另一头是几张木头桌椅。房间的中央摆放着一个大的蜡烛台,烛台的下方的花盏中种着一圈日花,花瓣正发出金色的灿烂光芒。

“啊,对了,我是在北望塔的病房里。”断裂成点的记忆随着巫鸰慢慢恢复意识,重新连成了一条线,大脑终于开明起来。

她记得刚刚走入矮岩林时与莫沧的对话。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莫沧宽阔的脊背给她提供了坚定的安全感,由于毒素侵入与体力不支,加上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的奇妙香味,巫鸰渐渐失去了对四肢与大脑的控制,仿佛被母亲揽在臂弯里听着摇篮曲的孩童般。睡意,或是幽冥中的黑暗在呼唤她,像一条小河,逐渐淹没了身体。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莫沧在和陌生的声音谈话,感到自己被抬上了什么东西。再然后,她在病房中醒来,周围是一圈不认识的陌生面孔,在人群中间她认出了莫沧那张关切的脸。

巫鸰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莫沧按住了肩膀。男人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她能够感觉出他手指上因长年把握武器而长出的茧的形状。

“嘘——阿鸰,这里的药剂师解了你的毒,睡吧。”莫沧俯下身子,在她耳旁轻声说,他低沉的沙哑嗓音带有某种催眠的魔力。

“你安心地再睡一会吧。这里很安全。”

.......

那应该是上午的事,从房间中央日花花瓣低垂的角度来看,现在应该是下午两时左右了。

“你好?有人吗?”

她试探着问了几句,然而房间中响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她下床穿上皮靴,系紧鹿皮鞋带,出于习惯随手戴上兜帽。

长睡醒来之后,她感到一丝饥饿。

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没人在房间里也很正常。莫沧与灰溪现在一定在北望塔的某处和旧友相聚吧,尽管那时她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但她从语焉不详的对话中也能听出苏希老师与巡逻队中的某人一定是旧识。

只不过另一个人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友好。

巫鸰试着活动左臂,伤口被缠上了崭新的绷带,整齐干净,为她清理伤口的人的手法比莫沧老师这样的半吊子娴熟多了。

“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吧。”巫鸰摸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听到它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嗯?你醒了吗?”

木门被推开,传来了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巫鸰抬头一看,一位棕色头发的少年端着一个黑色的木碗走了进来。男孩的双颊有些胖乎乎的,布满了雀斑,眉眼谈不上英俊,鼻头略宽。他穿着一件棕色的套头麻衣,外面套着一条白色的圆形斗篷,固定在一边的肩膀。小腿上裹着布条,一把收在皮具里的短刀系在腰间。

来人的脸上挂着爽朗的微笑。

“快回去躺好,柳影大师特意叮嘱过我看好你,你的伤口刚刚包扎好,还不能乱动。”那男孩一面说着,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经过巫鸰身旁,他转头对她笑了一下,“快过来吧。我给你带了库容菇汤来,我想你一定饿了。”

库容菇在供奉平原上随处可见,肉质肥厚细嫩,味道鲜美,是祖迪的特产。离开祖迪三年了,巫鸰记不清上一次吃到库容菇是什么时候,那热气腾腾的碗中散发出的香味让女孩感到更加饥肠辘辘。

男孩将碗放在桌子上,他抬起腿跨过椅背坐了下来。

巫鸰一声不吭乖乖地跟在后面,“谢谢你。我刚好肚子饿了呢。”她坐在男孩对面,却没有打算动手的意思。

“想喝吗?”仿佛是要捉弄她一般,男孩戏谑地问道。

“嗯嗯。”巫鸰用力地点点头。

“扑哧”,男孩笑出声,“你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快喝吧,你现在得到医师的许可了,一直在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巫鸰在双膝间来回搓着双手,“你是医师吗?”

“医师谈不上。我只是柳影大师的助手。顺带一提,你是被柳影大师治好的。”

“是吗?”巫鸰捋捋头发,双手撑住下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男孩耸了耸肩,意思是随便问。

“我以前见过那种短刀”,她用下巴示意男孩的腰间,“不过是在屠夫的店里。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医师的助理会随身携带一把伤人的凶器吗?”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男孩错以为她的目光是一把利刃,正一刀一刀地切割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