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正追查那輛出租車,突然一條短信發了過來。短信上寫了一個地址。我帶着人快馬加鞭地來到那個地方,卻發現這裡只是個廢棄的遊樂園。我一進去,就看到了小女孩一個人趴在休息區的桌子上小聲地哭。

我算是鬆了一口氣,因為那個男人騙我說小女孩被他給殺了。

我走到小女孩身旁坐下,問她為什麼哭。她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動手就擦掉了眼淚,抬起頭來,說沒有哭。我笑了笑,把她抱在懷裡,問她那個男人有沒有對她做什麼。

“他叫我對着他開槍……”

“然後呢。”

“我不開……因為媽媽說不能傷害別人……然後他就說和我絕交,還說討厭我。”

什麼跟什麼?那個男的怎麼回事?幹事莫名其妙的,說話還不會哄小孩?我摸着她的頭跟她說沒事,但是她聽不進去,好像被人討厭對於她來說非常不對一樣。我把小女孩帶回了家,讓她吃完飯之後,和她一起洗澡。期間小女孩似乎一直心事重重似的,時不時就發獃。我越來越奇怪那個男人到底想幹什麼,甚至開始懷疑他早上跟我說的話。

我剛吹乾了頭髮,那個男人的監護人就打電話過來,讓我去某個餐廳等她,說是想請我吃一頓飯。我看了看時間。都已經快到九點才吃飯?她說我可以當做夜宵,總之先出來見面。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她就告訴我說她不覺得那個男人會殺人。

“……那小子不可能有那個膽。”

她說的有些小聲,和此前不屑一顧的語氣有些反常。這讓我想起了案件里的諸多被遺漏的疑點,索性就出門去了。那個男人確實殺人了,而且還是毫無關係的人。被那個男人扔到校車上的碎屍塊也已經被書楹嫚找到了,正好是三分之一的量。之前已經把第一個受害者的屍體收集了三分之二,現在還不確定這三分之一是不是同一個受害者。但是無論如何,加上扔進江里的份,碎屍塊的量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個人的量,這就說明那個男人和他自己說的一樣,殺了人。我去調查的時候,小女孩的班主任還告訴了我,是那個男人威脅她拿的。她給我講了整個過程,我立刻就明白了那個男人想幹什麼。

我本來以為他會為了小女孩殺人,沒想到他不僅會,還殺了不止一個人……他大概是覺得反正都殺了一個,再殺一個也無妨吧。這種釜底抽薪的做法,只讓我覺得不快。因為另一個人明明沒有任何過錯。但我沒有去參與對他的追捕,因為我已經答應放了他。

小女孩坐在客廳,也不看電視,就看着外面發獃。我覺得很奇怪,被那個男人討厭,怎麼也不至於精神恍惚吧?

“你是不是喜歡他呀?”

我故意悄悄貼到小女孩的背後說。

“不知道。”

小女孩還是這麼回答,臉上還是雪天。我還以為她是在害羞,就開始逗她,沒想到她拉起沙發的小毯子把頭蓋住了。

今天是聖誕節,雖然不放假,但是外面張燈結綵,火樹銀花。淺塘城是一個奇妙的地方,這裡不僅過西洋節,還過日本節,中國節自然也不在話下。奇妙的還不止節慶氣氛,這裡也人才輩出,可謂是地靈人傑。楹嫚說,今天中午追查的那輛出租車,司機是退役的賽車手。也難怪我們四五輛警車追他都會被繞開。

這天晚上還下了小雪,風不大,雪花慢慢飄落,好似一切都已經回歸平靜。

我在一個餐廳里看到了男人的監護人。她是個端莊的女性,穿着長裙和絨毛披肩,脖子上戴着一條銀項鏈。她看到我就向我招手,讓我在她面前坐下。看來她已經調查過我的照片了。她還說她今天剛回國,就已經通過警察局的朋友了解了最近的情況。

“本來今晚是約那小子吃飯的,只可惜他放我鴿子。”

“你…您不知道他去哪了嗎?”

“她從兩年前開始就不怎麼親近我了,搞不好是遲來的叛逆期。”

那也太遲了吧。

“你真的覺得那小子是殺人犯嗎?”

“事實上還有些奇怪的地方沒有解釋清楚。我和上頭說那些疑點都可以通過審問他可以解決。現代探案嘛,又不是推理小說。”

“那小子要是說謊怎麼辦?”

“應該不會吧,那可是審問欸……而且都已經被審問了,撒謊也無事於補啊。”

她告訴我,那個男人高中的時候差點打死人,本來是正當防衛來的,但他下手太重,變成殺人未遂了。警察審問他的時候,他也不堅持正當防衛,連防衛過當也不堅持,完全逆着警察來,最後差點被判坐牢。我覺得這有些離譜,不太可信,還以為是那個男人自己吹噓給她聽的。

“你就不覺得太巧了嗎?”

“什麼?”

“他為什麼偏偏在你推理出他是犯人之後,才和你見面?他也沒打算自首吧?”

我以為是那個男人想要向我求助,讓我網開一面。我告訴她后她也不說什麼,就讓我把我的推理告訴她。我自己也覺得有些地方說不通,但是又找不到可能的理由,只好順着她的意。

我把線索,推理過程,以及可能的疑點都告訴了她。

“……你搞不好完全中了那小子的套啊。什麼拯救小孩子,那小子怎麼可能會是那麼善良的人。他要是那麼好,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

“啊?等等,連殺人的動機都不對嗎?”

這下丟人丟大了。可是,動機怎麼可能不對?那樣的話他又是為了什麼才殺人?

她列了三個問題給我:

一、為什麼那個男人要在家裡處理屍體,撒血跡又擦血跡這不閑得慌嗎?

二、為什麼餐桌上也有大塊的血跡?

三、為什麼砍頭還不夠,還要攔腰截斷?

“首先第一個問題。子咎茗,你想想是為什麼。”

“為了隱藏自己使用了槍是嗎?拋灑血液以製造一種使用刀的假象。”

“不對不對……製造使用刀的假象為什麼又要把血給擦了?很明顯留着血更好吧?而且也不該把現場整理好,那樣反而不像是用刀的。第一個問題,其實是兩個問題。分別是為什麼要撒血,又為什麼要擦血。”

故意把血撒在現場的原因,很明顯是想隱藏什麼。這被隱藏的東西即使在血被擦掉之後也依然能夠藏住……

“撒血是為了隱藏特定區域的血跡……但是兇器是槍啊,應該是在門外一槍斃命才對。他只是因為心血來潮吧。”

“怎麼可能。會仔細擺好現場擦掉血跡,還特地為了隱藏痕迹在硬木門上把血跡和子彈痕迹一起敲下來的人,會心血來潮地給自己添麻煩?”

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來跟我搬杠的,此時我卻有了靈光一閃。

“……把血跡也敲下來?您剛剛是這麼說的嗎?”

“你不是說‘不連續的點點熒光圍成一圈’嗎?這不就是說兇手細心到連門上的血跡都敲了下來嗎?”

等等。既然會細心地把血跡也“敲”掉,這就是說兇手知道警方會利用“魯米諾效應”。明知道警方會使用魯米諾試劑,還是花費心思“擦”掉了血跡?

這隻能說兇手只是為了敲掉子彈痕迹而把血跡偶然間一併敲下,也就是說兇手不知道“魯米諾效應”,所以才會去花費心思。可這樣一來又有問題出現,為什麼在用槍殺害之後,心血來潮地處理屍體把血跡撒得到處都是,卻要花費心思在那之後去擦血跡?

我把這個疑問告訴了她。

“也就是說兇手前後矛盾嗎?總感覺這樣反倒證明了那小子是兇手啊。那小子就總是那麼前後矛盾反覆無常。不過啊,連餐桌上都會有大塊的血跡這件事,不就正好證明了拋灑血跡根本不是心血來潮嗎?難道說那小子還特意把死者搬在餐桌上肢解嗎?想想看吧,按照你的推理,兇手在進入二樓廳堂之前就把死者殺害了,倘若心血來潮,自然是在客廳里斬首。雖然我不知道餐桌立離客廳到底有多遠,但距離應該不至於會在斬首的時候把血也撒到上面吧?”

她說的沒錯,餐桌在窗的附近。窗很大,在外面可以看到客廳,但客廳距離窗大多不會太近。就算拋開這些不說,餐桌也有着一個高度差,死者只是死後被砍下頭顱,就算會飆到沙發上和茶几上,也不會在餐桌上留下一大塊血跡。

“您說的沒錯。但這就是說,兇手潑灑血跡絕非心血來潮,而是想要隱藏某物……這樣這個矛盾就可以解決了,然而問題更加奇怪了。”

要用血跡來掩蓋掉什麼東西,卻在之後又擦掉血跡還整理現場,這多此一舉又是怎麼回事?

兇手擦掉血跡整理現場之後,我們不得不使用魯米諾試劑來配合調查,接着我們因此發現了現場沒有搏鬥的痕迹,然後又以此為證據結合硬木門上的洞推斷出兇手是被一擊斃命。

“怎麼樣?有沒有什麼頭緒?還是說果然是那小子殺的人?”

“您猜的沒錯……那個男人沒有殺小女孩的父親……”

之所以擦掉血跡,是為了製造一個思維縝密的兇犯形象。

製造出來這樣一個形象之後,硬木門上的洞就會有一種突兀的異樣感。

這份異樣感,則會引導警方進行注意。

此前因為現場被重新布置,警察必定會使用魯米諾試劑。

警方注意到硬木門上的洞的異樣,必定會使用魯米諾試劑,便會發現一圈的不連續的熒光。

發現一圈熒光,警方就會推測出犯人是使用槍。

而推測犯人是否使用槍,就需要尋找屍體。

之所以晚上駕車去遠處拋屍,便是為了讓警方通過路上的攝像頭追蹤屍體去向。

最後警方發現屍體,看到屍體的槍孔,就會斷定犯人使用槍。

這就是說,處理屍體的人,想要讓警方知道犯人使用槍。而處理的人除了死者家附近的人和那個男人以外,不可能是別人,因為當晚除了那輛車沒有別的車,也沒有人經過。

而小女孩的母親出去就沒回來過,小女孩的身高不符合攝像頭之中的司機身高,那麼就只剩下那個男人。

總而言之,那個男人想讓警方知道犯人使用槍,再進一步推理不難明白,那個男人想讓警方知道自己是犯人。這和他自己口述的完全不一致,理所當然地知道他是在隱瞞真兇。因為那個男人隱藏血跡,而這血跡乃小女孩的父親和真兇搏鬥的血。

這個真兇根據攝像頭不難推測出是小女孩的母親,因為除此之外再無人選。而且假如是她殺的人,那個男人也就能保證她不報警了。什麼心理矛盾保護家庭都是他的信口開河。

他做的隱藏工作一共有兩個,一個是隱藏屍體上的傷口,另一個是隱藏現場並非子彈造成的血跡。

小女孩的母親最後一次出現在攝像頭時,身上沒有太多血,只有一些刀傷。這正好對應了她有留血在現場的可能。

那個男人把屍體攔腰截斷或斬首,則是為了隱藏真兇在屍體腹部或頸部留下的刀傷。真兇的身上沒有太多血,說明殺人方法不是割喉,只是單純地用刀刺腹。那麼斬首也只是為了方便他拿起來製造痕迹。

至於那個男人是怎麼在小女孩母親離開後進入房子,只能推測他偷走了小女孩母親的錢包,在錢包裡面找到了鑰匙——之類的理由。當然也可以讓小女孩的母親沒關門,這一點並不重要。

我將推理結果告訴那個男人的監護人。

“果然是這樣——”

“但是我沒有說他沒殺人。”

“啊?”

“最近的碎屍殺人案,您在國外應該不知道吧。那個男人將友人自殺的屍體切成碎塊進行了發酵,拋屍荒野——但不僅僅如此,他還殺死了另一個人,將那個人也以同樣的方式解體拋棄。就在今天,他將碎屍塊扔到了一輛小學校車上。”

這個監護人聽了之後,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好像重要的不是那個男人殺人,而是那個男人殺了什麼人似的。我接着告訴她,根據那個男人的口述,他殺的是個毫無關係的老人。但結果還是沒有變,她還是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只是嗯了一聲來應我。

“話說,那小子有跟你說過他的那什麼亂七八糟的理想嗎?”

她見我可能就此問她什麼,就趕緊轉移了話題。我也知道對方不想回答,我硬是去問也沒有用,索性放棄了。

“……前一次調查他的時候,問過他一點。”

“你知道我給他的那把槍叫什麼嗎?”

“這個我不清楚。”

“那我來詳細跟你說說吧。”

她說那把槍叫做“契訶夫之槍”,原本這個名字是指一種文學手法,意思就是出現的東西一定會派上用場。她之所以把槍給那個男人,還告訴他這是“契訶夫之槍”,是因為她想對那個男人進行一次測試。在這和平盛世里,他這樣的一般市民扣響扳機必然是犯法的行為。但那個男人有一個理想,就是證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具有戲劇性。具有戲劇性,就必然可以在某種情況下——即使此時此刻是如此的和平——合理地扣下扳機。但那樣一來,就代表着他放棄了人生。她想測試的是,他是否會將人生都押在那個理想之上,和整個世界進行一場賭博。現在看來,好像生和死都被他置之度外了。

我有點好奇起那個男人為什麼會持有那種理想。

“他其實早就罹患了反社會人格障礙也說不定。就利用自己的感情這一點,他可謂是爐火純青。久而久之,那小子自然就質疑起自己產生的所有情感到底是不是自發產生。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但要對它證偽就簡單多了。於是那個命題就在他的心中漸漸成型——‘人世間是戲劇性的’。他想證明,並不是他自己的情感存在虛偽,而是感性的自我在戲劇性的世界中,會因為與他人的戲劇性交集產生感情。這樣一來,他就能接受自己搖擺不定的人格。現在看來,他有點沉迷其中——從戲劇性的發展中得到了美的感受——決定為這種虛無縹緲的浪漫奉獻出人生。”

“您是說,他為了實現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為了自己,利用了小女孩家的悲劇嗎?”

“不僅利用了,還殺了人也說不定吧?你剛剛還說他殺了一個毫無關聯的人。”

“……”

開什麼玩笑。

就為了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把那麼可憐的孩子棄之不顧。

他大概根本就不理會,不會理會小女孩被他討厭之後會怎麼想,也不理會小女孩的未來該何去何從。他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小女孩被施加暴力的經歷,利用了小女孩母親的無奈——利用了整個家庭的悲劇。

以他人的痛苦為踏腳石,怎能饒恕?

“實在不好意思……我有些事,先告辭了……”

我站起身,離開餐廳。

撥打了那個男人的電話。

002

那個心理老師說我放她鴿子,這明顯就是在胡扯。她明明就知道我就坐在上吊女背後的位置。這個餐廳位置和位置之間隔着一扇玻璃,椅子也是沙發樣的,我只需要低下頭看書,不轉頭不出聲,上吊女就發現不了。

我從剛才開始就在聽那個心理老師的話。按照她的說法,我原來是沒有辦法確定自己的內心情感,才會對自己的理想如此熱心。我此前一直都鬧脾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問她,這次正好聽明白一些。現在好了,連我自己都不了解我自己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失憶症患者,什麼事都要別人告訴我。

不過我倒是明白那個心理老師給我這把槍是什麼意思了。好傢夥,拿把槍來玩我。

我花了那麼多心思布置這個復仇的戲碼,結果完全沒那麼回事,這就讓人非常不爽快。也難怪小女孩不開槍,她和我的矛盾根本就沒成立,在此之上的戲劇性的論證自然也都子虛烏有。不過說是這麼說,我當時見她不開槍就和她絕交了。

上吊女剛離開餐廳不久就給我打電話,讓我出來見她,聲音很低沉,非常嚇人,我就被嚇得答應了。我沒有放心理老師的鴿子,現在反倒想放她的鴿子了。對此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我現在還穿着她的褲襪,我有點怕她又來抓我屁股。直到今天早上為止,我沒有被任何人抓過屁股;以後也不想再被任何人抓屁股。

我來到心理老師面前坐下,她說她沒認出來,但是我一聽就知道她在說謊。我問她什麼時候上菜,她居然還沒點。這時上吊女又發了一次短信,沒辦法,我只好讓她等我回來再點。

上吊女把我約到了雲棲梵徑,晚上的這裡會在竹子下邊開一盞綠色的燈,整條道路的竹子就像發出綠光一樣,寧靜無比。再加上現在是下雪天,寒冬中的綠色竹節在瓣瓣雪花間一動不動也別有一番風趣。

但是上吊女的表情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她微笑着,或者說假笑着。雖然笑着,但是面容像一尊羅剎。我越看越覺得她會過來抓我的屁股,就趕緊把雙手背到屁股上。

“你根本就沒有考慮過小女孩的未來對吧。”

“那又怎麼樣?”

我看得見她握緊的拳頭,明白她現在肯定想給我來一拳。但稍後我就不明白了,因為她又鬆開了拳頭,向我走過來。

“世界是戲劇性的——你想這麼相信對吧?”

“……”

“但是事到如今你有成功證明出來過嗎?”

“……”

“被數不勝數的人厭惡着的你,想必也還是覺得自己沒有任何過錯吧?”

“……”

“對啊,你只是在追逐夢想而已,和任何一個‘戲劇性’的人一樣。”

“……”

“但是你想過嗎,那些人都有着些什麼下場?或許你會覺得連那種下場都是戲劇性的,並以此來安慰自己吧。但那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啊……除此之外什麼意義都沒有。你覺得自己是在證明偉大的理論?世界的規律?哎呀,都多大的人了。稍微清醒一點如何?”

“……”

“我就直接地問你好了。俯瞰他人的人生悲劇,是不是很有趣啊?別說什麼戲劇性不戲劇性的了,就這麼回答我吧。”

“……”

“很有趣吧?旁觀他人的不幸很有趣吧?欣賞他人的悲劇很有趣吧?覺得別人無法比自己更加幸福很有趣吧?看到別人垂死掙扎的面孔很有趣吧?”

“……”

“很有趣,當然有趣了,這些都是‘戲劇性’的嘛。這些正是你所一直追求着的,不惜把整個人生都扔進去的‘戲劇性’啊。你說想證明,但其實根本就不用證明不是嗎?沒有那個必要啊……反正都是欣賞他人痛苦的神情。”

“……”

“沒有那個……呀!”

她的臉已經貼到了我的臉前,但因為她沒有我高,就不得不踮一下腳尖。我以為她要過來親我,趕緊雙手抓住了她的頭。她被我突然間的動作嚇了一跳,全身都抖了一抖。我的手沒帶手套,冰涼無比,所以她也可能和那個小女孩一樣不怎麼習慣吃冰淇淋。

尖叫過後,她的神情就定格在驚訝了。

“子咎茗,是不是你把我的朋友害死的?”

“啊?不是……你在說什麼……你朋友不是自殺的嗎……而且說我殺人?殺人的明明是你!。”

此時我還抓着她的頭。

“自殺?我可沒說他是自殺啊。你怎麼知道的?”

“這……”

“你該不會說,是因為我告訴你的故事吧?”

“那不……”

“可是我告訴你的是一個偵探的故事,我既沒告訴你我的朋友是偵探,也沒告訴你那個偵探是我朋友吧?”

“啊……欸……”

“不過,會把那些事告訴我的偵探,也能說是朋友吧。”

“對。”

“對個頭,那都是我編的,根本就沒有那些事。”

我告訴她事實上小女孩的母親沒有把委託告訴我,她覺得告訴我了,就是說她也猜到那個偵探會告訴小女孩的母親我可以信任。但事實上我和那個偵探的關係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而且她那天在我家門外見到我,還說了什麼“果然是你”。這就是說她預料到了那個偵探的朋友是我。

而且她還知道我家裡——也就是那個偵探家裡——的沙發的隱藏空間。這是第一眼絕對看不出來的,她卻在小女孩還在沙發上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就說明她不是第一次進那間房子。

這些都說明她曾經調查過那個偵探,還從那個偵探的口中知道了我的存在。而她剛剛說漏嘴的,則是那個偵探自殺。那個偵探自殺的事我當然不確定只有我知道。不過,我知道這個上吊女剛剛是想誘導我自殺,因為和那個偵探的錄音里的說法一模一樣。

那個偵探的錄音,其實就是在複述上吊女的話。他一向不這樣陰陽怪氣地說話。我一聽就知道是在誘導別人自殺,還以為他死也想拉上我,後來才發現是想讓我提防上吊女。他會錄下那段音頻,就是說他也知道上吊女試圖誘導過他自殺。這很正常,那個偵探讓多少家庭支離破碎,有那麼個人想要讓他死也理所當然。只是他都知道了,上吊女的誘導就沒有用了,估計現在已經運走高飛了吧。

“我說……咱么有話好好說……你先放開我……你再這樣我就告你性騷擾了啊!”

“放你的屁,我還沒告你教唆自殺呢。”

“……”

“順便告訴你,我的那個朋友壓根就沒有自殺。你找錯人了,玩心理他可比你擅長多了,你也知道他摧毀了很多家庭吧?”

“你放手啊!變態!王八蛋!”

這婆娘開始用指甲抓我的手,還對着我早上自己割的傷抓,我疼得沒有辦法只好放了她。她一解放就往後退,還說什麼我和那個偵探完全沒有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就知道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還說我確確實實殺了人。

“我可沒殺人啊。一個都沒有。”

“那怎麼會有四袋屍塊!一袋丟到小女孩原來的家,一袋丟到山溝,一袋丟進江里,然後又有一袋在校車裡出現!”

“丟進江里的是你給我的臘肉。不這麼騙你,萬一我的那些把戲被你先一步識破了,你不就沒有了憎恨我、殺害我的動機了嗎?那我就沒辦法驗證那個偵探有沒有死了。”

“你……你你你!你這個變態!還穿着我的褲襪!王八蛋!”

她好像很生氣,但又好像很狼狽。

我看着她什麼都不說。她現在就像個不服輸的小孩。

其實作為一個既沒有破案也沒能殺人,還當著被害人的面被拆穿罪行的偵探,她的臉可謂是被丟盡了。我覺得自己沒有捧腹大笑已經算是對她的尊敬了。

“你不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嗎?”

我看她一直在說我,我覺得讓她有一點辯證性的思維比較好,就也讓她分析分析自己。

“我和你不同!我至少還有自覺!我至少——”

“結果不都是一樣?和自己鬥爭真是好辛苦呢——你想讓別人跟你這麼說嗎?那請你找會這麼說的人說去。我就不會這麼說,我只會……這樣。”

我拿出“契訶夫之槍”,用槍口指着她。

“以現在的距離,這槍的威力雖然殺不了人,但讓你殘廢倒是做得到的。”

“……”

“騙你的。小女孩不肯開槍,我就生氣地在她面前把子彈都打完了。”

“欸?等等?你居然幹了這種事嗎!你這個人!你知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想!在一個小孩面前怎麼可以做那種事!”

“你管不着。”

“你——啊!”

我沒等她說完,把手裡沒有子彈的槍用力一扔,砸到她的腦門上。

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我跑的特別快。

因為我怕她過來抓我的屁股。

003

大學畢業以後,我回到了“剖析亭”。不僅因為我這個人無處可去,還因為我哪裡都不想去。這裡是國際學術研究中心,我在這裡做個助教,給教授們打打下手,算算數學,也算是活得滋潤。工資多不說,這裡還包吃,附近的小公寓也不貴。有不少人覺得我無所事事,故意拿着數學難題找我。但我也剛回來不久,連教師資格證都沒有,當然不會教他們。於是在學生中就流傳了一個“看戲助教”的名號,就是在下。

我其實也不是真的無所事事,雖然沒有教師資格證,實在閑的沒事也會到高中部的數學組辦公室喝杯茶,做幾題中學的數學題。

我為了回“剖析亭”寫了三篇論文,一篇是哲學論文,一篇是理論物理學的論文,另一篇就是元數學論文。結果三篇都沒被選上,還是靠那個心理老師拎進去的。

所以我只能是一個看戲助教。

我在這裡做的唯一一件正事,就是做一個證明題,這個證明題我還沒能證明出來,但我對每一次證明失敗樂此不疲。就好像我沒能證明出來,所以我才證了出來。有那麼些哲學的味道,但實際上只是在放臭屁。

那個偵探還時不時聯絡我,但他進不來,因為他不是“剖析亭”的人。不僅如此,還因為他品性惡劣。四年前這裡發生了一起連續殺人案,有一個受害者的屍體被趁亂混進來的那個偵探偷走了。這具屍體就成了那天我搬進新家見到的垃圾。他費盡心思地保存,所以還成人樣,只是認不出來是誰。現在看來,他將這具屍體留給我,估計是利用我來證明給上吊女看他已經死了,想以此脫離上吊女的怨恨。他強制我幫他就讓我很不爽,所以拆穿他之後我也沒跟他道歉,還積極告訴上吊女他的行蹤。但上吊女好像已經對他沒了興趣。

這天是高中部迎接新生的入學典禮。數學組辦公室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我。我覺得一個人沒意思,做到一半的中學數學題也扔進了垃圾桶。

我跑到天台,打電話給了上吊女。她現在還是喜歡看別人上吊,但自從我有一次說漏嘴之後,就禁止我再叫她上吊女。我覺得她管不着我,就故意每次都先開口叫她上吊女。她也是有耐心,每一次都糾正我。

我和她算是認識,有空的時候我會跟着她辦案,找點樂子。

接電話的不是她,是她的朋友,我記得是叫做書楹嫚的女人。她告訴我上吊女還沒有起床,有什麼事可以找她。現在是上午八點。我讓她轉告上吊女,我閑的沒事幹,給我找點工作干。

書楹嫚聽了之後,說現在手頭上有一件事可能特別適合我。我問她是什麼,她告訴我地點在穗羊城,據說那邊有一對情侶到處偷竊,現在都沒抓到。我讓她跟我詳細說說,但我還沒聽到一半就覺得麻煩掛了電話。

我走到了禮堂門前,剛打算進去,就有人打開門出來跟我撞上了。

我沒在意,想繞過她進去,沒想到被叫住了。

“是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定睛一看,她穿着高一新生的制服。高一新入學就說見過看戲助教,這除了詐騙還能是什麼?我告訴她認錯人了,她不信,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讓我走。這妮子怎麼還這麼倔呢?。

“不對,我見過。”

她說完,把我拉到一邊,拿出手機來給我翻了一張照片,問這是不是我做的。照片里是個雪人,雪人後面是棟高級住宅。我說她肯定認錯人了,因為我是個成年人,成年人不會和一個小孩堆雪人。

她聽了之後盯着我,我也盯着她。她從小就是個美人,長大了也還是美人,只可惜那張臉好像還是處於深冬,如同三尺寒冰。她盯了我好一會,我讓她放手,她就放開了。

她一放開我,我就邁開步子拔腿就跑。

沒想到她反應也快,見到我跑就知道我在騙人。她在我後邊追着我跑,一邊跑還一邊問我為什麼不理她。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像是為什麼那個時候讓她開槍打死我,為什麼之後都不聯絡她。我告訴她我已經和她絕交了,她不聽,讓我停下來說話。

鬼才和你停下來。

然而這丫頭也不知道是練過還是天賦異稟,我天天鍛煉都跑不過她。

我繞着小學部還有初中部跑,最後又繞着高中部跑了一圈,都準備進大學部了,還是在街上被她抓住了。她抓住我之後又問了一堆問題,像是那天晚上為什麼把她從大床上拎起來,為什麼要喂她吃那麼多苦瓜,為什麼每次叫她起床都要把手弄得冰涼來摸她的臉。

就好像我做的那些荒唐事她全都記得清清楚楚似的。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有意思不就好了。

戲劇性啊戲劇性。

“要你管。”

但實際上我只是這麼回答。

我們在一間咖啡廳坐下。我說讓她出錢,她不肯。我格外吃驚,因為我不記得自己照顧過一個冷漠無情的小女孩。她現在雖然已經是女孩了,但我還是不記得。

“你有錢的吧?”

她小聲地抗議,好像還是像以前那樣不想被人討厭。

“可是咱們是朋友,朋友不該計較這點錢。”

“你明明說和我絕交了。”

“……”

哎呀,忘了。這下麻煩了,因為她已經點了一杯西瓜汁,而且不請我喝咖啡的態度非常堅決。沒辦法,我想站起來離開這裡,可沒想到我起身的同時她也起身了。還一副準備百米衝刺的樣子來抓我。

“你有什麼事嗎?”

“有一件……”

“早說嘛。”

“是你要跑的。”

“……”

我讓她趕緊說,她就讓我喝點飲料。我說不喝也行,她這時又說可以請我喝。我於是又覺得她還是挺好說話的了。誰知道這死丫頭給我點了杯美式黑咖啡。我當年連牛奶咖啡都要加那麼多煉乳,這給我點黑咖啡不就是存心耍我嗎?我質問她什麼意思,她說我和她是朋友,不用客氣。我告訴她我和她是朋友,但她給我點黑咖啡就不夠朋友了。

“那就又是朋友了?”

“你先把黑咖啡給我換了。”

“我爸爸說不能挑食的。”

“那是你爸,我爸吃飯都不讓我吃呢。”

她歪了歪頭,讓服務員把點的黑咖啡換成熱可可。現在是九月,夏日的烈焰還沒燃盡,她卻給我點熱可可。我說讓我點,她說不行,她是主人,我是客人。我說這裡是咖啡廳,不是她家。她說是她邀請我的,我喝什麼得聽她的。

好哇,不就是跑得比我快嗎,把你給能的,我喝什麼都得聽你的了。

我說熱可可不行,現在是大熱天。她告訴我熱可可很好喝,還說小時候她在淺塘城喝了一次,到現在都還記得。

“那關我什麼事?”

“就是你請我喝的。”

“我沒叫你給錢嗎?”

“沒有。”

於是我就向她伸出手,她就一臉茫然。我說讓她還錢,還讓她還那時候的伙食費。她看都不看我一眼,繼續看菜單,當我說的話耳邊風。她還問我要不要吃牛排,說一會可以去請我吃。這是好事,我答應了。但一碼歸一碼,現在我不喝熱可可。

“很好喝的。”

“大熱天的,也給我點杯西瓜汁就好。”

“不要。”

她聽了之後,拿菜單遮住了臉看着我,小聲地否決了我的建議。這就真的不夠朋友了。我問她什麼意思,她說想請我喝熱可可。行吧,大不了我自己點。我說不要熱可可,還讓服務員拿多一張菜單過來,我自己決定。

我拿着菜單,點了一杯檸檬水。

“真可惜。”

“等天冷了再喝,現在喝沒味道的。”

“喝什麼?”

“熱可可啊。”

“這樣啊,那就天冷再說吧。”

等東西都端上來后,我就問她找我有什麼事。她說現在有兩個男生喜歡她,她不知道該選哪個。我問她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她說我早就結婚了,對這些有經驗。我這才想起來當時和芷老師的話被她聽到了。

“我結婚了?和誰結婚?”

“那個偵探姐姐。不是嗎?”

“她還巴不得把我殺了呢,就因為我在你面前把手槍的子彈全打光了。”

“對啊,為什麼你要那麼做?”

“還不是因為你不爭氣。”

“可是,我不能用槍射朋友。”

“是是是,所以我才和你絕交了。”

“……不過現在又和好了。”

她低下頭把嘴巴貼到吸管上,看了我一眼。

“那就是說你現在還沒結婚對嗎?”

她這麼一說我就覺得二十幾歲還不結婚有些丟人。不過那個上吊女也沒結婚,一想到這我就心理平衡了。於是我就問她那又怎麼樣,她就説那兩個男生也來了這裡的高中,希望我幫她看看合不合適。

“要我當月老?幫你牽紅線?”

“……嗯。”

她用吸管攪拌着西瓜汁挪開了眼睛。

“不去。你喜歡哪個就挑哪個唄,關我什麼事。”

“可是我都不喜歡……”

她攪拌西瓜汁的動作停了,用依舊冰涼的眼神看着我。不喜歡就不挑唄,何必為難自己。我這麼說之後,她說這樣沒意思。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沒意思了。

“那你想怎麼樣?”

“所以我才問你。”

“問我幹嘛,我到現在都沒被哪個女生喜歡過呢。”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很受歡迎呢。”

她說得非常奇怪,好像在諷刺我一樣。那個表情自始至終都那麼寒人心,完全不像是在和別人談戀愛的話題。看來這幾年也沒發生什麼大事讓她改改那副臭臉。這樣說的話,我似乎也一樣。

“那怎麼辦?”

她問。

我想讓她別問我,自己拿主意,但跟着我跑那麼遠就是為了找我商量事,我覺得不能隨便把別人打發走。於是我問起那兩個人的性格,她說其中一個冷漠無情,對她滿不在乎,但是說過喜歡她;另一個會誇她,還總是幫助她,但是說過討厭她——雖然兩個人的說法不一樣,但都表現得喜歡她。我覺得這兩個人簡直莫名其妙,讓她兩個都不要選。她說不行,一定要選一個。

她說的語氣是那麼堅決,好像被喜歡的是我,我不得不挑一個似的。

我堅決說兩個都不選,她急了,就盯着我,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樣盯着我。

“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覺得莫名其妙,就什麼都不說,就這麼和她對視。我堅決不改變意見,她也算是頑強,和我對視了大概三十分鐘,還一點都不害羞。這說明她十分堅定。我問她為什麼偏要選一個,她說怕兩個都討厭她,還說那樣一點戲劇性都沒有。我說這事對她來說本來就沒有戲劇性,因為她兩個都不喜歡,就算選了一個不久之後也會分手,而且那樣的話別人會更加討厭她。

“是這樣的嗎?”

“嗯。你怎麼知道戲劇性這個詞的?”

“你那個時候給我寫的模板……我翻給你看。”說著她拿出手機,在相冊里翻了一會給我看。“一開始讀不懂,後來覺得有意思。讀了很多遍,就讀懂了。”

原來是我那個時候寫的“喜歡的事”模板作文。

看完之後我問她打算選哪個,她說兩個都選,我差點就把喝的檸檬水吐了出來,說她不能這樣。她覺得有道理,就說選第三個。我問她第三個是誰,她說還沒決定。

我們之後一起去吃了牛排。我們都把牛排切碎之後淋上醬汁,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塞進嘴裡。整個餐廳似乎也就我們這麼吃。

出來的時候,下了大雨。我們都沒帶傘,只好在屋檐下等雨停

她看着腳尖前濺起的水花,告訴我剛剛想好了第三個人是誰。我問她是誰。其實是誰都和我沒關係,因為我壓根就不認識。她說那個人有的時候冷漠無情,有的時候會誇她,有的時候不在乎她有的時候又總是幫助她,前一秒還說討厭她,下一秒又說喜歡她。我覺得這人可能是個精神病,讓她小心點。她想了想,也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點了點頭。

不一會她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對啊,你不就是這樣的人嗎?”

她看向我,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我覺得她是在罵我精神病,想說些什麼,但仔細想想又是我先這麼評價的,就沒有多辯解什麼。她現在挺有能耐的,能讓我罵我自己。

後來她在雨停之前在屋檐下和我聊天。她說起父親因為她挑食扇她耳光的時候,那碟苦瓜幾乎只有母親一個人吃,因為做的實在是太苦了。她還說第一次吃蛋糕的時候,才吃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來,整個蛋糕都成了攤爛泥,因為挑食加浪費糧食,還被父親拍了幾下腦瓜子。

“俳偊伶。謝謝你。”

最後,她這麼說。

“你道過謝了。”

“你給了我聖誕禮物,那個沒有說。”

“我說姮涳凉……”

“嗯?”

“你個死心眼。”

“才不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