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我還穿着這身女裝,因為沒買換的衣服。不僅如此,為了與昨天在攝像頭下的形象區別開來,還買了一頂長及腰部的假髮,系了個和小女孩一樣的公主頭(束起來重心不穩,怕掉了)。走進快餐店的時候,裡面的人都還不在意我。當我開口點了一個漢堡之後,點單排隊的人就開始時不時撇一眼我。他們好像很想打量我,又害怕打量我。我點完之後就和別人一樣,靠在領餐台附近拿着單子等。原來靠着的人見我走過來就給我讓了一個位置。我現在明白了,原來他們是在尊敬我。
我一向主張男女平等,既男人的工作女人也能做、男人的權利女人也能有、男人的衣服女人也能穿等等。反過來當然也是成立的,所以女人的衣服男人也能穿。但我不能說女人的廁所男人也能上。他們之所以給我讓位置,或許就是在對我支持男女平等的行為表示敬意。假如我要是也上女廁所,他們不僅不會給我讓位置表示敬意,可能還會把我攆到警察局。
所以我上的是男廁所。
我看點餐台還有好久才輪到我,就去解個手。一進廁所門裡面,有一個兄弟就急忙站直了腰貼近了小便器。我趕忙澄清自己,免得讓他排尿不暢,沒想到他當即罵了我變態。這就奇怪了,我是男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去女廁所會被罵變態,去男廁所也被罵變態——我明明只是穿了女人的衣服而已。
我沒和他吵。我沒必要為了上廁所的問題和人吵架,他又不是廁所管理員,也沒有在門外收我錢。為了表示我完全不在意,我還站在他旁邊的小便器前,看着他的眼睛撒尿。他也在撒尿,估計忍了很久憋不回去,就走不了。他走不了就看着我罵,罵著罵著就不敢看了。在對話的時候,如果一方的眼神開始飄忽不定,就說明他變得不自信了。他是在撒尿的同時罵人,眼神開始飄忽不定就說明他沒有了自信。一個男人會在撒尿的時候沒有自信,可想而知他是對什麼沒有自信。
我覺得不能打擊別人的自信心,就沒再看他,專心如廁。
這個兄弟比我先出去,等到我回到領餐台,別人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樣了。看來他們覺得我是變態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了。我嘆了口氣,這時服務員微笑着把我的漢堡給我,我就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我的目的地是小女孩上學的候車亭,路上我還把剩下的最後一份垃圾以及那個老頭的生活垃圾帶上了。這幾天我一直想不到怎麼扔我的那袋垃圾才能發揮最大作用,昨天見到了小女孩我才想起來。
現在計劃是這樣,校車來了,我就假裝用小刀挾持小女孩,威脅跟班的老師把垃圾帶上車離開。然後把小女孩放走,我揚長而去。倒也不是不能不把小女孩就地解決,只是這樣和另一個計劃會衝突。今天還有一個要讓小女孩去的地方,我得讓她來開槍,她死了誰開槍都不合理了。
我帶着垃圾來到候車亭坐下,翹起二郎腿。
小女孩來了,她沒認出我,在候車亭的另一邊坐下。她的髮型變了,現在是低位雙馬尾繞到肩上,劉海垂直向下左三右七比例分開。我把上吊女約在了另一個地方,所以上吊女沒跟着過來。保險起見我還讓小女孩不讓人跟,沒想到她居然真的做到了。
小女孩坐下來之後,注意到了我,就走過來說了一聲早上好,還叫了我的名字。
“髮型,上……那個偵探姐姐幫你系的?”
“嗯。”
“原來那個更好。”
因為我系的是小女孩原來的髮型,她這一變,我這成年人相比之下就變得幼稚。小女孩站在我旁邊,問我找她有什麼事。我突然想賣關子,告訴她一會她就知道了。
“今天要上學,另一個地方去不了。”
“請假不就好了。”
小女孩說不行,又搬出了一家之主的話。這一家之主都死了,怎麼就陰魂不散呢。我沒理她,索性威脅她說不請假就死在這。我還拿出了演戲用的刀子,是真刀子,但我沒打算拿來傷人。
她不肯,而且盯着我。我怕她又急哭了,一會演戲發揮失常,就把刀子收了起來。
“你答應過我在那裡見面的。”
“對不——”
“道歉也不原諒你。”
小女孩目瞪口呆,沒想到我這麼不講理。我也才發現,原來我可以這麼不講理。她站在原地低下頭,什麼都不說。
“你在學校被欺負了吧?”
“……”
“不說話就當是了。你知道嗎,被欺負就是被討厭了。也就是說你被同學討厭了。”
“……”
“現在我要和你交易。只要你今天不上學,我就能讓你不被同學們討厭。”
“可是……”
小女孩猶豫了,這時對面的商店開門了。店主搬出來一個廣告牌,上面寫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字樣。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喲。”
我現學現賣地說了一句。小女孩問我是不是真的,我告訴她是,她就答應了。
“好,這才是乖孩子嘛”
實際上今天之後她肯定就會被上吊女帶走了,能不能成功她也不知道。接着我看了看手機(我不戴手錶),發現校車大概還有五分鐘左右就來了。於是我就轉頭問小女孩怕不怕我傷害她,小女孩問我會不會傷害她,我說不會,她就信了。她一信我就有點動搖。搞不好一會失手就讓她到陰間告我了。
偏偏這時候我開始懷疑起自己。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趁機幹掉小女孩了。我不應該這麼想,但是我又可能這麼想。
眼看着校車就要過來了,我把兩袋垃圾搬到腳邊,拿刀子劃了一下左手臂,然後一把拉過小女孩。把血擦到小女孩的臉上還有脖子上,然後把染上血的小刀貼到小女孩脖子上。小女孩有些怕,抓住我抱着她的手。我告訴她別亂動相信我,她就真的信我了。這丫頭比我想象中的還要不怕死。
當然,也可能是不想活。
我調整了下呼吸,在候車亭下站直了身子。然後,我左手攬着小女孩,右手拿刀架着脖子,等着校車開門。
居然又是芷老師。這就好辦了。她問我想幹什麼,神情極其慌張,就差沒關門一走了之。我讓她別報警,不然我就當場割破小女孩的喉嚨。芷老師答應了。我這時候起了賊心,說我不信,讓她把手機扔到我腳下讓我檢查。她照做了,於是我就有了一部新手機。我蹲下來讓小女孩打開手機屏幕檢查。小女孩照做,但她的動作太過自然,完全不像是被挾持的人。我有點擔心,趕緊瞄了一眼芷老師。看到芷老師還是那個表情我就放心了。
芷老師讓我不要傷害小女孩。我說不行,因為我已經傷害她了。我告訴她血都是小女孩的,但其實血都是我的。我用小女孩的身子擋住了手臂內測的傷,顯得像是小女孩傷了。芷老師聽了之後差點暈了過去,腳一直抖個不停。拜託,我都還沒說什麼呢。她開始震震顫顫地問我想要幹什麼。我讓她叫車裡的小孩到車窗上看過來。
“不行,他們還是小——”
“誰管你,趕緊的。”
芷老師沒辦法,只能叫車裡的小孩趴到車窗前看,看我挾持着不停流血的小女孩。
“芷老師,看到那兩袋垃圾一大一小的垃圾了吧?”
“嗯。”
“大的垃圾是普通垃圾,小的垃圾是雷管。”
芷老師聽到雷管立馬又開始抖腳。我想讓她別抖個不停,學學小女孩的冷靜。但是我現在不是該這麼說的身份。我現在是變態殺人魔,我應該以別人的恐懼為樂。但是她抖腳抖個不停我就覺得礙眼,說話都組織不好語言。
“看……看到了。”
“我們做個交易。”
“嗯。”
“你把其中一袋垃圾拿上校車。”
“啊?”
“嘖——聽我說完。”
我有點想讓犟驢脾氣上來了。
“你把其中一袋垃圾拿上車,你的判斷決定了我該怎麼對待小女孩。聽清楚了,具體來說,就是這樣——假如你把小的垃圾拿上車,我就放了小女孩;假如你把大的垃圾拿上車,我就殺了小女孩。”
小女孩聽了之後,又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告訴她我是在嚇唬芷老師,她就又放下手來。我還告訴她,讓她勸芷老師拿普通垃圾,小女孩立刻就答應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明不明白我在幹什麼。接着我就讓她等我的信號,好讓我掌握節奏。
芷老師聽了之後不同意,說我有什麼事可以衝著她來。我說我一隻手抓不住她,怕她溜了。
“我不跑!只要你放了我的學生——”
“鬼信你,你還能把你的腳剁下來給我不成。”
我就隨口這麼一說,沒想到芷老師臉一下子沉了。她扶着車門,差點滑到地上。我告訴她剛剛小女孩說想讓你拿那袋普通垃圾。
“不行!不行啊!怎麼可以這樣!”
“怎麼就不可以?她本人都說行了。喂,說給她聽聽。”
我扯了扯小女孩的臉,她不知道這就是信號,還遲疑了一會。
“芷老師,選大的那份吧。”
然後小女孩有些僵硬地大聲說道。不過她一直都是這樣,這時候反倒顯得真實無比。
“你看。”
芷老師在那裡猶豫了好久,我架着刀子的手都酸了。也不知道那些小孩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看着我和小女孩,眼神里儘是驚奇和疑問。我覺得可能是沒有把雷管的威力告訴他們,就和已經快崩潰的那個年輕老師說,這袋雷管的威力足以把校車炸得粉碎。我剛說完那些小鬼就開始嚷嚷着讓小女孩去死。
我想殺小女孩的時候有人讓我別殺,我不殺小女孩的時候又有人叫我殺。雖然很奇怪,但這就是我喜歡的戲劇性事態。可現在是有人讓我不要殺小女孩,與此同時又讓我殺小女孩。我要殺小女孩的同時不殺小女孩,這擺明了就是強人所難。那麼殺和不殺就成了解決矛盾的兩種方法——那麼現在的事態就很容易被證明是戲劇性的。既然容易被證明,那麼我現在在這裡殺了小女孩,對於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我不該做對我沒有意義的事。
於是我改變主意,讓芷老師下車拿小的那袋垃圾。這下好了,那幫小鬼又開始嚷嚷了,說什麼小女孩死有餘辜罪有應得,說著說著死得其所這個詞都說出來了。
“放你們的屁。我說拿什麼就拿什麼。信不信我現在就衝上去給你們一個一刀?”
這幫小屁孩還不信,好像我在陪他們玩遊戲似的。我覺得我應該給他們點顏色瞧瞧,又覺得這發展不對頭。現在好了,反倒是我在猶豫了。這時芷老師急了,大聲地喝止住了那幫小屁孩。行吧,我又覺得事情回到正軌了。我扯了扯小女孩的臉,小女孩就重複了那句話。我小聲讓她把“吧”字去掉,加強下語氣。然後又扯了扯小女孩的臉,她就用更大聲說了出來。其實這時候她已經哭了,因為聽到那麼多人討厭她,但我沒看到。
芷老師也哭了。
她還是看着我哭的。
我現在是面無表情,用上吊女的話來說就是一副臭臉,此前說話也是這幅臭臉。而且我架着刀子的手有些酸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對着我哭是什麼意思,我都拿着刀架小女孩脖子了,還會同情她不成?
“我拿大的垃圾……”
“不行。”
完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不是你說可以選的嗎!”
“現在不行了。我現在既要殺了小女孩,又要把雷管給你們。你們不要,關上車門現在就滾也可以。”
雖然是下意識說出口的,但我覺得這發展也挺好的,就順着說下去了。這才是變態殺人魔應該有的樣子嘛,婆婆媽媽的像什麼樣。我是在殺人又不是在玩人。於是我明白了,殺人應該是工作,玩人應該是興趣。興趣可以不發展,但工作不可以不做。
於是我就抓起腳邊的小袋垃圾,打算先看看情況再扔過去。他們要是關門,我就不扔。
司機想開車,但是被芷老師攔住了。她又問了我一聲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罵了她一句白痴,反問她變態殺人魔有什麼做不出來。
“怎麼……怎麼這樣……”
這時,芷老師又哭了。
車上的同學們也哭了。
小女孩哭着。
芷老師哭是因為她不僅要為了自己拋棄學生,還害死了學生,她還不得不這麼做。同學們哭是因為他們快死了,他們不想死。小女孩哭是因為那些小孩剛剛都直言不諱地討厭她,她覺得自己不能被討厭。就因為我做了變態殺人魔,一下子那麼多人被我整哭了,這說明我有做變態殺人魔的天賦。
小女孩抓着我的手,把眼睛貼在我的手臂上。她在生涯規劃里說不想哭,估計是想藏住自己的哭臉。她每次哭都哭得很壓抑,基本沒有什麼聲音。她的眼淚碰到我的傷口,眼淚有殺菌作用,我的傷就特別痛。但我還是無動於衷,想把雷管扔到車上。
我突然想起來這壓根就不是雷管,只是一袋生活垃圾。要是真的扔上去,我就不是變態殺人魔,只是個神經病罷了。
我把小的垃圾放回地上。進行了一次深呼吸。問芷老師是要大的垃圾還是小的垃圾,然後扯了扯小女孩的臉,讓小女孩用哭腔重新說一遍那句話。
“……大的。”
芷老師不情願地回答。我拎起大的垃圾扔了過去,等他們關上校車的門駛離了視野,我就拉着小女孩離開。
我問小女孩在哭什麼,她說沒有哭。我又問她是不是不想被討厭,她點了點頭。我知道她是覺得自己不能被討厭而哭。
“你覺得我討厭你嗎?”
“……不知道。”
連她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我們在一個十字路口分別,她要去我跟她說好的地方,我要去會見上吊女。分別時,她問我會不會送她聖誕禮物。
我一個順口就答應了,就因為“嗯”和“不會”比起來少了一個字。
002
我在路上的小診所用錢買了點繃帶和消毒水。這年頭原來已經有可以無痛消毒的消毒水了,虧我做了那麼久的心理準備。處理好了自己手上的傷,我打車來到了約好的地方。我故意把上吊女約到了長橋上,這裡不寬,我能夠以防萬一,挾持她來撤退。她在橋邊的亭子里等我,見了我,還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跟我打招呼,然後就微笑着罵我變態,讓我把昨天搶她的褲襪脫掉。
我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就沒理她,哪知道這女的色膽包天,就這麼掀開了裙子抓着我的屁股把褲襪往下拉。她還為此特地帶了手套。我就該多提防提防她。我被她抓着屁股,差點把內褲都給送人了。我讓她給我找條褲子,總不能讓我在寒冬時節光腿在河邊站着。她理都不理我,還說我不脫下來就掐死我。簡直沒有道理,到底誰才是變態?
我拗不過她,就讓她等等,我去衛生間脫。她讓我現在就在她面前脫掉然後扔到垃圾桶。居然要扔掉,那還不如給我穿,不需要可以給需要的人。我說不行她就又抓我屁股。我被她抓怕了,就當著她的面把褲襪脫了下來扔掉。但我沒扔進垃圾桶,只是扔在垃圾桶旁邊,那裡被樹擋着,她看不到。我打算一會去那裡穿上。
因此我現在的胯下就涼颼颼的,不得不走幾步就扯一下裙子。這混蛋還說我嫵媚,想拍張照,我差點沒把她的手機扔了。她現在一臉得意,我猜是因為她不僅成功羞辱我,還虐待我。
今天氣溫其實還算暖和,雖然把腿露出來冷,但不至於被冷風刮破皮,只能忍着一會離開的時候再到垃圾桶附近撿回褲襪了。
上吊女問我到底有什麼事,我走到橋上,告訴她我約的地點是橋上。她覺得可以在亭子里,我就告訴她不來橋上我就走人。
她不知道我是為了到時候撤退方便,所以還是來橋上了。
昨天小女孩想跟我道謝,是因為她聽上吊女說我為了她殺死她父親害死她母親。這就是說上吊女不僅推理出來了手法和兇手,連動機都已經一清二楚了。但我得知道她是怎麼推理出來的,據我所知,她的推理應該還有一個漏洞才對。我問她怎麼知道我是兇手。
“死亡現場有你故意掩飾兇器的痕迹。而那種剛好擊穿人的頭,卻無法繼續擊穿硬木門的槍非常少見。嫌疑人只有四個,只有你有那把槍,自然而然地,兇手就只能是你了。”
她說的毫不費力,彷彿她一眼就看出了真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一眼就看穿了,不過我覺得不是。
我告訴她,其實我剛拿到槍的時候還以為是把普通的槍。自己去學了相關知識,結交了各種軍事愛好者才發現這把槍只有這點威力。她於是就問我有沒有測試過威力。
“我要是測試過還會留下痕迹給你查?”
“也對噢。”
我接着問她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到晚上才處理屍體。
“為了利用夜晚的路燈在車裡製造的陰影,方便你換上小女孩父親的衣服后,開車去拋屍。”
“我為什麼非要開車拋屍?”
我發現自己這樣問一點都不像犯人,反倒像個失憶患者,好像我昨天一頭栽到電線杆上啥都不記得了似的。
“因為你要用車把碎屍殺人案的碎屍也扔掉。第一次拋屍是在家附近的監控盲區,假如第二次還是在家附近,你的罪行就變成了板上釘釘了啊。你能夠確保小女孩以及小女孩的母親都不報警,那麼只要把屍體隱藏好就萬事無憂。而你在碎屍殺人案上花了最多的心思,自然會想把小女孩父親的屍體一起埋在那邊。我說的沒錯吧。”
“那你們是怎麼發現屍體的?”
“我們發現碎屍比發現小女孩父親的時間要早。你拋到河裡的碎屍因為小河衝到了深山,這一點如你所料,但是碎屍過於腐敗,在河裡也留下了不少痕迹。”
我以為,他們發現碎屍之後也發現了小女孩父親的屍體。但上吊女告訴我,小女孩的母親上吊自殺了,遺書寫着自己的丈夫被殺害,他們這才發現小女孩父親的屍體。我知道小女孩母親神情恍惚,沒想到她真去自殺。這就有些過於巧合了。
上吊女居然知道我推斷出了小女孩給那個偵探的委託,問我是那個委託是什麼,我是怎麼利用這來讓小女孩的母親不報警。其實並不是我讓她不報警,只是我知道她不會報警罷了。他們家一直都害怕家暴被發現,更不用說被警察發現了。所以小女孩的母親為了她所重視的、已然不復存在的家庭,自然不會報警。
至於我怎麼知道小女孩的母親重視家庭,這要從小女孩第一次來我家說起。小女孩說母親是搬來這裡之後才動手打她的,這個分界線非常奇怪。很容易就能想到讓小女孩的母親也一起加入家暴是那個偵探的餿主意。而這個餿主意派得上用場的地方,就在於維繫父母之間,父母與孩子之間的家庭紐帶。假如只是父親家暴自然會將家庭營造出兩個陣營,打與被打,被打的占多數。但被打方有一人加入打的一方,而且這個人還是父母,這個家庭就會趨向於穩定。而且那個偵探還親自破壞了門外的攝像頭,以免小女孩的父親在門外毆打小女孩被舉報,抓到證據。沒有了執法機關的干擾就更加穩定了。
作為受害者的小女孩,手無縛雞之力,執法機關無法介入,在這裡也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幫到她。
這毫無疑問是個餿主意,但也是讓這個家庭維持下去的最好方法。問題在於小女孩的母親根本不忍心——她既想保護家庭,又想保護女兒。這種理所當然的想法,因為那個偵探的餿主意,變成了一種矛盾,這種矛盾的形式表現為其對小女孩的關愛與毆打——這種形式的矛盾,其解法是改變想法。當小女孩的父親死去后,她就沒有必要保護家庭,只保護女兒就夠了。而保護女兒的方法,就是讓自己的女兒重新感受愛。她大概以為我很喜歡照顧小女孩吧。
也不知道她哪隻眼看出來的。
上吊女聽完我的推理,問我為什麼一定要殺人。
那個偵探採取的措施毫無疑問會讓小女孩的心理創傷惡化,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變成行屍走肉,罹患精神疾病。我當年也差點被送到精神病院,了解到過相關的信息,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倘若小女孩這樣發展下去罹患精神疾病,這一精神疾病必然讓其下半生在精神病院度過。會沒有夢想,會沒有希望,充斥着她的只是連思考都做不到的、像死一樣的無力感。
“她那麼可愛,是個人都不忍心讓她變成那種樣子。”
“……就算那樣,也還有別的解決辦法吧?就不能跟她的父親好好談談嗎?”
我問上吊女有沒有仔細觀察過小女孩的言行舉止。小女孩和我小時候有諸多相似之處,正是因為我知道小時候的我是自作自受,才無法理解小女孩無故挨打的情況。她不該和我小時候有相似之處。她只是普通地在一個富裕的家庭出生,有了一張可愛的臉蛋——除此之外,她既沒有喜歡去湊熱鬧,也沒有熱愛拱火。她還很喜歡父母,很依賴父母——即便是這樣的父母。
正是因為如此,這一切就都已經滑向了無可挽回的深淵。
“無故被打與無故被罵,對於那個小女孩來說,不該是理所當然的。我現在給你來一拳,然後告訴你我只是想給你來一拳,你會覺得理所當然嗎?”
她問我是不是早就開始謀划要殺人了,我知道這是在給我下套,想讓我落得個故意殺人的田地。其實怎麼殺人都無所謂,反正我都已經殺了。
“也不是早就,就在那前一兩天。小女孩那來我家,傷得很嚴重。我把她帶到了附近的診所,醫生告訴我她差點就被打死了。”
上吊女對此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問我有沒有和小女孩的父親說起小女孩的痛苦。
“就是因為他不聽我說我才一槍把他嘣了。他在客廳和我談話,後來他把手機借給我看小女孩在家裡和父母的合照,還帶我上樓看小女孩在各種比賽得的獎。我看合照的時候看到一張照片是小女孩吃蛋糕的相片,吃相特別糟糕,也看不出小女孩多喜歡吃。我就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他怎麼說嗎?”
“她最喜歡吃蛋糕了……對吧。”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
我和她都知道,小女孩不僅不是最喜歡吃蛋糕,還最討厭吃蛋糕。
“就因為……這個嗎?”
“當然不只因為這個,不過這倒是點燃了引線。”
上吊女說我現在把小女孩的家庭毀了,問我有沒有考慮過,這樣會讓小女孩的心理傷痕更加不可收拾。我知道她自己都不是那麼想的,就反問她:“難道你覺得那個扭曲得這麼嚴重的小女孩,在那種扭曲的家庭里,還能負負得正不成?”
她問我是不是有讓小女孩變得先像一般人一樣的方法。
“有又怎麼樣?”
“有我就放過你。”
這女的還真敢說。有這等好事,我還能說沒有嗎?於是我馬上就信口雌黃地說有。她就真的放我走了。臨走的時候,我問她現在知不知道碎屍殺人案的那具屍體是誰。她說知道,就說我連自殺的友人都不好好埋葬,罵了我一句王八蛋。
“屍體,你們找到了多少?”
“三分之二……你把剩下的全都扔到江里了吧?”
“嗯。算是吧。”
看來她已經從受賄賂的警官那裡聽說了。
接着她問我這麼干是為了什麼,我就說是為了逼走鄰居的小女孩一家。她覺得我無理取鬧,但還是想再一次向我確認有沒有殺人。
我告訴她我殺了,是個毫無關係的老頭,已經把屍體切碎裝進垃圾袋裡扔了。她的表情是那麼的氣憤,因為我殺了一個毫無關係的人。但她已經答應放過我,所以她也拿我沒辦法。
我在垃圾桶旁邊重新穿好了褲襪,正準備就此揚長而去。沒想到她又追了上來,我猜她肯定是要反悔,趕忙逃跑。
“王八蛋!你真不是東西啊你!”
背後傳來一聲吼罵。
“你才王八蛋。就穿穿你買的東西至於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是我穿過的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明白穿過又怎麼樣,覺得她有問題,就索性東繞西繞把她給甩掉了。
003
接下來的目的地就是去找小女孩結束這場戲劇。我沒有必要避開攝像頭。我又沒幹過虧心事,用不着怕。路上,上吊女打電話問我為什麼要殺了小女孩。我才想起芷老師肯定會報警。我沒把真相告訴上吊女,我的計劃還沒有結束。
所以我假裝聲淚俱下地告訴她:我有辦法讓小女孩幸福這種事是騙她的,我只是為了逃跑才這麼說,事實上我已經把小女孩大卸八塊裝進垃圾袋裡扔了。這些當然是子虛烏有的事,但我說有也沒人能證明沒有。她們找不到小女孩,所以就證明不了。上吊女一連罵了我好幾十個王八蛋。這幾十個王八蛋我都聽着,因為聽着聽着我竟然覺得被她罵王八蛋是一種至高無上的獎賞。
上吊女這人算得上美女,那個偵探說的完全沒錯,因為她不僅長得美,心也美,比如說只會罵別人王八蛋以及討論別人是不是東西。她罵著罵著就哭了,好像罵她的是我一樣。
掛電話之前,她讓我等着。這次沒說饒不了我,她大概現在才明白我壓根就不可能戴罪立功。
我是打出租車的。司機知道我有說不出口的隱情才穿女人的衣服,見我上車就說了一句“兄弟我挺你”。我特別感動,就和他聊起來。此人非常熱情,他在後視鏡看到了警車,問我犯什麼事了。他說話的時候還踩了油門,我正想拿槍出來威脅他,這下好了,都不用我動手。我告訴他我偷了不少錢,還說自己從小被家暴,被父母拋棄。這司機也是爽快,聽見我的悲慘經歷就一拍胸脯說都交給他。
看着他精湛的車技,不禁暗忖杭州城連出租車司機都是賽車手退役。他說他知道我是在騙他,但他欣賞我冷靜的口吻才幫的我。其實我也不是冷靜,就是沒辦法緊張。這是在“剖析亭”的時候太少和人說話的後果。
他沒幾下就把後面的警車全給甩了,等我回過神來,目的地都已經快到了。我問司機他一會怎麼辦,司機就說是我用槍威脅他乾的。我的槍藏在風衣的暗袋,他居然能看出來,屬實人才。
我結了賬下了車。此地是一個廢棄遊樂園,規模不大,一進門我就看到了小女孩在休息處坐着。她手裡還拿着我給她的錢買的珍珠奶茶。
“等了多久?”
“嗯啊哦額……”
小女孩嚼着珍珠,說話不清不楚,但隱約能聽出是一個小時。虧她能在這等一個小時。
話不多說,我將手槍擺到桌子上。
我殺了她的父親,害死了她的母親,破壞了她的家庭。事實上假如要讓小女孩從心理陰影中恢復過來,她父母是必不可少的。我的監護人也曾帶着我找過我的父母,就是找不到而已。而這個小女孩的父母,則是不可能找到。這就是說,她的心理創傷已經徹底無法痊癒,將會伴隨她的一生,哪怕她是在終年將逝之時,恐怕也會回想起十一歲那年冬天差點被父親打死的事,並因此感到后怕。
一個人不該是如此度過晚年,更不應該如此邁向生命的終點。
而把這種“不該”附加到她人生之中的人,在她看來,便是她眼前的我。
她不知道我想幹嘛。
她應該知道她應該幹什麼。
我就坐在她的面前——從容地坐着。而她就坐在我面前,有些緊張地挺直腰板。
我問她記不記得迄今為止一些被父母打的經歷。她說記得。
“告訴我看看,挑記憶深刻的講。從幾歲開始挨打就從幾歲開始說吧。”
“六歲,我因為考試沒能拿滿分被爸爸打了。
“吃飯的時候把苦瓜吐出來被爸爸打了臉。”
“嗯,所以你才想要成為有用的人,才想不挑食。”
“七歲時候的暑假,我在家裡因為看電視被爸爸打。
“接着因為做家務笨手笨腳被爸爸打。
“後來又因為幫媽媽穿針刺到手被爸爸打手。”
“嗯,所以你才想要變得心靈手巧對吧。”
“九歲,因為被同班的男生威脅偷東西之後被……”
小女孩說著說著就沒了聲,小小的嘴唇半開着停下。
“被怎麼樣?”
“……被欺負。”
“舉個例子。”
“……在被同學踹進泥潭”
“然後呢?”
“……回家因為身上沾了泥巴被爸爸打。”
接下來小女孩就真的沒了聲。我問她為什麼不說了,她就問我為什麼要說。我告訴她我想和她做朋友,想知道她的過去。她聽了之後又決定說了,不過接下來說的大多數是我來到這裡之後所見所聞的。
接着我又問她有沒有什麼開心的事也說給我聽聽看。她告訴我每天都很開心。我一聽就知道是假話,就讓她舉個例子。
沒想到她還真的能說出幾個:比如說到端午的時候到野外露營,比如說暑假的時候到海邊游泳,比如說過年的時候在家門附近放煙花,比如說聖誕節的時候一起去吃飯,又比如說校運會的時候在學校吃飯。聽着就好像家庭暴力不曾存在過似的。小女孩說這些都是她很小的時候的事,但她都還記得。我知道她並不是因為想記得才記得,而是因為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想記得的了。
於是我問她以後她打算怎麼辦,她說不知道。這就是說她打算就這麼走下去。
我告訴她,這麼走下去肯定是會累的。她聽不懂。
“就這樣也好。”我伸手出去捏了捏她的臉,沒有扯。“做一個可愛的小女孩,乖乖地活下去。”
我覺得自己說的非常溫柔,但自己的表情卻沒有什麼衝動,這就有些可惜。
“啊……嗯。”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回應。
“但是,我還是殺了你的父親,還是害死了你的母親。”
“嗯,我知道……”
“傷害別人是不對的,你的爸爸媽媽有告訴過你嗎?”
“嗯。媽媽說我不能故意傷害別人。”
“但是我做了不對的事哦。”
“那……你就向我道歉吧。”
我沒有道歉。因為我知道只要道歉了,她就肯定會原諒我。
“我把你的爸爸殺掉了,把你的媽媽害死了,雖然那些悲傷的回憶都不會有了,但同時也不會有開心的回憶了。不久之後,那個偵探姐姐就會讓你見到新的家人,但你肯定在那裡也不會適應,因為你對自己父母的印象太深刻了。你會遇到很多坎坷,而你本不應遇到這些坎坷——讓你遭受這些莫須有的苦難的人,你應該怎麼去憎恨哦。而你眼前的我,就是這樣的人。”
“是這樣嗎……”
“沒錯。就是如此。你應該做的是憎恨我。你不該饒恕殺害自己親人的犯人。”
“我應該殺死你嗎?”
“你應該殺死我哦。”
我讓她拿起槍,對着我。這時,我突然想起曾經答應要給她一根苦瓜作為聖誕禮物。現在手頭沒有苦瓜,之前卻隨口答應了她。算了,給她另一樣禮物也無妨。
“在那之前,作為聖誕禮物,我就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吧。”
接着,作為交換,我也把迄今為止的人生告訴了她。我還儘可能地學着那個偵探的口吻敘述自己的經歷,當然,敘述的時候是當作別人的事來說。
“有一個人打小喜歡看戲……”
事實上,我之所以能活到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我的父母和小女孩的父母不同,並不是在對我實施棍棒教育,他們只是單純地厭惡我——我身邊的人無一例外地厭惡着我。
我是被父母厭惡的煞星。他們會尋找一切理由讓我離開家門,甚至有時不找任何理由就把我趕出家門。我曾被父母鎖在家中。他們打開了煤氣,給我灌了安眠藥,然後兩個人收拾行李離開了家。後來警察把他們找了回來,他們推辭說忘了關煤氣。回到家他們開始指着我罵,罵我為什麼不去死。我當時六歲,甚至還不知道為什麼要活着,就知道了自己應該去死。
上學的時候,我和那個小女孩一樣,也不受待見。我不知道小女孩被欺凌的原因,但我知道自己被欺凌的原因。他們把我的課桌椅和書本全部推出三樓窗外,然後圍成一團,拿着掃把和拖把,讓我滾出學校。他們就好像動畫片里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樣。
而我就好像妨礙別人活着的害蟲一樣。
但是我沒有把這些告訴小女孩,我不是在訴苦,我是在交朋友。
我只是告訴小女孩,有那麼個人即使被父母殘忍對待、被欺凌,幾近心如死灰,他也還是能將這些事以戲謔的口吻講述出來,叫人平添些樂趣。他還會做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會去黑幫打架的地方湊熱鬧、會在去醫院的路上搞點行為藝術、會因為鄰里矛盾把垃圾扔給鄰居、會因為別人對他說謝謝就動歪腦筋、會因為睡覺摔到地上就和一個小女孩鬧脾氣、會和一個小學生去堆雪人玩捉迷藏,還會搶一個近齡女性的衣服來穿。這儘是些荒唐事,他也是個荒唐人,這個荒唐人還有一個荒唐的目標,就是把世界證明成一場擁有既定大綱卻無法預測的有趣戲劇。這樣荒唐的人,誰也不會想到他曾經差點被生身父母殺死,誰也看不出來他被同班同學用掃把拖把趕出學校。幾乎沒有人會認為他曾經被自己的父親陷害吸毒、被誣陷傷害自己的母親,更沒有人會覺得他曾經無家可歸差點被扔進精神病院。
雖然這完全就是在說我自己,但我卻又不覺得這是在說我自己。
我知道小女孩往後的命運必將坎坷。所以我在給她的禮盒中——雖然看上去很摳——放了一個例子,這個例子里,無論是什麼樣的坎坷,哪怕她對那些痛苦記憶猶新,也能從中得到美的感受。
等我說完了,我就讓她扣下扳機,為自己的父母報仇。
這天是聖誕節。我和小女孩成為朋友,但馬上就絕交了。
我還送了她一份聖誕禮物,她要也好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