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已过,被无限拉长的光影渐渐恢复原型,白云无精打采地悬挂于天空。时不时有史莱姆从砖块缝隙间蹦出,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一双难以直视的小手伸出,接过法塔娜递给的小熊,很珍惜地抱在怀中。

迪斯佩尔废墟遗址,我,法塔娜,还有那个魔化病患者。从她一身破旧的修女装束来看或许是个女孩,身上满是黑水,许多触手一样的东西在伤口处蠕动,扭曲,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无数一闭一合的小孔,向外渗着那股奇怪的粘稠液体。虽惨不忍睹,但仍由于比预期想象的状况勉强好上一点,我忍住了呕吐的欲望,只是下意识护住脖颈。

我们在有魔化病患者的废墟里睡了整整一晚..想想就背脊发凉。

“……”

...

“啊,唔唔唔……呃……”

患者暗红色的双眼涌出血水,似乎很痛苦,却无法用言语传递自己的感情。

这么快就再次近距离立在魔化病患者面前,和昨天的巨大怪物相比,她还保留着人形,或许还有治疗的机会。

“还有理性...”

法塔娜轻轻舒了口气,放下了护住我的手。

“泽诺站在她的身后,虽只是早期症状,可不代表她能一直保持这样平静,魔化病患者的行动是毫无逻辑可言的,我会尝试治疗,但如果失败,她就会完全丧失理智,成为真正的怪物,那时你一定要用剑对准她的心脏刺下去...”

法塔娜用右手对着女孩血肉模糊,零零碎碎粘着几块绷带碎片的脸,发动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魔法。

科尔维尔的人类必须依靠某种道具才能使用魔法,但神明可以毫无代价地使用这种奇幻小说里所描绘的法术。

“让人堕为魔物的根源就是回忆..我会试着与她的回忆对话..但万一....泽诺,这次一定不要犹豫了。”

昨日我已用一次生命的代价得知了魔化病的危险性,按理说我们应该尽可能撤离远离危险才是,可再一次正面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我与女神仍不约而同地默认了唯一的选项——无论是救助还是刺杀,我们必须面对这个曾经身为人类的病人。

于是我战战兢兢地挪到女孩身后,与法塔娜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再次缩了缩脖子,从女孩脚边捡起长剑,她暴露在外的脚踝骨使我心口一寒,可我也仅能深吸一口气,时刻准备结束这可怜孩子的一生。

法塔娜摘下眼罩,镶嵌其中的怀表不停旋转,手中的白光照耀在女孩伤口处。

...

为什么我要扮演这样一个刽子手角色,如果法塔娜真的无力治疗,她只有死亡这条路吗?太不公平了,为什么是我可以复活...为什么被眷顾的人是我...我又可以改变这个世界什么?伊之宫,你到底在期盼我能给你带来怎样的未来?

我陷入一时的迷茫,叹了口气,喉咙满是血腥味,头一阵眩晕,看向一旁路过的史莱姆,黏糊糊的一团,或许它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魔物了,人畜无害,就是团无意识的粘液,只以人类的排泄物和生活垃圾为食,缺少了人类它也无法生存...等等,为什么这样人烟罕至的迪斯佩尔废墟会有史莱姆出没?

“泽诺!挥剑!!失控了!!!”

在我胡思乱想的间隙,法塔娜突然收住魔法,冲我大喊。

“啊...啊!好!我...我马上就刺进去!!!”

我双手持剑,对准女孩后背心窝的位置,右肩与脖颈连接处下1尺出头,只要捅进去的话...捅进去的话...为什么我还在犹豫?这样下去...

“啊!!!!唔!!!!!呃————”魔化病患者发出极其刺耳的哀嚎,就像是一只嗓子竭尽干涸却还不断嚎叫的母猫,但分贝比这种程度还有大上数倍。先前的小熊玩偶落在了地上。这一瞬间,恐惧,不忍,悲哀,一切人类的负面情绪全部涌入心口,在我心中聚集,最终汇成了一个纯粹的感情——愤怒。

我狠狠一咬牙,动用全身的肌肉,将那把抵至我胸口高的长剑刺向面前浑身黑水的女孩————

“对不起。”

......

“啪!!!”

刀尖接触女孩心窝的一瞬,后脑勺突然灼烧般剧痛,紧随起来的又是一阵浓烈的眩晕感,我一下失去平衡,和对战哥布林那会一样,脸扎进满是砖块的地里。

什么情况!?我是被攻击了!?迷迷糊糊起身,拼了命地集中精神,使头脑清醒,可还是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划过后背...可恶,谁下手这么狠。

“不要碰玛利亚姐姐!!!”

稚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回首,一个小男孩正手握木棍,另一手背在身后,朝我袭来,我连忙闪开,但与此同时又是一块砖头掠过眼前,差点眼睛就被擦到。

废墟的残垣断壁相交的缝隙间伸出几个小脑袋,都是孩子模样,衣衫褴褛,恐惧地眼神齐刷刷集中在我的头上,仿佛把我当成了这个世上最邪恶的反派,也难怪,因为接下来,我即将要杀死一个人类,还是以拯救之名。

我看了看脚边落的一块碎成两半,还沾着红印的砖块...看来是这个男孩下的毒手,孩子们中只有他跳出来反抗,像一位守护某物的勇者。

“孩子...不要冲动,这是对她的救赎,她有严重的魔化病,已经很难受了,就这样放任不管她迟早也会伤害你们的...这是谁也不希望看到的未来...冷静,冷静....”

法塔娜踉踉跄跄地走到我身边,她在想办法使孩子们镇定,也许是过度使用魔法,语气有些虚弱,头一次见她露出紧张的神色,水仙花样式的发卡歪在她汗湿成一缕一缕的蓝色刘海前...在治疗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怎么可能冷静得了!!?杀了玛利亚姐姐就叫救赎吗?你们又知道什么?玛利亚姐姐比谁都体贴!!!她比选择背叛世界的女神更加温柔!!!怎么可能会伤害我们?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允许你们再靠近她一步!!!”

拿木棍的孩子情绪异常激动,他并不知道他口中的女神就在面前,法塔娜说过为了不被人类认出来曾改变过形象,甚至不惜折断翅膀,导致她现在肉体和普通人类一般脆弱,如果仔细看的话也不难看出她洋裙背后突出的两个残肢。没错,人类女神原本就拥有一副洁白的羽翼,那是打败魔王后觉醒的关节,本象征着自由,和平,与希望。

“啊——呃....唔呜呜呜.....尼....死...为什么...死...死....”

魔化病患者仍旧哀鸣,大量触手自她的关节伸出,在半空中乱舞。

男孩横在我与魔化病患者之间,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熊玩偶,一边拍打灰尘一边愤恨地瞪着我与法塔娜,手中的木棍止不住地颤抖。

颤抖的原因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害怕,但无论如何,他都是真真切切希望保护自己口中的姐姐。然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如此努力去守护的人,会用一只带有倒刺的触手对准自己的脖颈劈下,就像森林里我的遭遇一样...

【魔化病患者的行动是毫无逻辑的。】

【如果无法治疗,就会丧失理智,成为怪物。】

我明白那种心情,无法面对自己珍视之物消亡的现实,不断用谎言欺骗,误导自己,把自己立在一个自认为正义的立场,理所应当地去守护一个已经毫无价值却充满自我思念的事物,我大概猜得到,这个被称为“玛利亚”的魔化病女孩对这片废墟的孩子来说在心中是怎样的地位。

那一刹那,连人类女神法塔娜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我已冲上前去,推开了男孩。

伊之宫说过,我有他希望的未来,那么就绝不会是仅在此终结。

法塔娜也说过,让人堕为魔物的根源就是回忆,或许我的话可以做些什么。

那挥舞的触手重重地打在我的后背,只听见一声闷响,口中涌出大量鲜血的声音,也许是脊椎骨断裂或是脏器受损,但没关系,我清楚地看见小男孩被我推走,避开了袭击,这样就足够了。

情况比昨天好很多,我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还有一丝意识留存,我比起上次还有行动的权利,我应该怎样做,才能拯救一位堕入深渊的女孩?

手脚不受大脑控制,就这样——

“啪!”

我在倒下的瞬间紧紧抱住玛利亚那不堪的身体,她的触手也瞬间缠满我上下全身,扑鼻而来的腥味使我直翻白眼。就这样,我们缠绵在一起,下坠,陨落,持续的失重感...意识也渐渐模糊,但与死亡不同,与其说我被触手缠住不如说我在用触手缠着自己...

这感觉,仿佛是我自己的意识在控制两个人一般....

眼前一黑...

昏暗的空间中,一束耀眼的灯光打在我头上。

这又是哪里?不像是伊之宫的山崖...我四处张望,除了头顶的灯光外都是纯粹的黑暗,无论我怎么移动,那灯光总是顶在我头上,就像是影视作品里常用的表现人物内心独白的拍摄手法一样,我可以活动四肢,不再是一团云雾。

【1984,1985,1986,1987...】

兜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热...是伊之宫大叔给我的方块,或者说是一个U盘...至少外形和现代社会用于存储资料的便携储存器一模一样,现在的它就像是与电脑连接一般运作着,握在手心里就可以感到它的微微震动...就是这样一个与异世界格格不入的机器,能以使身体凋零为代价延续我的生命,还可以获得在另一个维度活动的能力...就是指现在的情况么?

【滴,答,滴,答...】

时钟的齿轮声自始至终都转个不停。

“阿卡西亚...来自水都...对吧,货物我收到了,这是你的报酬,500铜币。”

硕大的空间里回荡着我从未听过的男性声音。

“夫人回去的路很远吧?再送您两块面包吧,我会照顾好尼尔斯和真理谷的,您放心。”

“万分感谢,主教大人,不知如何报答您的恩情...愿女神伴你一生...”

又一个苍老而憔悴的女人声音响起。

“当然,他们会在这里收获属于他们命运的幸福的,夫人也是,您的腿脚不便,听说是家主也失踪于探西的路上...还望节哀,回去的路多多保重。”

...

“走吧,真由理,尼尔斯,从今以后,教会就是你们的家了,身为人类,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爱,战争给你们的伤痛..已经..无法....”

“...神父大人,艾克厄洛斯的夫人已经走远了。”

“.....那,就回去吧。”

时轻时重的脚步声。

...

......看来是玛利亚的记忆,我可以感受到她的一点一滴,这是很奇妙的体验,眼前有无数看不见的画面,却比看得见还要有临场感,它只存在于我的脑内,与时间逆向而行。

这就是停滞于时间线的存在,回忆....能力,成功了。

我跪坐于地,侧耳倾听,这段源自另一个世界的往事。

...

【PS:泽诺目前的能力是可以知晓有肉体接触的人的回忆。接触面积越大可查看的信息也越多,而接触时间越久可以溯源的回忆也越久远。

因此,本次会直接放出玛利亚的短篇,但未来会在《世界上最不安的人们(未上线)》这个SP0卷中慢慢收录泽诺接触的人的故事的短篇集。泽诺不一定都知道这些故事的所有情报,但会留有些许印象,与普通人看风景类似,有人注意的是河流,有人注意的是山川。“看”与“看见”也是两回事。

与孩子成长一样,通过这般无数次潜移默化地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扩充,泽诺的性格,思维方式也会渐渐发生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