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终幕的灵之吟唱
(南良树视角)
我其实是被绘姐的烟斗给呛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绘姐蹲在我面前,径直往我脸上“噗”地吐着烟雾,独特的香气立刻将我的意识从昏昏沉沉中拽出来,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
烟草燃烧的灰烬堆积在她脚下。铁塔周围如茧的藤蔓已经完全消失了,风刮着脸有些微疼。
“唔......没想到你还真的能够承受诅咒到这种地步,居然如此轻易就复苏了。我还以为你会就这样一直丧失意识成为植物人。那样的话,虽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既然被你保护了,总会让人有点过意不去呐。”
绘姐她像是在饶有趣味地研究标本一样端详着我的脸,将烟斗塞进嘴里。
“噗——”
又是一大团烟雾喷到我脸上。
“咳咳.....咳.....绘姐,别这样......呃咳......那您现在已经恢复了吗?”
我边咳嗽着问她,边擦去眼角被熏出的眼泪。
“啊,诅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连你都可以承受得住,你当我那一百多年是白活了?”
“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啊!!话说,宵仪呢?”
“喏,因为力竭昏过去了。”
绘姐见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便站起身来背对着我,用烟斗柄指向躺在我边上沉睡的少女。
“与那样的对手作战,应该不会轻松吧。嘿咻——”
我直起上半身靠坐在栏杆上,将她手中紧攥着的围巾一圈圈地围在她脖子上。在这个过程中,绘姐始终一言不发地背对着我。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一眼就看见远萃的身体同样后仰着靠坐在塔台另一端。
寄生在她身上的未知灵魂应该已经消散,即便在她们刚开始战斗时我就神情恍惚了,但是依然能从氛围的变化判断出战斗的结果——
伴随着一方死亡的惨烈战斗已然落幕。
“那么,她呢......”
“受到了致命伤,应该回到自己原来的身体里去了,远萃的意识刚解放,一下子醒不过来,不过也没有损伤。”
“那绘姐你查出来了吗,她究竟是什么人......”
绘姐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唔嗯,没有,事到如今也没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必要。”
她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烟斗灰,沉吟了一会。
“但是也许有所关联——据说上个世纪在东欧某国,曾经发生过公主和东洋男仆私奔的丑闻。”
“......私奔吗。”
“两个人本来打算从地中海乘坐贩卖黑奴的帆船前往美洲,结果在刚出发没多久就遇上风暴被迫折返,此时的港口当然满是王国的士兵。男仆被就地处决,女人的话,公主原本就是指腹为亲的政治道具,丑闻爆出后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后来好像是被囚禁在高塔里,然后......”
她停顿了一下,
“在某一天,她趁着看守不注意,从塔顶跳下自杀了。”
不过是某个穷诗人瞎编的烂俗爱情故事——绘姐说完这句总结之后,便不再吭声。而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愿望,并非我不感兴趣,而是过于沉重的话题也许讲起来并不是很有意思。
细长的一缕白烟晃悠悠地飘向已经微微泛白的夜空。
几分钟后,
“良树,我问你。”
“诶?!您请说。”
“为什么要和她,我是说那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交换。即便不将伤害和诅咒转移到你身上,宵仪也会战胜她。”
“唔,绘姐你说这个啊。怎么说呢,毕竟惑也是在顺从自己的意愿活着嘛,即便站在人类的立场上,也不能因此尊敬她的努力对吧。也许,”
我挠挠头,感觉语言比较匮乏,难以将当时的心境完全解释清楚。
“也许,她和秦舞羡一样,背负着沉重的过去,事到如今才寻求到解脱的办法呢。即便是游戏中的boss级人物,也应该有公平取胜的权利吧,虽然结果是一样的啦。哈哈哈......”
“......笨蛋,会死的。”
小声地说完后,绘姐转过头,用她一如既往的飒爽口吻命令我:
“你!负责把宵仪,还有那边的远萃,弄回家去!”
“诶?就我一个人吗?”
“少废话,你就当成昏迷之后的复健运动好了。”
“好吧,好吧。”
我唯唯诺诺地应对这绘姐咄咄逼人的语气,一边用双臂抱起宵仪——
超乎想象得轻盈,就像抱起商场里的等身玩具熊一样。浅亚麻色的长发披散着,蜷成一团的少女轻柔地靠在我怀中喘息。
那么,那边的远萃她我又该怎么弄回去呢?
我凝望着那个瘫倒在地上的女孩,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让我有些哑然失笑,真的是——这么几天来,究竟谁才是远萃,都分不清了。话说,天就要亮了,如果被人看见我形迹可疑地抱着熟睡中的少女,会不会因为流氓罪进局子啊......
就在这时候,另一件疑惑很久的事情突然浮现在心头,让我未经思考地脱口而出:
“绘姐,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
走在前面的绘姐停下了脚步,
“那个,关于,那张管风琴的照片......”
绘姐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来瞥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塔下走去。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就在此时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关于这起错综复杂的事件,另一个whydun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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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剑刃穿透灵魂的刹那,积郁的痛苦便宛若滴入水中的血蓬散开来。
于肉体则是刺入颈骨的恶寒。
当然,再不是那个我寄宿的少女的身体,而是我支撑了百年的,完全属于自己的身体。
指尖传来微弱的震动,有人在向我的病房走来,这种触感的话——
“结束了,维斯妮娅。”
果不其然,未经我的允许便走入病房的预言师这样说道。
“嗯,结束了呢,那孩子果然很有一套……”
我回想起来,在那个名为宵仪的少女念出咒语之后,我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芜又辽阔的旷野,不,并不是荒芜,而是悲怆,尤其在我看到那个的时候——
立于远处地平线边缘的模糊人影。
仅仅是一瞬而已,他的映像便不可阻挡地被刻在我脑中——浑身包裹着斗篷,在极为猛烈的风里岿然不动地站立着,像是承受风化的岩石。
我突然意识到,那把剑在我的面前张开了必死的结界。
下一瞬,这片所有的荒原,天空,以及人影都随着漆黑剑刃的闯入而支离破碎,势不可挡的锋利刃牙从天空劈下,咬穿了我的整个灵魂。
等到我猛然惊醒,伤痕累累的自己已经逃回了原来的躯壳里。
心头的惊悸完全无法消散......那把剑无疑可以毁灭概念,所以,我即便是再吃下多少人类的灵魂,也无法阻挡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坏。不愧是具有毁灭特质的少女,我想这世上应该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住这种粉碎灵魂的一击吧。
但是那个和我交易的预言师并没有在意我说了些什么,这个已经通过某种方式实现了永生的,所谓最登峰造极的魔法师,她的话冷酷而无可反驳。与之前见到的形象有所不同,她现在应该是那种模样吧,那样赤红的模样。
话说,她所提出的交易条件,真的是奇怪啊.......
“炽之眼所昭示的未来没有改变,你的努力是徒劳的。”
痛楚使我半眯起本就空洞无物的眼睛。
视线一片模糊,世界陷入了底片一般非黑即白的单调。我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却只能捕捉到她凌乱的身形和魅红色的裙裾。
朱色在她的身下流淌,像是深红到要燃烧起来的葡萄酒。
“命运无法被左右。”
她继续说着,神父祷诫一般的语气。
“无论是生与死,还是短暂,的或者永恒的爱。”
疼痛上升到头部,脊椎似乎在逐层逬裂开,血管上蔓延着极细小的碎痕,快感与痛苦交织在一起螺旋着从我的四肢钻进来。
死亡的预感在脑中踊跃。
“背叛命运非凡人所能及,只会自讨苦吃而已。”
眼前一片灰白,只有预言师的颜色还洋溢在眼中,与其说在眼前,不如说在牢固地悬浮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笑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时候,她对我曾经说过完全相同的话,真是可恶,只是让她帮忙看看我该怎样除掉对手夺得远山的灵魂,凭什么要连我的悲愿也要用那该死的预言否定了啊!
“从你的国家出发之后,你一定没有真正地杀过人,不然也不至于让肉体损毁成这样,我说你这家伙,根本没想过永生对吧。”
“啊,毕竟难找啊,和他相似的灵魂。”
寄生在我意识中的那个名为“维斯妮娅”的惑已经被斩碎了,虽然我自身也未能幸免,但至少此时我能够完全使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
在这点上我终于做到了完全的自由。
“永生什么的,没有多大的意义呐,如果不是和他在一起的话。再说了,我想要吞吃别人的灵魂,必须要将其做成果实才行吧,”
“但是,我攥在手里的果实,怎么可以是别人呢?”
我听见牙齿在愤恨摩擦的声音,下一秒我的衣领便被预言师一把揪起——
“你知道有多少魔法师为了达到和你们一样的永生死掉了吗!明明享有着如此被人嫉恨的天赋却暴殄天物,你是在告诉他们自己为此牺牲了所有的一切,牺牲了爱人,亲人,朋友,牺牲了自己的精神,肉体,人格所追求的东西没有意义吗?你这家伙到底把魔法师的尊严当成什么了!”
我的后背猛然撞在墙上,我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是的,残缺的身体也好,震颤的恐惧也好,为人所怜悯的所渴求的所厌恶的所排斥的孤独也好,不甘堕落的绝望也好挣扎也好落魄也好悲伤也好——
本来都应该化为乌有的。
现在正化为乌有。
在故乡被囚禁于高塔的时候,我和我自己有过这样的对话。究竟,成为惑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黄金果实并非神挽救人的誓约,而是神失去信仰的渣滓。
或者刚好相反。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再度浮现起那样的场景:
1844年地中海碧翠泛白的浪涛,
三桅的帆船“圣劳伦斯号”,
身着纯白色洋装的金发少女,以及为她撑起阳伞的东洋少年。
身体逐渐在变轻,也许是因为少了很多没有价值的思考,也许是因为灵魂在被逐渐剥离这副躯壳。我睁开已经完全看不见实体的眼睛,再度看向那一团荒野中的魅火的方向,它时刻在向外释放着夹杂恶意的热情。
其上是预言师的身体——竟似断茎的百合,又如折翼的白蝶。
我的舌尖轻轻地絮叨着:
「 炽之眼的主人啊,你的灵魂,也是令人叹息的苍白呢。」
她没有多说什么,松开手后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病房。
只留我独自一人,耳畔传来黎明时分的鸟鸣。
我从病床上摸索着站起身来,窗台外的天空,此时应该正在逐渐泛出白色吧。黎明和黄昏,都是值得观望的景色呢。
我张开双臂——
我对高处的渴望,实际上是对飞翔的渴望吧,就像是笼中鸟眺望着天空一般。
那么这次,究竟能不能飞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