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独白】Ark of the Sins(上)

出现在眼前的,是海——

在风暴和雷电的搅动下,悲鸣的,挣扎的,痉挛着的海。数米高的巨浪像是巨人的臂膀,攥着渺小的一叶扁舟在潮涌中猛烈地摇晃,有时被抛向天空,有时又倏忽沉入海底,像是凌空跃起的旗鱼。

一阵嘈杂声传来,梦突然就醒了。

“那可怜的帆船啊,在暴风雨里颤抖,就算是经验再怎么丰富的船长都无法将它从沉默的危险中解救,喔喔,船舱已经开始进水了!喔喔,桅杆也已经折断了!在自然之力下,人类是多么渺小!!”

啪——讲故事的诗人将橡木制的宽大酒盏重重地砸在小酒馆的吧台上,一时间啤酒的褐色浮沫像是故事里的雨点一样地洒出来,在他蓬松的络腮胡子上留下了些许斑点。

身穿着灰青色民族服饰的孩子们围坐在他身边,扑闪着水灵的眼睛盯着那微醺但是和蔼的老人。他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述一个从地中海某个岛屿道听途说的故事,故事的主体是一场海难。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直到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这里是地中海某座偏僻的岛屿,人们以捕鱼和纺织为生(当然也有做海盗的),而这座小酒馆就是当地人娱乐以及交易的场所之一。

地板,阶梯,桌椅还有围门都是用当地特产的木材所搭建,有些部位年久失修,总是若隐若现地渗进来一些苍绿色的苔藓,吧台则是由黑砖和花岗岩拼凑而成。做工粗糙的褐色橡木桶很随意地堆砌在角落,女仆们就是从那里端出来咸到令人咋舌的麦麸肉汤,吧台后面的墙上挂着狐狸鼯鼠之类的毛皮,长短不一的刀具和银器,陈年的劣质酒和硬得硌牙的干面包。

烧着鲸鱼油脂的吊灯垂得很低,人们只一走动就能使其仿佛绞刑架上的死人左右地摇晃。

诗人似乎没有没有兴趣弹琴,他鼓着那双被酒精涨红的脸。

“乘客们缩在房间里瑟瑟发抖,他们拿出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开始祈祷,但是在这样的盛怒下,连天神都要畏惧几分哩,又有谁会来拯救他们呢?”

“但是!你猜怎么着?!”

那邋里邋遢的诗人突然大声卖了个关子,吓得周围的孩子们都嘻嘻哈哈地仰过头去。在一阵催促之后,他狡黠一笑,先是拿起木杯咕咚咕咚地往胃里猛灌了几口,然后打了个饱嗝继续说道:

“就有那么一个人,黑发黑眼睛的东洋人,从乘客中站了出来。他简直就是天神派下来的救星,亲手操着舵将船向着它来时的港口驶去......”

这时候,门口的风铃突然叮铃铃地响起来,

“喔?有客人来了......”

诗人的眼睛转向一侧,窃窃私语中,小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但是好像很虚弱的男人,之所以让人这么想,是因为即便在炎热的夏天他也裹着极为厚重的黑色大衣。

正装,带着高帽。

他向那个百无聊赖的前台小姐要了一杯当地特产的白兰地,从口袋里拿出皱巴巴的纸币付账。

对这座封闭岛屿的原住民来说,看见旅游者就像是看见某种新奇的动物,包括孩子们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所吸引,好奇的程度不亚于看见了宝藏。

酒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的目光聚向他。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无意识打破了酒馆里热烈的气氛,于是向着居民们略表歉意地鞠了一躬,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糖果,轻轻地放在吧台上。

孩子们一拥而上,而等到他们终于在打闹之中完成了小小财富的分配,迫不及待地将糖塞进嘴里咀嚼之后,一回头,那个本就有点喝醉的老诗人已然打起了呼噜,酒馆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大家伙儿又自顾自地玩乐起来。

不速之客见到酒吧这番光景,像是很宽慰似的走到我的桌子对面坐下。虽然彬彬有礼,和那些满脑子都是女人和酒的水手们不一样,但是我却对他有着说不出的讨厌。尤其是因为这个男人唐突地闯入,我连那故事都没有听完。

(真是莫名其妙的男人......)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他刻意地将帽檐拉得很低,以至于在昏暗的小酒店里连脸都看不清。男人将鼻子凑近,闻了闻酒的气味。

“挺不错的故事,扣人心弦......离这里不远就是久负盛名的克里特岛吧,您去过那儿吗?”

“哼~俗套的搭讪。劝你死心,如果你向那帮人一样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

虽然他那浓厚的不列颠口音让我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熟悉感,我还是皱着眉头用目光严厉地警告了他。

“哟嚯嚯,是吗?是我失礼了,请您原谅。”

他并不生气地放下了酒杯,从怀里的口袋掏出一枝短小的雪茄,我的身边马上就烟雾缭绕了起来。

“哎呀哎呀~”

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那一群喝酒猜拳的粗俗水手们,他们刚刚才从海上捕鱼归来,不仅衣裳都破破烂烂,还混着一股海水和汗液的腥味,估计是刚一踏上陆地就迫不及待地来酒馆找女人和酒精享乐和放纵。

浑浊的啤酒在他们之间相互碰撞,同样浑浊的还有各种船上的黑话,辱骂,发泄和肆意妄为充斥他们其中。

那个男人好像笑了笑。

“不过倒是挺感兴趣的,那个东洋的男子,究竟后来怎么样了呢?在这种大海难里救了这么多人,应该会被授予勋爵的吧。”

“......并没有。他死了,就在港口上,绞刑。”

男人转过头,沉默了几秒之后又转回去。

“那可真令人感到惋惜......莫非这故事您听过吗?”

我没有理睬他。

“......救人,正是因为救了人,他才会被国王的军队处死的。如果,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的话......”

我的心里猛然一阵刺痛,不再有继续说下去的愿望,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咕嘟咕嘟地往咽喉里灌了几大口。

(好辣,好难喝......)

梦境里的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再度隐隐地浮现在脑海里。

只要,只要再走一步,就一步——

就能摆脱士兵的追捕,摆脱无尽的流窜的噩梦,摆脱被当成道具,摆脱成为囚犯......

然而,我看着他回头走向明知道可以避开的死亡。

那个男人沉默了一阵,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全部喝干,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唇。

“唔,如果他不去多管闲事,也许你也活不到今天吧,公主殿下。成为‘惑’的感觉如何?有体验到永生的快乐吗?”

我眯起眼睛。

“啧,是魔法师的家族吗?据说常有捕杀惑的激进派像鬣狗一样嗅来嗅去呢。”

“唔唔唔,您误会了,我和他们虽然交情不浅但是没有直接关系,这点您请放心......魔法师啊,真是令人怀念的称谓,让我想想是什么时候,啊,大概还是一两百年前吧,确实还有人这样叫我。”

他用食指弹了弹烟灰,沉默了一会儿。

“不多说了,维斯妮娅公主殿下,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是您的愿望需要我的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