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雄的盾牌可以杀死英雄(chapter one)

(南良树视角)

——12月25日晚上十点三十分,北栾市。

从秦舞羡家离开,我们用不了多时就来到远山家楼下。

电梯已经停在了一楼。

没有耽搁地登上电梯后,先是机械音响起,然后轿厢便载着密室一般的空间缓慢地向上攀升。电梯两侧是为客人整理衣冠所安设的落地镜。此刻望过去,光滑的镜面上只留有我一个人的身影。而旁边的女孩,那穿着红黑蓬蓬裙的女孩,啊不,是公主,却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人造光并不怎么纯净,镜子里都是略微灰白的映像。

只有在这种对比鲜明的时候,我才能深刻感受到它们在人类规则上的“空”——即便与人类共享着世界的种种,却依然距离人类很遥远。

“那个,绘姐。”

我察觉到气氛有点沉闷,于是轻声地问。

“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那本书......”

“啊,你说这个啊,很简单。只要比对一下书架的高度和秦舞羡的身高,再观察一下顶层夹板上的灰尘分布就行了。”

“真的好敏锐啊,绘姐的视觉。”

“别这么吹捧我,我并不喜欢。”

绘姐不知道为什么很恼怒地咋了一下舌,然后继续说道,

“当然这么说也没有错,毕竟你只是人类而已,即便体质特殊,但和‘惑’依然有着不可逾越的差异,所以我确实比你能多看见很多东西。”

“比如这个。”

她张开手,躺在手心里的是之前在秦舞羡家那本《罪与罚》里掉落出来的照片碎片。

原本我想继续深入地问下去,但是电梯此时已经停下了。看到绘姐没有犹豫地走了出去,我也只能闭嘴紧随其后。

来到远山家门口,我先礼貌地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声。

就在我想继续敲门的时候,身边的绘姐突然伸出手制止了我。

“等一下,良树,有点不对劲。”

她的脸紧绷起来,压低了声音说。

“在这个地方,有惑存在的气息。”

“啊?难道说是远萃......”

“还不能确定......不,是无法确定。太隐秘了,简直就像 Mocha(摩卡咖啡)呛口的辛辣之后天然的巧克力余味一样。”

她用下巴指示我站到她背后。

我立刻照做。她点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握住门把手,只轻轻地旋转了一下。

门很奇怪地并没有锁上。

屋内的场景仿佛是幕布被徐徐拉开一般呈现在我和绘姐眼前。

气氛一下子就改变了。

从绘姐的喉咙里孕起沙哑而悲切的怒气,说出来的话仿佛是从紧咬的牙缝中被硬挤出来一般。

“远......山......”

这里是普通公寓的16层的普通房间,里侧是简洁而稍许温馨的装饰。

仿制的拉斐尔风格的油画还规规矩矩地摆在饭桌上方,画上是慈祥的圣母,纷飞的天使以及嗷嗷待哺的婴儿耶稣。其下则是雕工精美的镂空花瓶,淡粉色花蕊簇拥着涌入其中。色彩斑驳陆离的中东风格地毯也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各式图案仿佛是远古宗教的祭祀现场,厚重得仿佛能将人的脚连同脚步声一起沉默地吸进去。

之前几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都会因为远山朋克风的发色与房间的文青情调过于滑稽的反差而忍不住发笑......

但是只有现在,我对远山家中这些文艺风格的装饰的完全提不起兴趣——

因为他在那里。

伴随着令人头脑发麻的血腥气味,远山的尸体,面部着地一动不动地浸润在血泊中,周身凝固成黑痂的血,似乎已经成为了地毯装饰的一部分。

第三起......

针对三人的凶杀案,最终还是降临到了远山头上......

“过来,良树。”

冷静到让我不禁哆嗦起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绘姐走到远山的尸体旁边。

“帮我把他翻过来。”

“......啊,好......”

我这才从恍惚的精神中稍微清醒了一些。

将远山的身体摆正之后,绘姐开始熟练地检查起来。

“虽说和人类说这种事并没有多大意义,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说清楚,此刻躺在这里的远山,和你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死人是两个概念。”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用手指蘸了些远山脸上的血,靠近鼻子闻了闻。然后继续说道:

“你们所说的死,是建立在肉体损毁的基础上的灵魂消弭,而远山刚好相反,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由于精神被抽离所造成的身体机能停止。打个比方,就是没上发条的钟摆停住了而已。证据就是这里——”

她指向远山紧闭着的眼睛,

“很奇怪吧,如果是脑死亡的话,由于肌肉松弛,会发生瞳孔散大的现象,但是你看远山的眼睛,眼眶周围的肌肉依旧紧绷着。而且我也仔细地检查过了,他的身上并没有致命伤,只有轻微的碰擦而已。”

“应该是被惑给袭击了,惑将它的灵魂抽离出来,只留下了躯体。当然,有很大可能就是那个黄金果实的惑,毕竟,黄金果实本身就是凝聚灵魂的容器。”

“等一下,这么说的话,只要灵魂还能进入他身体的话......”

“前提是,远山的灵魂还是否完好。如果连灵魂也损毁了的话,就自认倒霉吧。”

绘姐抬起远山的手臂,啪嗒一声从他袖间掉落下来沾着血的藤蔓。

她轻轻地将其用指尖捏起放在眼前。

“你看,证据来了,不过......”

“不过......这究竟是想干什么呢?如果目标是远山的话,就联系不上了,还有这血迹......”

绘姐站起身来,拿出手帕擦干净手指上沾着的血,拿起烟斗含在嘴里,凝望着血泊里双目紧闭的黄发少年。面色逐渐变得可怕。

“爱,与嫉妒吗?果然好奇怪......”

“好奇怪?是为了什么......”

绘姐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像是很窝火一般地咬着烟嘴,嘴角渗出一丝罕见的苦笑,含糊不清地抱怨着:

“原来以为距离真相只差一步,现在看来,通向真相的道路又出现了分歧......啧,好烦好烦!烦死了!哼,究竟是了什么,我居然要参与到这种对自己完全没好处的事情里面?都怪你!良树!”

“啊?”

“都是你的错!谁要你多管闲事!”

“哇!疼疼疼......”

小腿前侧的胫骨传来足以使我弹跳起来的痛感。不用说,绘姐又在用她惯用的方法拿我出气,而像是被这疼痛提醒了一般,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与远山之死同等重要的事。

“等一下,绘姐!”

“说。”

“远萃呢?!”

“呵......呵呵......”

绘姐嘲讽般地干笑了几声,听起来就像是严冬的晚风在撕扯枯木上仅存的几片黄叶。

“啊,你说远萃啊,远萃的话估计已经死透了,尸体吧,说不定已经在郊外野狗的肠胃里了,当然,已经成为粪便被埋进土里也是有可能的,或者......”

没等她说完,脊背已经凉了半截的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绘姐。”

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的绘姐回过头来,

“我说你,良树,别大呼小叫,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你给我听好了,就算是假的,你在这里也找不到她。与其做这些无聊的事,还不如趁你脑子还灵光的时候,想好怎么处理这具特殊的尸体,要是被其他人发现远山死而复生的话,你就等着上报纸吧。”

“而且,你也应该找面镜子看看......”

她的语气突然就变了,左眼上的镜片此时已经变成灰绿色,像极了荒原上饿狼的瞳孔,在那之下,则是令人心颤的鹰般的目光。

我的骨头已经开始颤抖着咔吱作响起来......

“你现在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说完,绘姐的身影便消失在远山家卧室的门后。

我低下头去,远山脑后的血泊形成了绯色的湖面,就像绘姐所说的,镜子一般......

在那其上映照出来的,我脸上的表情,

居然是稍微有些瘆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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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时间——

在城市的另一边,被琴声所击溃的少女依旧在暗中挣扎。

程宵仪一边回答着白裙女人的问题,一边竭尽所能地恢复自己对四肢的控制和对晓谕的同调。

迅速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和强度,让自己的心象趋于稳定,然后逐步感受来自黑色围巾与肌肉,血管,神经之间微弱的共鸣。

直到捕获那个关键的触发开关。

“那么,下一个问题,你们是怎么认识南良树的呢?”

翘着脚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反倒丝毫没有慌张地继续问着。

“......他自己,倒在了公馆门口,喝醉了酒......”

“喔————”

伴随着刻意拉长的尾音,唐梓荔的表情逐渐亢奋了起来。

“嗯嗯嗯!良树这样外表单纯的男子,没想到也会喝醉啊,怎么说呢,就像是‘人不可貌相’,看来会喝得烂醉的男人未必全是那种长着粗硬胡茬的大汉呢......”

她闭上眼睛,像是在自家一样很放松的喃喃自语道。

白色的长裙,像是盛放的百合花瓣一样包裹着她有致的胴体,慵懒如同猫咪一样的姿态则更为撩人,虽然依旧优雅得过分。

妩媚,娇艳,诱惑——与绘姐所带着的难以接近的贵族气质不同,她嘴边的浅笑仿佛是能吞噬人心的漩涡,仿佛《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碰上的海妖Siren(塞壬)......

跪倒在地上的少女稍微动了动手指,确保身体已经完全处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然后她紧紧攥住了围巾......

唐梓荔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之中,闭着眼睛哼着少女之前从未听过的悠扬曲子。

宵仪后来才知道,这支小提琴曲子的名字是《沉思》。儒勒·马思涅(Jules Massenet)为歌剧《泰伊思》所谱写的插曲,就奏响在第二幕第一场与第二场中间——名为阿塔纳尔的圣僧静静伫立于歌女门前等待她回心转意。

是凄婉而艳丽的曲子,不过在那种时候,宵仪完全没有闲暇去静听......

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个歌女一样的女人身上。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问......”

就是现在。

还未等唐梓荔说完话,在瞬间达成同调的晓谕,伴随着少女的奋力一跃,毫不留情地朝着白裙女人的肩部斩去。

女人坐着的椅子靠背被锋利的剑刃斩成了两截。

而唐梓荔却如同瞬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

“哼、哼、哼。”

从背后传来节奏分明的轻蔑笑声。宵仪回过头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完全相同的脸,此时却呈现出极为凌厉的神色——

身穿深红色短裙的女人,站在已经被打开的大门前。

风从外面不耐烦地灌注进来,撩动起她齐腰的乌黑长发悬浮于夜空中。而那女人的身姿,正如撕裂黑暗一般地明亮。

宵仪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错,因为之前还穿着白色长裙的她,为何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究竟是怎样高深的魔术,才可以做到如此迅捷不被人发现的移动呢?

气质也完全不同——与之前轻佻风流的感觉截然相反,现在她身上是极为冷冽的高傲和冷漠。与绘姐也不尽相同,她身上的气质,有一种致他人于死地的强烈暗示。

就像是接近一团燃烧着的烈火,稍有不慎就会被灼热的火苗烫伤的危险。

“哼。”

她开口说话了。

“能毁灭概念的剑,难怪缠绕着不祥的气息。喂,我是不是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完。”

再不是俏皮的声调,而是仿佛男子一般的干脆利落。

宵仪的冷汗从额头滴落,缓慢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你,究竟对南良树怀抱怎样的感情。”

像是被神罚的雷电击中一样,少女在一刹那愣住了。

女子面色阴沉地等待了一会,见到宵仪没有回答,她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真是不听管教的小孩。这个问题,就当你不知道好了。但是给我记住,南良树,那个男人会拯救你,同时也会毁灭你。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话,最好给我远离他。”

她再睁开眼睛时,那漆黑的瞳孔已经成为了与裙色相互映衬的魅红色。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她像是没看见宵仪紧张的神态一样,旁若无人地拿起桌子上的小提琴走到庭院外面。

“程绘漪和南良树即将去往远萃就读的中学,他们会需要你的。”

说罢,那女人的身体便像从内部爆炸一般化为无数的红色的花瓣,消失在宵仪的视野里。

只剩下少女依旧呆呆地站着,就在这时候,座钟那悲怆而洪亮的金属撞击声再一次于公馆上空奏响。

午夜的钟声,是零点整......

唯一在定义上难以划分的瞬间,据说在此时甚至可以做到交互相位。

几分钟后,黑剑再一次化成围巾,不过这一次是自愿解除的同调。

宵仪沉默地将其松松垮垮地围在脖子上。

爱丽丝公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陷入了死寂,只不过与一个小时之前不同,现在的少女心里则如同沸腾的岩浆一般。感觉极为荒唐的想法在她的心里翻滚着,还有愈发激烈的想哭泣的冲动。

少女无言地走入夜色笼罩下的黑暗里,这可能是她所能做的,对于那女人所造成的情绪波动唯一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