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消沉下去。

很快,星宫Ren就再度于互联网上开始活跃了。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有一小段时间没有活跃的屑女人与之前相比发生了什么变化,她依旧是肆意地在直播时谈论金钱、口吐秽语;她依然净找些话题人物来作为自己的联动对象;为了博人眼球无所不用其极;社区里再度出现了大量的质疑和非难;天空仍然晴朗,地球也照样旋转。

卢梭并没有表达过自己记恨着阿尔弗雷德,虽然是这样没错,但他还是自觉地和卢梭保持开了距离。虽然依旧照顾着她的日常起居,但却不会再像个保姆一样对她嘘寒问暖,像是工作一样无言地做好自己应尽之事。

他似乎有在履行不对卢梭的生活进行过多干涉的诺言,虽然依存于SOLOlive大楼上的暗示魔法没有被解除,但卢梭偷偷跑到SOLOlive在附近开展的海选时,他也没出来阻拦。虽然这次海选显而易见的失败了,用自己凶狠的笑容把评委吓出了轻微脑震荡的卢梭没有被追究医疗费已经是万幸,可等她回到家中时,阿尔弗雷德那说不上是欣慰也称不上是怨恨的眼神还是让她隐隐觉得难受。

她也尝试过正面去解决那个挡在自己眼前的暗示戏法,但不论卢梭曾经是个多么有天赋的法师,在完全未曾接触的领域之前,没辙的事情就是没辙。她试过了最为常规的反魔法术式,却完全没法对那个未知的魔法产生作用,她也试图硬闯进去,可往往没往影响范围内踏入既不就因为头脑的剧烈痛处不得不放弃了。除了嘴硬,卢梭找不出任何能对这个自己本该掌握的法术行之有效的办法。

可她是否有那么一刻,因为放弃自己的法师生涯而后悔呢?

亲手策划了这出闹剧的阿尔弗雷德不那么认为,倒不如说他再清楚不过,此刻的卢梭正在由于自己的境遇而为当年的决断沾沾自喜呢。那是个盲目地相信无形之物的少女,是个会让原本能够看清一切的自己也同样变得盲目的尤物。

尽管他能做到切断两个女孩之间的一切联系方式,但是明白这样做不过是徒劳的他并没有干涉卢梭偷偷地和七奈小姐接触。在七奈小姐正式活动的首场直播时,卢梭就混入了其中偷偷地留下暗号似的评论。他当然看得懂这两个小姑娘的心思,但是他没有去阻止,做出这种事和卢梭此刻的盲目别无二致,而他已经不会再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了。

他最终想要的,只是一个两人无法完成约定的结局而已,那其中的过程,并非自己所关心之物。

在两人维持着这般微妙对峙的当下,虚拟主播“星宫Ren”和虚拟偶像“七十七奈奈奈奈”的首次联动开始了。虽然实际上是创作“星宫Ren”形象的画师领衔和SOLOlive的商业合作,但姑且也算这位画师旗下的一份子的卢梭也还是得到了邀请。两边各自都派出了一名已经在业内站稳脚跟的前辈带队玩些联机游戏,卢梭和七奈小姐本质上只是做个陪衬顺便吸纳一些前辈们积累的人气。

两人只是这次联动的配角,不论谁都是这么认为。

“倒不如说因为Ren酱是女仆,我才会变成女仆的。”

“你这家伙,不要小看了女仆啊,让你看看真正的女仆的威力!”

“好奇怪啊这个人!是从哪个医院里跑出来的啊?”

“别跑,你这家伙……呀啊!你居然攻击我,区区一个后辈,噫——!”

整场直播都被两个人的大呼小叫所充斥,四人同台的直播间完全被她们当成了廉价烤肉连锁的桌台,忘乎所以地沉浸在了二人世界里。SOLOlive方面的前辈毕竟是七奈小姐现实中的同事,多多少少也曾听说过她过去好友的事情,可负责卢梭的前辈就没那么好运了,两个人跳脱而且电波的直播走向成为了一场她职业生涯里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次联动中发生的意外引起了轰动,原本作为新人出道而显得有些腼腆的七十七奈奈奈居然会有如此健谈活泼的一面,只会做些下作演出印象的星宫Ren竟然也有这样稚气开朗的表现,不论哪边都让一直以来关注着的观众喜出望外。

或许她们本就认识彼此吧?

这样的流言在网络上悄悄散布开来。

虽然说不上是肯定,但卢梭无异还是被这样的消息给刺激到了——果然,只要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话,说不定什么都做得到。

既然阿尔弗雷德不来阻拦的话,那我就要大干一笔。

她天真地设计着自己简短的职业生涯,完全没有停下来去思考“为什么阿尔弗雷德并不来阻拦自己”这件事背后的深意。

某天清晨,作息本就不规律的卢梭起了个大早,心血来潮地便开始了直播。大清早的没有什么观众,也找不到什么乐子,百无聊赖之时,她发现七奈小姐之前联动时用的语音账号居然还是在线状态。

她本能地拨通了语音,在稍事延迟,语音被接通之后,毫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喂,肥猪!”

七奈小姐那边语塞了一两秒,旋即笑嘻嘻地回答。

“诶?说谁……说谁是肥猪呢。”

“不知道,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来一起玩吧?”

但是卢梭没有,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顾及到双方此刻的身份差别,向着并非工作时间的七奈小姐发出了邀请。

七奈小姐沉默了一会儿,怯生生地回答。

“但是Ren酱好污啊。”

“我知道了,那就不一起玩了。”

卢梭没来得及品味七奈小姐为什么直觉似地称呼自己的艺名,也没有听见切断语音时含在被她含在嘴里没能吐出的呐喊,和自己的观众们哀叹着“好像不想一起玩呢”,直到七奈小姐将语音电话拨打回来。

“呐……抱歉!”

七奈小姐上来就示弱。

“然后呢?”

卢梭不依不饶地穷追猛打,逼得七奈小姐不得不再度道歉。

“呐……抱歉!”

“怎么啦?”

“一起玩吧……”

“嗯?”

“一起玩吧!”

仿佛许久以前,两人相隔着房门踌躇着一起去烤肉那样,毫无意义地重复着相同的对话。

“那就一起玩游戏吧!”

“诶?”

“怎么了吗?”

“可是Ren酱打游戏很菜啊?”

“那可真是抱歉。”

咔哒,卢梭第二次挂断了语音,引得直播间里不算太多的观众爆发出了海浪似的欢声笑语。

七奈小姐的第二个电话很快便打了回来,用比之前还要软弱的声音恳求着卢梭。

“瞎说的……我瞎说的!”

“哦?”

“我瞎说的,真的!”

这熟悉得让卢梭忘掉了时空变迁的哀求,使她不由自主地在电脑前露出了温柔的笑脸,却最终没有被面部识别软件捕捉到——因为星宫Ren的脸上只有微笑这一个表情。

两人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开始了联机游戏,一路上卢梭不断地抛出对于身为虚拟偶像的七奈小姐有所避讳的话题,嘲笑着她支支吾吾努力辩解的窘境,又在一向弱气的她真的词穷时适当地给出台阶下。明明是观众较少的时段,这两人搭档的演出却让直播间的评论栏仿佛哪个大明星在场似地热闹。

“奈奈小姐,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卢梭指着游戏里一座很小很小的房子对七奈小姐说。

“是呢,真是个很棒的新家。”

七奈小姐毫不犹豫地接过了话头。

“我已经决定了无论你收入多少我都会追随你的。”

卢梭接下来说出的话惹得直播间里刷出了一大堆“这不是吃白饭吗”的评论,也惹得七奈小姐乐不可支地笑了很久。

“Ren酱也去赚钱啦。”

她装作责备的样子。

“不要。”

却被卢梭爽快的拒绝了。

“为什么?”

七奈小姐理所当然地追问。

“因为我已经决定当一辈子的NEET了。”

卢梭给出了毫无廉耻的回答,这倒反而让七奈小姐很意外似的。

“但是你不是很喜欢钱吗?”

“是喜欢啦,但是赚钱很麻烦。”

得到了一个标准的废人才会说出的答复。

可就在此刻,七奈小姐却说出了让卢梭始料未及的话来。

“嘛,我只要你普通地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这倒让她半晌回不过神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但我是个只想要钱的令人幻灭的女人呢?”

“我能接受的。”

这一回,轮到七奈小姐毫不犹豫地给出令卢梭应付不来的回应了。

“这方面没关系的,放心吧。”

像是给出了致命一击,一向在直播时健谈的卢梭像是坏掉了的录音机,沙哑而重复地在口中咀嚼着同一句话。

“啊……我知道了……”

持续了许久,直播间里只有她喃喃自语的声音。

“我知道了……”

这场直播并不久远,卢梭很快就知道了七奈小姐因为工作对接而一直没有睡下的消息,匆忙关掉了游戏,以严肃的口吻勒令对方回去睡觉而告终了。

而这并不长远的突然联动,也让直播间内的观众沸腾了好长一段时间,眼看着自己蹭蹭上涨的热度,卢梭感到既安心又疲惫。

她不知所措地又躺回了床上,迷迷糊糊地就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回笼觉。

长得仿佛世界在一夜间改变了一样。

而世界又真的在这一夜之间改变了。

与清晨时只有些同样作息紊乱或是真正的死忠观众不同,等卢梭再度醒来时,已经是网络最为繁忙的夜晚黄金档了。在绝大部分局外人都清醒过来,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浏览到了卢梭留在直播间里的录像后,一篇名为《从七十七奈奈奈私下与星宫Ren联动看SOLOlive权力变更》的评论山呼海啸地被送到了卢梭的眼前。

——她们确凿无疑是曾经认识的,利用了前世的关系,不惜以如此谄媚的方法和如此下流的渠道,也要获取来那一点点粉丝流量,七十七奈奈奈隐藏在天真外表下的真面目,可能比我们看到的要深厚得多。

短短的两行字像是当头一棍重重地打在了卢梭的面门上。

什么嘛,这帮人……

对于大众对自己的评价卢梭并不惊讶,自己早有背负骂名一路走下去的觉悟了,那些针对虚拟形象的恶意终归只是漂流在网络上的浮萍,当自己觉得无法忍受时,脱身从这恶臭的水面离开便好了。

但当自己身上积累的恶意得到释放,那些无处可去的浮萍突然找到了发泄的水流,从自己这滩死水流淌到另一片干净且富有营养的水面时,事情就变得无法收拾起来。

七奈小姐是偶像组合的成员,是一家有组织的公司中的下属,当诽谤和流言涌向她时,她无法像卢梭这样轻描淡写地拍拍屁股走人。而且作为整体的一部分,这些污秽的病毒会以她为突破口,缓慢而无形地传染到组合中的任何一个人。不论七奈小姐是否愿意,是否真的有过失,她都得为这个集体收到的损失承担责任。

卢梭忽然明白了通话时七奈小姐那几度犹豫中的深意,忽然知晓了七奈小姐明知自己承受着多大的风险,却依旧选择了陪伴着只是碌碌无为心血来潮的自己。

留言栏里充斥着各种成分不明的观众留下的指责与谩骂,他们言辞激烈地训斥着星宫Ren趋炎附势想腰高攀七十七奈奈奈的热度,阴阳怪气地讥讽着七十七奈奈奈身为正统偶像的衍生而毫无保护自己的自觉,肆意妄为地宣言着这个两人的未来将一片黑暗。卢梭忍受着爬上脊背的恶寒打开了七奈小姐的主页,又在留言区里看到了同样的网络昵称留下的同样的发言,再度感受到了成倍的寒意。

这都是我的错。

卢梭深知网络的黑暗,却没有意识到这股黑暗会凭依在任何它们能够触及的事物上,借此蔓生到光明的角落中去。

这一切全部都是不够成熟的自己的错。

但还没等她开始懊悔,恰巧打开的七奈小姐的主页,突然弹出了直播的预备画面。

《突然有些想说的事》

直播的标题格外的严肃。

在短暂的片头预告之后,七奈小姐出现在了画面中,那并不是她平时直播用的穿着蒸汽女仆装的虚拟形象,而是坐在某个经过精心布置的直播区域中,真实地露出的一张卢梭不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傻脸。

啊……她还是个偶像呢。

只有在这种时候,卢梭才会意识到现在的七奈小姐和自己已经是不同的人了,二十来寸的液晶屏幕如同一种真实的隔膜,横亘在了只能用虚拟形象示人的自己和真实的七奈小姐之间。

“关于这次的事情我很抱歉。”

画面中的七奈小姐很认真地向着屏幕外的观众道着歉。

“因为我的不成熟,没有请示运营便擅自作出了和星宫Ren酱突击联动的决定。”

不对,事实上,是卢梭强拉着七奈小姐进行了这次联动,七奈小姐本来还想拒绝的。

“这次突如其来,而且违背了观众们期待的联动,都是我出于判断事物造成的过错。我因为上一次联动产生的影响,而事先联系了Ren酱进行了这次活动,因为没有事先告知也没有充分准备,让各位感受到了不快,我很抱歉。”

但是七奈小姐全都承担下来了。

不论是这次冲动直播产生的负面效果,还是自己仅仅是一时兴起而埋下的祸根,她都一股脑地揽了过去,毫不介意地担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日后,我会更加努力地进行活动,更加努力地准备更多企划,为如果能在此刻宽容我的大家,带去更多更多的快乐的,敬请期待我的表现。”

关于被动参与的这次本该无害的联动而进行的谢罪很快便结束了。

七奈小姐向着镜头深鞠一躬,没有播放往常欢快的结束曲就草草地关闭了画面,空荡荡的直播间中只剩下了一片黑色,黑色中间,朦朦胧胧地映着一张神情呆滞的脸,把望着屏幕出神的卢梭吓了一跳。

可那分明是卢梭自己的脸,是她意识到在这段分开的时日里,毫无长进的自己正在与七奈小姐渐行渐远,萌生了隐隐绝望如死灰一般难看的脸。

这世界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在自己拼了命地逃避现实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世界改变了,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七奈小姐改变了,迁居到这里的阿尔弗雷德也改变了。

只有自己,害怕发生改变的自己,被这个世界远远地抛在了原地。

她明白了……阿尔弗雷德拒绝回答自己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对生活在时间仿佛停止流动的象牙塔里的自己来说,那样的问题的确是太早了。

人生是一直诸多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对于不想从童年中脱身的自己而言,一直如此。

抱着随时都能全身而退的幼稚想法,沉浮在鱼龙混杂的泥潭中任凭人流推动,进行着可笑又可悲的网络活动的自己,对这个不断进步的世界来说,已经变得多余了。

不改变的话,就会被淘汰。

不改变的话,就永远无法接近到她的身边。

就和去年站在房屋中介时那样,卢梭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黑暗,不论向着何方踏出一步都是令人恐惧的万丈深渊。不,比当时更甚,因为害怕而畏缩在原地的她终于发现了,哪怕不迈出步子,足以自己立足的土地也在一寸寸地崩塌,想要将她吞噬到那不知尽头的黑暗中去。

这是一片没有垂下地狱的蜘蛛丝,也没有救命稻草,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看不见希望的绝境。是一直以来都未曾改变、不想改变、畏惧改变的自己,无意窥视深渊所看到的恐怖景象。

为什么自己只是想一直做自己怀念的那个自己会这么难呢?

无力的卢梭得不出答案,“若是追逐的话便永是黄昏”,不愿意这般积极思考的她眼睁睁望着的七奈小姐化身的太阳,第二度在自己的人生中落下。

在那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往来过了。

不论是卢梭还是七奈小姐,双方都不再曾提及过对方,仿佛这世上本就不存在着彼此一样。卢梭依旧搞着自己的老一套,依靠着观众救济勉勉强强地生活着。

她注意到自己的关注数开始停滞了。

她察觉到自己已经找不到话题,开始无下限地以污蔑自己的同行来博取视线了。

批判她的文章和视频在搜索引擎上一翻要多少有多少,她却不曾对此作出任何的反应。

偷偷地观看着七奈小姐的直播,观看着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的长时耐久节目,观看着她在边角露面的小型演唱会,渐渐地也不会感到失落,渐渐变得麻木了。

这大概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已经疲于思考的她毫不怀疑地这么认为。

命运、宿命之类的,这大概就是自己所必须承受的不幸吧?

时间过得比往常的任何时刻都要快,她像尊石像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经过了春去秋来,等到细密的雪花零零落落地出现在天空中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一年已经过去了。

一年来,自己几乎没怎么出过门,一门心思扑在上面的直播间也没有迎来更多的观众,收益化也没有通过,视频中的差评倒是越来越多了,每每关注人数逼近五万又会很迅速地掉回四万出头,网络像是刻意折磨着她一样扼制着她的发展。

七奈小姐虽然没有像自己那般开幕便惊天动地,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成一个体量数倍与自己的怪物了。她兴奋地在自己频道里谈论着第二天即将发售的游戏,气氛温暖得像是生活在另一个半球一样。

这些东西我才不需要呢。

这天半夜,在众多直播主都不约而同地进行着新游戏的试玩时,卢梭静悄悄地打开了自己的直播间。她没有钱第一时间入手这样的热门游戏,只能百无聊赖地咀嚼着自己手边拥有的过气的老游戏,静静地开启了在线房间,想和仍然坚持在她身边的观众随随便便地打发一下失眠的时间。

这些东西……我完全不需要。

半小时后,八人上限的游戏房间最终还是没有凑齐玩家,在和剩下的观众们随随便便地进行了一局游戏后,卢梭关掉了游戏捕捉,在空荡荡的桌面背景下,忘了关闭直播便嚎啕大哭起来。

万幸的时,此刻正热烈地沉迷于全新事物的大众们,并没有遐思注意到这个躲在阴寒的角落里痛哭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