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还身处皇家图书馆的单人教室内,正在黑板上写下“暗示魔法结构解析”这一行字的阿尔弗雷德听到了唯一的学生卢梭的呢喃,转头温和地对她笑了起来。

“有时候,我会忘掉自己梦见了什么,这让我很难过……”

卢梭背靠着课桌,赤脚踏着长椅的靠背,仰面朝天地躺在小小的课堂里。

“……但有时候我记得,这也让我很难过。”

她倒垂着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询问起了阿尔弗雷德。

“人生是一直诸多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讽刺的是,拥有着一名电影导演名字的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卢梭是从哪儿抄袭来这句话诘问自己的。

但或许这并非一种不幸,在世俗上的无知让阿尔弗雷德不至于故作深沉地模仿起真人版哆啦A梦回答“一直如此”。

“太早了……”

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抬起了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又放了下去,最终只是温柔地告诉卢梭。

“离你问出这样的问题,还太早了。”

卢梭从未见过阿尔弗雷德露出过如此令人费解的表情,她不敢相信他的扑克脸居然可以展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呆愣住了。

而他望着卢梭沉默了一会儿,无处安放的视线游弋在她困顿的面孔上,又不自觉地飘荡到因为她仰躺着而呈现出的少女未熟的曲线上。

咳!

意识到关于冲动与性的邪念正往自己的头脑中生下萌芽,阿尔弗雷德干咳了一声将自己的精神又集中到了讲义上。

——暗示实际上是释放出一段特殊的波长,以此来影响人脑对事物的感知,是通过生理手段调控人类情绪的一种手段。理论上来说暗示魔法实际上是声学和现代心理治疗的一个旁支,合理的应用在心理治疗上可以帮助患者更快地适应社会。而对暗示魔法的滥用,可能会因为人工修饰的波长和头脑自身波长的冲突,从而导致受暗示者受到不可逆的大脑损伤,在斯图亚特使用暗示魔法要经过监事局的严格审核,私自使用会被处于和非法剥夺人身自由等同的刑罚……

讲义的内容到底有没有被自己充分地传达出去了,阿尔弗雷德不是很清楚。

至于会问出那样问题的卢梭是否又真的有在听呢?

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不记得卢梭那时的表情了。唯一记得的,是当初那个卡在窗柩上的少女,在自己眼前显露出的,沐浴着明媚阳光,慵懒地用赤裸手臂遮挡着面颊的卢梭,在纸张翻动的微尘中,微微起伏着的健康的胸脯,纤细的腰肢,和结实的双腿。

那是正值青春期的卢梭纯洁的模样。

也正是自己蓬勃生长的罪恶的模样。

他看到了。

阿尔弗雷德什么都看到了。

从他看到卢梭小臂上的那串文字开始,拥有敏锐头脑的他便已经推测出了卢梭此行的目的,以及驱使她做出这些行动的缘由。

他目睹了全程,由始至终的,从在六十六号线被卢梭撞了个满怀却被她未看一眼地给忽略了开始。

他看到了她和七奈小姐酸楚甜腻的会面,看到了两名少女再度许下的约定。

他看到某种不该在这个社会中存在的“纯粹”,居然想趁着他不注意又开始萌芽了。

这座城市今夜又多了一具野狗的尸体,孤单地死在了无人问津的暗巷里。

阿尔弗雷德抱着晚餐要用到的食材从这些暗巷前匆匆走过。

回到出租屋中,忧郁的他推门所见的,是不再忧郁的卢梭。

“今天晚饭吃什么?”

她主动向阿尔弗雷德询问起了有关生活的一点一滴。

“需要我帮忙吗?”

而且开始试着关怀起他人来了。

他因为卢梭的这番变化而感到震颤,先是细微的惊喜,如同爬满了墙面的花藤一样点缀着他忧郁的内心,可接踵而来的是拨开花藤之后,面对那侵蚀着墙面,用软弱的根系使混凝土支离破碎的青苔的憎恨。

那并非自己而生的喜悦,自然也无法催生自身的喜悦。

使她摆脱困境是他的本愿,但以这种形式达成却又和他的愿望背道而驰。

她本该因“自己”而露出喜悦的笑脸的。

她本该因“自己”的帮助而对着他人表达善意的。

她本该因“自己”而得到幸福的。

而不是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那个满嘴空虚的承诺,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卢梭对她抱有的好感,恬不知耻地利用着她的信任,试图并正在摧毁掉他苦心孤诣为她打造的一切。

可是……

阿尔弗雷德是个即便被妒火冲昏了头脑,理智也依旧不死的资深法师,他不会因为一时的情绪波动而失去了控制,即便心灵已经迷失,他仍然能清晰地对自我进行分析。

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不道德的想法?

他在内心中拷问自己。

难道我不应该祝福她,祝福她们在各自人生轨迹上擦出的火花得以保存吗?

他质问自己。

优秀并且充满道德的阿尔弗雷德当然知道自己正要做出什么,他来得及改悔,来得及将一切都变得好起来,来得及做出任何事来弥补。

可如果我不愿意呢?

但那执拗的心,给出了一个偏狭的答案。

在雅金的修道院里,她只是诗格拉斯,把教科书用一条皮带捆扎起来。在皇家书院里她是让·雅克。在那个女人口中她是小让。在正式直播的时候,她是星宫Ren,但在我眼前,她是……永远的卢梭,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孽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一九五五年所描摹的性压抑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更迭而获得解放,反而像是定期爆发的流感一样愈演愈烈,越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商人与政治家,越是不能从场祸及全人类的灾难中幸免。

愚笨而天真如卢梭那样的人躲开了,而聪明如阿尔弗雷德这样的人,却沉沦在了地狱熊熊的火焰中。

周末,到了卢梭和七奈小姐约定的时间。

卢梭按照网上的教程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暗色中性风的休闲三件套走下了六十六号线,在检票口撞上了溺死在草莓果酱中般甜美的七奈小姐。

她将那条心形的项链藏在了口袋里,佯装插兜的左手摩挲着项链上的坠饰,感受着贵金属擦过温热指尖的微凉,却最终没能将它给拿出来。

还不到时候。

两人会心一笑,牵起了彼此的手,像对热恋中的情侣一样,漫步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恋恋不舍地向着SOLOlive公司前进。

该说些什么呢?

卢梭的心里小鹿乱撞,几次张口却欲言又止。

该回应些什么呢?

七奈小姐每每露出笑容想要接下卢梭的话头,却话到嘴边又只能微笑着看着她静静地沉默下去。

或许这样也有好。

也许像这样缓慢而沉默,有条不紊地前进,反倒更适合现在的两人。

她们有太多话可以对彼此言说了。

她们有太多话不需要语言便可以传达了。

两人整齐划一的足音、两人统一摆动的手臂、两人协调的呼吸、时不时对撞的视线、因为害羞而不约而同的小动作……可以超越语言传达的心意太多太多,以至于一向多话的两人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地走完了全程。

那栋灰色的大楼渐渐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青蓝色的“SOLOlive”招牌映照着青蓝色的天空,柔和的太阳撒发出不那么刺眼的微光,一切都那么美好,而且顺利得出奇。

如果这一刹那可以变成永恒该有多好?

如果这一久远可以变成瞬间该有多好?

盘算着自相矛盾的想法,渐渐迟钝下来的卢梭匆匆地迈出脚步,第一次和七奈小姐产生了微妙的不磨合。

两人牵着的手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想要将她们分开一样将双臂抬起,拉得笔直。卢梭已经落后了七奈小姐太多,以至于能感受到她正在牵引着自己了。

感到抱歉的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傻笑,而七奈小姐也善解人意地露出了宽容的微笑,两人再度站成一排,协调了呼吸,向着前方迈出一步来。

“……”

“?”

像是玩笑一样,她们彼此再度感受到了想要挣脱她们双手的力量,彼此之间也隔开了两步的距离。

明明约好了一起前行,此刻却又为何背道而驰?

卢梭抬头看了看七奈小姐,看到了她眼中满满的不解,她又抬头看了看“SOLOlive”灰色的大楼,青蓝色的招牌在灰色的天空中显得愈发黯淡。

为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又迈出了一步。

这一回,那股仿佛不可违抗的力量终于挣断了枷锁,生硬地将两人的双手分开,空留下关节的疼痛和掌心残留的温暖。

“这……”

“小让……”

卢梭注意到了,七奈小姐也注意到了。

卢梭发现自己即便想要前进,实际作出的行动却是向后退去。

而七奈小姐也发现了,卢梭在距离目的地仅有咫尺之遥时退缩了。

远方苍白的SOLOlive大楼像是块墓碑一样不详,散发出灰青色异光,如同梦魇一般嘲笑着想要努力却得到了相反结果的卢梭。

为什么会这样?

她急切地想要走到七奈小姐的身边,迫切地想告诉她此刻自己的境遇,却在这份急不可耐的心情的驱动下,眼看着七奈小姐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为什么?小让……”

七奈小姐的眼中透露着未知的恐怖,前一刻还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此时如同隔绝了一个世界一般正从约定的地点逃离。

“为什么要逃呢,小让?”

可卢梭也不知道。

她不想离开这里的。

她不想离开七奈小姐的身边。

可每每作出努力,得到的却是与之相反的结果,那约定的地点仿佛一个恶魔劫持了与自己作出约定之人,散发出了无可违逆的力场,把自己像是虫豸一般驱赶走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要呼喊,却嘶哑着喉咙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要向着七奈小姐伸出手去,却像是个胆小鬼一样用它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究竟是为什么?

她绝望地睁大了眼睛,以本能代替了思考,身体擅自做出了决不被允许的行动——让·雅克·卢梭·诗格拉斯是一名出色的法师学徒,她能用简单几个手势配合上冥想来释放出一些像是推动自己身体的基础魔法。

可这一次,就连魔法都救不了她了——那将自己推动的力量,是向着与自己预期相反的方向实施的。

强大的推力让她在人行道上栽了个跟头,在被远远地抛下的七奈小姐眼中,像是慌不择路地摔倒了一样可笑,可悲,而且令人心寒。

啊,我看到了……

在久违了地再度接触魔力之后,从地上踉跄着爬起的卢梭,终于通过法师特有的视线看见了自己所处的困境。

在昏暗的天空下,远处那骸骨般灰白的SOLOlive大楼上,正散发出澎湃的魔法灵光。那青色的魔力流动对卢梭而言即陌生又属性,陌生的是那些魔力构造的是自己全然不认识的术式,熟悉的则是那魔力上仿佛签名一样挥之不去的某个男人的气息。

那一度被自己拒绝,又一再让自己寻求依靠的男人。

阿尔弗雷德——!

“把它拿上!”

卢梭已然明白自己无法违抗这股将她拖离的力量,在被不可阻挡地从七奈小姐身边带走之际,她拿出了那个她一直都未能交给七奈小姐的东西。

“替我保管它!等我回来之后,我再把它正式地送给你!”

心形的项链在卢梭拼了命伸出的手上闪烁着银光,呼唤着错愕的七奈小姐将它从她的手上接了过去。

“我会回来的!虽然现在不行,但是我保证,我会回到你身边的!我和你约好了!约好了要两个人一起登上更大、更更豪华的舞台,两个人一起变得更加闪耀!”

卢梭迈着坚毅又无可奈何的步伐,向着和约定的未来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请等着我,但是……如果我回不来了,就当我也死了吧……”

徒留着无法挽留,呆若木鸡的七奈小姐无力地跌坐在地。

“说得也是呢……”

她不知道是对谁所说地喃喃自语。

“……我这样的人,就算无法被原谅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看到了。

阿尔弗雷德看到了一切。

虽然没有亲身前往,但即使在家中,自己也有太多手段来监控这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所遭遇的一切了。

当他看到两人的经历,是否会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心怀内疚呢?

他也这么怀疑过,可被蔓生的火焰环绕的那个自己没有给出回答。

他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这场大火,想象着被火烧光的四肢,烧得焦黑的胸口,胸腔内燃烧着的内脏;想象着火焰慢慢吞噬自己的一切,看了整整一个小时。站在火光中,热浪扑面而来,他觉得他的身心都得到了净化——他能感受到这个黑暗的星球在自己的脚下转动,终于明白了是什么让野猫在黑夜中发出婴儿一样的尖叫。

他透过脂肪燃烧升起的浓烟仰望天空,在那儿看不到上帝。在那冰冷,令人窒息,没有尽头的黑夜里,他始终都是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在虚度光阴。人类无意义地从湮灭中出生,让子孙重复着无意义的生命,最终又无意义归于湮灭,因而他需要虚构出一个生存的理由来——我们的存在不是注定的,没人知道怎么去拯救我们想象出来又坚持了这么久的东西,去无意义的想象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创造这个世界的不是什么含糊不清的形而上学的力量,杀死自己的也不是上帝,让野狗的尸体横陈在街头的也不是什么定数或者命运。世界在大火中弥漫着恶臭,空虚感在他的心中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把他的幻想全部冻结,再砸碎。

于是他重生了,自由地在这个道德一片空白的世界上描绘自己的规则。

就这样,他成为了阿尔弗雷德,一个纸上的墨点,一个行走的符号。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迎上气喘吁吁的卢梭愤恨的眼神时,他恍然若失地发现,自己的心底竟然没有因此而产生任何的波澜。

他忍受着她的谩骂,承受着她的敲打,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的苦楚。

倒不如说,反而产生了一种悖德的安全感。

“对不起……”

他摆出了一张一如既往的扑克脸,令人察觉不出他到底心怀了多大的歉意。

“……我似乎有些习惯了恶人的角色。”

而这样的回答,更是让卢梭哑口无言。

“你还记得吗……暗示?”

“那是什么东西?”

“因为我给你下了一个畏惧的暗示,让你不敢靠近那栋大楼,你才会这样自己跑回来……”

眼见卢梭毫无自觉,阿尔弗雷德长叹了一口气。

“……暗示实际上是释放出一段特殊的波长,以此来影响人脑对事物的感知,是通过生理手段调控人类情绪的一种手段。理论上来说暗示魔法实际上是声学和现代心理治疗的一个旁支,合理的应用在心理治疗上可以帮助患者更快地适应社会。而对暗示魔法的滥用,可能会因为人工修饰的波长和头脑自身波长的冲突,从而导致受暗示者受到不可逆的大脑损伤,在斯图亚特使用暗示魔法要经过监事局的严格审核,私自使用会被处于和非法剥夺人身自由等同的刑罚。”

他洋洋洒洒地背出了那些有关暗示魔法的讲义,一字不差。

“我曾把它教给过你,它的原理以及它的破解之道。”

那是不带商量的冰冷口气。

“想要去那儿的话,就试着破解它吧,用你那天赋异禀的头脑。”

结合了刁难与虚伪的仁慈。

“我可以在此向你承诺,只要你能自行解除这暗示,我就绝不会再对你们做任何的干涉。”

“你这……不听话人话的混蛋……”

卢梭不客气地举起了拳,却又在半空中停下,一改往常的敏感,隐忍着自己的愤怒,露出痛苦的不忍面色,甚至因此而产生起了额外的担忧了。

“你这样在地上滥用魔法,不怕被监事局发现,被剥夺法师的资格吗?”

已经做好了铁石心肠打算的阿尔弗雷德万万没想到卢梭在此刻居然还会担忧自己的处境,他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失去平衡般地向后退却了一步,双目眼冒金星。他不易察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最终还是咽下了还有得回头的那口气。

“太迟了……”

他一如既往地忧郁着,显示不出有多少歉意地回答卢梭。

“这样的问题对于现在的我,已经太迟了……”

他当然也听过那个笑话,说一个男人去看医生,说他很沮丧,人生看起来即残酷又无情,说他在这个充满威胁的世界上觉得很孤独。

医生说疗法很简单,伟大的小丑帕格里亚齐来了,去看他的表演吧,那样能让你振作起来的。

那男人突然大哭,

“但是医生……”

他说,

“我就是帕格里亚齐。”

不错的笑话,听的人都笑了,接着军鼓声响起,

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