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已然模糊。

幼小的少女,近乎赤裸地倒在乱石瓦砾当中,用浑浊的双眼凝望着天空。在铅灰色的云层当中,隐约能看到鸟儿盘旋的身影。

原来在下雨啊。

冰冷的水滴沿着少女不自然扭曲的小腿滑落,本应充满光泽与弹性的皮肤如同枯叶般褶皱发脆,好像打碎后被重新拼合的瓷器般充斥着伤痕。那肯定很痛苦吧,痛苦到能让人蜷起身体满地乱滚、嘶吼着痛哭流涕的程度。但少女只是安静的、宛如人偶般一动不动地仰躺着,仿佛失去知觉的尸体。

坚强的意志?超绝的忍耐?才不是因为那些理由,单纯就只是感受不到而已。

假如,人类从日出到日落都要跑路,不能吃饭也不能休息更不能停步,会变得怎么样?当一再超越身体的极限、一再透支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能量、一再命令支离破碎的肌肉动起来后,所最终获得的东西会是什么?

很少有人能够给出回答,但至少不会是痛苦。

绝不会是痛苦这么简单轻松的东西。

模糊的视野,朦胧的声音,暧昧的记忆,少女甚至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又是为何倒在这里的。饥饿、疲劳、病痛,失去了父母的孩童在难民潮中得不到任何庇护。被掠夺、被打倒、被抛弃,从道德枷锁中解放的野兽们没有一丝同情。她像条离水的鱼般拼命张大嘴试图呼吸,却被沾染着尘埃的雨水呛到,即便试图指挥手臂撑起躯体,早已过荷的肌肉也拒绝应答。

恍惚中,少女似乎看到了半空盘旋的死神。那是一位愁眉苦脸的、须发皆白的、身披黑袍的老人,他扛着童话故事中的勾魂镰刀,骑着比鹰隼更加巨大的乌鸦冲破云层,向自己缓缓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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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的角落搬出椅子,机偶库卢库鲁斯先生准备对书架进行打扫。

每日两次擦洗桌椅、每日一次拖扫地板、每周两次给植物浇水、每周一次清扫书架及其他大型家具、每两周一次的植被维护、以及每月一次的城堡墙体修补,有时不得不附带驱赶筑巢的飞鸟和老鼠。这些重复又琐碎的工作,占据了它绝大部分时间。

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几乎所有机偶的高度都仅有一米出头。以这种孩童般的身高去打扫正常尺寸的家具,老实说是件挺麻烦的事情。然而万幸的是,作为一台功能完备的家务机偶,库卢库鲁斯先生并没有搭载“觉得麻烦”这一机能的模块,也理所当然的不需要休息,所以在将每天的18小时投入劳务,再用2小时对自己进行必要的检查、修理和整备后,它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还有多达4小时的空余时间能够自由支配。

这令库卢库鲁斯先生感到非常困惑。

在被地上人称为“深渊”的广袤位面中,既没有什么人权也不存在所谓法律,绝大多数挥霍无度的雇主甚至毫不关心雇员的健康,以透支使用年限为代价延长工作时间。正因为如此,专门为“深渊劳工”这一概念搭载了针对性模块的库卢库鲁斯先生才会感到尤为不适。并非是太过紧张,而是太过宽松。曾经不止一次,诚实的机偶管家找到自己的主人(这往往并不容易),强调自己已经有了“最低限度”的时间用来整备和休息,但是不论哪一次,那位奇怪的主人总会笑眯眯地如此回答。

“最低限度的休息,根本不能称之为休息不是吗?”

在将这轮无意义的对话反复进行了很多次之后,即便是库卢库鲁斯先生那由齿轮和发条组成的顽固思考回路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主人或许和世间对于“深渊恶魔”的普遍认知有点差别——他的脑袋里大约并不全是肌肉。

真是令人惊讶。

书架的清扫是一项颇为繁重的工作,在库卢库鲁斯先生看来,其难易度之高,甚至要超过刷洗会客厅中的大型壁炉,毕竟打从自己来的日子算起,那东西一次都没被用过。而书架,那些恶魔木制成的大型书架层层紧靠着排列,占据了足足两面又两个半面的墙壁,整间屋子除去窗户和门的位置外,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与杂物。

对于身高约一米的机偶管家来说,这些书架实在过于高大。其结果就是它需要使用椅子去拿中部的书籍,之后使用梯子去够上部的书籍。每次,它都会将全部书籍擦拭一遍,在确保它们向外摆放的书脊与封皮没有破损、承载着内容物的书页没有缺失与褶皱后,将这些书籍放回被清理干净的书架的原位。

这是一项极端繁琐且需要耐心的工作,所以库卢库鲁斯先生清醒地意识到,这或许才是主人雇佣自己的最大意义,毕竟机偶门不曾搭载具备“偷懒”功能的模块,会100%执行每项工作。而那些具备独立自主思维的生物仆从,或许是从出生开始就具备了太多功能的缘故,往往会自扯后腿,以至于完不成最基本的要求。

当然,如果仅仅是如此还算轻松的。

放置在书架上的物品,除了书籍之外,还包括古旧的手札捆、形状莫名的诅咒道具、用来拘束灵魂的紫色水晶碎片等杂物。其中的大部分东西粗略翻动尚不至于出问题,但万一有些许碰撞或者触犯了某种禁忌,视情况而定,后果或许从吞噬持有者身体到燃尽整个书房、再到将半栋城堡化为废墟都不意外,因此库卢库鲁斯先生每次都会打起十二分注意。

尽管没有搭载过名为“出错”机能的模块,但它依旧会在工作中出一些小小的纰漏。如果自己是作为一级品被制造出来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具备这种缺陷了呢?时不时的,机偶管家会去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快要完成工作的时候,库卢库鲁斯先生听到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不久后,一双消瘦干枯的手推开了大门,尸巫格兰特、拎着那盏即便在白天也依旧长明的提灯走进了房间。

拥有罕见碧绿灵魂之火与靛青色皮肤的格兰特,即便在全员高等死灵的尸巫一族中,也算极富魅力的美男子。与城堡中随处可见的行尸相比,它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如同夜晚皎洁的明月般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以上是曾经到访的魅魔客人在临走前对库卢库鲁斯先生发出的感慨。老实说,机偶管家完全不觉得这位整日埋头于那可疑实验室的皮包骨哪里好看,但想必在魔物、特别是不死者魔物眼中,它的确比拥有完美球状关节的机偶姑娘更漂亮才对。

“晚上好,格兰特学者。”

“晚上好,库卢库鲁斯管家。”

磁石声带与金属摩擦发出的尖锐声音,与灵魂之火共振发出的低频声响在书房中回荡。机偶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而尸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作为城堡中除主人之外仅有的两个具备知性与智能的个体,它们之间早已经不需要谈什么相互尊敬的问题。至于要不要坐下泡杯茶慢慢说就更蠢了,有谁见过尸体和玩偶喝茶的吗?

“大约5分钟前,主人通过影子恶魔向我传递了一条消息,【仪式的祭品已经取得,但还需静待果实成熟的时机】。”

“那件事吗,主人终于找到合适的躯体了?”

“没错,真的是太艰难了。”尸巫空洞的眼瞳中,碧绿的灵魂火焰剧烈摇动,宛如它此刻绝不平静的内心活动,“身无罪孽却含冤而离世,对世间既无牵挂亦无怨愤,不畏惧死亡更不心向死亡,深知生之美好然无一丝留恋。徘徊在天阶与深渊的夹缝不被吸引,于地上游荡不去却绝无可能化作亡灵。整整一千五百年,在经历了漫长到连不死者都为之焦躁的时间后,终于!”

如果格兰特是个活人的话,或者如果自己是个活人的话,此时此刻就肯定能感受到那被书本上描写为“心潮澎湃”的动人感受才对。唯有此刻,库卢库鲁斯先生,对两个个体都没有鲜活的肉体这件事感到了些许遗憾。但很快,理应不具备“情绪”模块的机偶管家就从这种念头中解脱了出来,开始询问起它注意到的问题。

“格兰特学者,你刚才是说,还需要静待果实成熟的时机?”

“正如你所言,库卢库鲁斯管家。”强行令头脑冷静下来,格兰特在指尖汇聚起以太,仅用寥寥数笔就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女画像,“祭品是幼小的人之子,距离她成年还要耗去大约十年岁月。”

“成长啊,生之民还真是麻烦呢。”

听到格兰特的解释后,库鲁库鲁斯点了点头。

如机偶和尸巫这种“死之民”,从诞生开始就已经臻至完成。虽然认知与智慧通常仍会随着年月增长,身体却难以继续产生变化。而与之相对的,上到强大的龙族下到脆弱的人之子,都是需要历经岁月洗礼才能成熟的“生之民”,而主人的完全降临所需要的,只能是那样的躯体。

“那么,主人的意思是?毕竟以现在那副躯体在地上活动,恐怕处处都会充满不便吧?”像是想到了什么,机偶管家第二次发出询问。

“如你所想,在仪式开始之前,作为祭品的羔羊由你我负责照料。”

“明白了,城堡该怎么办?”

“展开结界,将整栋荆棘古堡沉入火山。”

“完美的策略,这样一来等闲的冒险者肯定就无法靠近了吧。”

不知第几次的为同僚果决的才智感到惊叹,库卢库鲁斯从梯子上跳下,在坠落于地毯发出沉闷的声响后,朝着走廊小步快跑离去。紧随其后的尸巫格兰特扫视了一眼即将空寂许久的房间,缓缓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