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混沌。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中,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在那里没有时间,仿佛恒古存在,又仿佛永恒如此。

这片死寂的地方只存在物质与空间。

空间的叠加下物质发生着不可期的变化,但仍然,这里没有时间。

没有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着的物质也许并未变化,一切的改变只是它本身就如此。

在时间的衡量下,物质有无数种形态,它还未开始,也还未结束。

因为这里没有时间。

等它变化到某一刻时,它就是如此,它本身就是如此,恒古如此,如此永恒。

当它迈动脚步时,产生了时间,于是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恒古在逝去,永恒被打破,时间化作洪流冲刷着万物,洗涤着世界。

——

没有人知道王朔梦里梦到过什么,他也不曾告诉别人他梦到过什么。

从十岁开始,直到十八岁的八年间他一直重复着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场景丝毫不曾发生变化,但是每次入梦时,见到的场面却完全不同,但奇异的是他知道它们其实并未变化,只是它们本来如此,因为没有时间,若以空间和形态去衡量那本身就是不可理解的事情,同一时间一个东西既出现在这,又出现在哪,既是这个形态,又是那个形态,这是不可理喻的,因为本身没有时间,所以拿时间当做参照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可若是不以时间做参照,生活在时间中的生物根本无法想象那种没有时间的状态。

或者在那个没有时间的地方,自有它的一套时间系统。

当它在流动的时候,这边却是静止的。

“我到底跟梦计较着什么?”

王朔不禁开口。

他没跟别人说起这些梦,既不是怕别人担心,也不是怕别人嘲笑他,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那就只是一个梦。

十岁的他就知道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尽管过段时间就会再梦到一次,但说到底那也只是个梦而已,这个梦并不吓人,也不令人反感,仅此而已,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并未在他人面前提起。

世界在他眼中颠倒,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他抬起右手,在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骨碎的声音从关节处传来,皮肉往两边膨胀红肿,而他的脑袋在距地面不远处停了下来。

二十八楼。

他从二十八楼的楼顶上跳了下来,并在未施任何救护措施的情况下活了下来,这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没人知道,在他坠落的过程中,他还做了一个梦。

一个久违的梦。

自十八岁后的八年间就不曾做过的梦。

他现在二十六岁。

一个成年人。

因为对生活失去希望而跳楼自杀的没种男人。

但他在落下的过程中忽然改变了主意。

幸好为时不晚。

他活了下来。

他保持着落下来的姿势没有动弹,现在维持着一种平衡,没有趴下也没有躺下,倒立着,一只手已经报废,骨茬刺破手肘暴露在外,强烈的痛觉刺激着他的神经,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疼痛,他反而没有多少感觉。

他注意到,在他的周围站了许多的人,惊奇的看着他,毕竟是从高楼上落下,想不注意到都难,更何况砸落地的声音又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可是预料中的血肉模糊并没有出现,除了一条手臂,人还是那么一个人,出乎意料之外吧,人们的脸上只有惊奇的表情。

他左手往地上一撑,整个人跳了起来,在空中翻过身子,双脚落在地面,这番表演引起了围观群众的讨论,有人就说。

“他还死?”

对他没死感到惊奇。

“他好像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有人抬头看向上空。

“要不要叫救护车?”

所有人都沉默。

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上前,都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看他接下来还有什么表现。

王朔低头看向自己手臂。

活动受到限制,无法伸直,倒是没怎么失血,稍微处理一下也就完事。

他往前走出一步,他面前的人群往后退一步,他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人群往左右两边闪开,他从中间走了出去,人群又往中间合拢,围成一圈的人聚集一块看着王朔渐渐消失的身影,没有人说话。

——

王朔回到他租住的公寓。

公寓是几个人合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认识谁,他进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在抽屉里翻出快要用完的纱布和酒精,用脚将地上的一个塑料盆踢到椅子跟前,又一屁股在上面坐下,拧开酒精盖子,一仰头,咕隆咕隆喝了大半瓶,剩下的一股脑倒在胳膊的伤口上,酒精绕过胳膊滴在塑料盆里,颜色渐红。

空瓶子被他随手扔到垃圾桶里,左手抓住右手手腕,用力一拉,将暴露在外的骨茬缩了回去。他额头冷汗直冒,牙齿紧咬,牙龈渗出血丝,但他就是没吭一声,左手继续往上一送,整条手臂短了那么几公分的长度,他用嘴咬住纱布的一头,在伤口处缠上,最后单手打个结,整个处理流程就做好了。

他坐在椅子上发呆,看着盆里的血液化作絮状扩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外面那人由远至近毫不停歇,径直来到门口,也不敲门,转动把手将门打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轰响,现在明明是工作日,隔壁还是传来一句骂声,接着就被刚进来的这人一嗓子给骂了回去。

她喘着气,一头大汗,胸脯起起伏伏,一双有些锐利的眼睛看了王朔一会儿,关上门,直接在床上躺了下去,手臂放在额头上挡住眼睛,身体发着抖,不大一会儿,抖动的嘴唇里传出呜咽声。

王朔就这么看着这个女人从进门到躺在床上哭泣,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上去安慰她,但,他站不起来。

良久,他说。

“我还活着。”

“我知道。”

她气理顺,口齿清晰,淡淡地说。

“不然在这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忽然改了主意。”

“因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说不清楚,但很特别,我以前一直有做,但是刚才忽然又做了一次。”

“刚才?”

“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

“你跳楼还能做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做了。”

“为什么它能让你不继续自杀?”

“我想找出来原因。”

“什么原因?”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两个人不再说话,时间静静地过去,她坐起来,抓过王朔的右臂,轻轻摩擦着绑在伤口上的纱布。

“还疼吗?”

“不疼了。”

“亏你能活着回来。”

“不然你不是见不到我了。”

“你跳楼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没有。”

“那我是为什么担心你?”

“但是我落下来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你一定会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如果你见不到我一定会很难过。”

“你想去哪里?”

“我想回家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

“好吧,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给爸妈带回去一个儿媳妇应该能让他们消消气吧。”

王朔叹了口气,他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

——

十六岁的少年是孩子。

十七岁的少年是孩子。

十八岁的青年已经成年。

十九岁的青年不算长大。

二十岁的青年不算长大。

二十一岁……

人好像是忽然成年,忽然长大的一样。

前一刻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孩,一夜之间就成为了要肩负起家庭责任的男人。

一夜之间,就非要学会自己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

门开了,打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中年妇女,她的年纪其实并不怎么大,也就五十多岁,虽然上了年纪却应该有些许黑发才对,但在她的头上是真的一根黑头发都不曾有,脸上也是一脸倦容,数不清的皱纹折在上面,明明才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七十的样子。

“妈。”

王朔开口说。

妇女抬头看向他,她的身材也矮了许多,在他离开之前他也就比她高那么一点而已,但现在她要看他的脸却要仰起头。

“你是谁?”

妇女说。

“……我回来了。”

“谁回来了?”

“王朔。”

“王朔……我儿子的名字就是叫这个,他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回来了。”

“不,他不会回来的,他一声不吭地走了,他不要我们了。”

“爸呢?”

“去钓鱼了。”

“那我去找他,这是你儿媳妇,先让她陪着你吧,你们先聊聊。”

女人就在他身边站着,妇女的视线转到她的身上,眉间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她是谁?”

“你儿媳妇,以后你大孙子还要她来生。”

“我……我不要,我已经带不动小孩了……”

“你们两个一起带,那我先走了。”

王朔说完便转身离去,走了不远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你的手没事吧?”

王朔回头冲她笑了笑。

“小时候爸就总说我比较耐操,身上的伤好的特别快,就这点东西过几天就会好了。”

他走掉了。

——

男人躺在一张靠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钓鱼。

王朔走过去的时候男人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但当他蹲下随手捡了一块石头往平静的水面上扔过去,响起噗通一声的时候男人猛地跳起,怒气冲冲地看过来,却又一下子愣住。

“我妈认不出我了。你倒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男人全身的力气都像抽空了一样躺了下去。

“你真的回来了?”

男人有些不可思议。

“我想你们了。”

“想我们做什么?你在外边过的多好。”

“过的再好该想的时候还是会想,就比如即使过了十年,我还是知道在哪里能找着你。”

“那是因为咱村里就只有这一个鱼塘。”

“这鱼塘我也忘不掉,我小时候掉进去差点淹死。”

“谁让你下去游泳的?你还不会!”

“然后你也跳了下去,你也不会。”

“现在我游泳可是咱村的第一!”

“我信。”

“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

“没被人欺负吧?”

“没。”

“有媳妇没?”

“有了。”

“长的漂亮不?”

“漂亮。”

“能生娃不?”

“屁股挺大。”

“你对她好不好?”

“不好。”

“那她是看上了你哪点?”

“也许她没看上我。”

“那你就把人家拐走了?”

“发生了些事,我俩谁也离不开谁了。”

“你没对不起人家吧?”

“没有。”

“那就好。”

“你钓上来了几条?”

“一条还没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没鱼了,都没人管这鱼塘了。”

“十年了。”

男人沉默了一下说。

“你还没陪我钓过鱼。”

“我不会钓鱼,也不想钓鱼,我一直没明白钓鱼有什么好玩的。”

“这就说明你还没长大。”

“在你眼里我有长大的一天吗?”

“不会,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就算再过个四五十年,你老子还是你老子,我儿子还是我儿子!”

“那时候我多想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但到头来事实证明我还是个小孩子,你知道吗?你是我小时候的偶像,我想像你一样那么有力量,有那么宽阔的肩膀,和压不弯的脊梁,可这些到现在我都没拥有。”

“首先你要有个孩子让你当爹。”

“你那时候是因为有我吗?”

“我是你爹,就算豁出这条命当然要救我儿子。”

“那你不累吗?”

“累?当然累,但是你不知道,当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就有种感觉,这小家伙实在太丑了,要不是我儿子早就扔垃圾桶了,但是他那么小,那么柔弱,在我怀里简直就要融化掉,当时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孙子长的像大明星一样帅!结果最后还是长成这求样。我对不起你啊!明明可以更帅的!我内疚啊!”

“你骂你儿子骂的真溜!”

“还不是因为傻儿子问了一个傻问题?当爹的救儿子不是应该的吗?累点有啥?要是让我儿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就算累死我也认了。”

“你累不死的,你也要平平安安的。”

“那你就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

王朔在地上躺下,闭上眼睛。两人都不说话,安安静静,隔了一会儿男人问道。

“这次回来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随时可能会走。”

“那就尽可能地多待两天。”

“嗯。”

“你就让我看看你也行。”

十年了,要不是记忆中还有着他们模糊的影子,王朔都快要认不出他们了,但是这个男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让他心里很高兴。

十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记忆是最可怕的东西,它最容易出错,然而想保留它却不是能简单做到的事。

“你还记得我十岁时的那场意外吗?”

似乎记得,也似乎不记得,记忆真的很古怪。

“记得。”

想都没想,男人开口说。

——

村子附近有座山。

山不大,站在山脚就能望到山顶,村子里的人几乎在小时候都曾爬上这座山,这是他们的游乐场。山里没什么野兽,所以大人们也不怎么管他们,说起来那些大人们小时候也曾爬过这座山,并在里面游玩。

山上面树不少,人上的多了也有了路,只要沿着路行走,就能安安稳稳地从从山脚走到山顶,或者穿过这座山来到山对面去,山对面是另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的小孩也喜欢到山上去,有时候这座山就成了两个村的小孩争权夺利的理想地点。

王朔从小就很会爬树,再光溜的树干他也能两三脚就蹬上去,好像他是猴子投错了胎一样。这样的技能很受孩子们的崇拜,因为看起来就像电视里飞檐走壁的轻功,轻功他们自然学不了,但爬树是个技术活,没点天赋和努力是学不了的,学会了又非常厉害,还很帅,所以理所当然地,王朔成了他们的老大。

两方势力谈判,谈判对象自然是两方势力的老大,对面那个村的老大是个肥胖子,才十二岁的年龄体重却已经超过了八十,肚子滚圆滚圆看起来就像一个大皮球,脸庞圆嘟嘟的像个小皮球,虽然圆滚滚的样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他打起人来,那是真的疼,至于别人打到他身上,冲击全被那一身厚厚的脂肪给吸收了,对他来说就跟挠痒痒没啥差别,而他能当上一村孩子们的老大,靠的自然就是沙包大的拳头。

至于王朔,那是另一个极端。王朔虽然行动灵活,在山里树间上蹿下跳不亦乐乎,但他的身体却是细细瘦瘦的,脱掉上衣能看到突出的几根肋骨,腹部往里收缩着,腰带绑到最紧,却还是往下掉,四肢关节都能明显看到骨头的形状,他饭吃的并不少,可看起来还是皮包骨的样子。小村子里没外人,出门见到一个不是三大姑就是八大姨,这么多的人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却还是瘦的跟饿死鬼一样,只要他一出门就往他手里塞点心,一来二去,村里其他的小孩都壮实了不少。

王朔成为老大是其他人选举出来的,因此比起那边那个死胖子这边人对他的畏惧几乎没有,因为他爬树太快太帅,这边人都把他当做偶像,这边的势力基本相当于他的粉丝后援会,倒没说时常惯着他,但对他肯定比自己父母还要来的宽容。

当所有人聚集在一块准备谈判的时候,所有人都找不到王朔在哪。

这种事对他们来说已经习惯了。

老二派出老三,老三派出老四,老四派出小兵去找王朔,他们几个人面对气势汹汹的另一方势力毫不畏惧,脸上带着冷笑,趴在地上玩弹珠。

这时王朔其实就在他们头顶,一棵粗壮的大树上的结实的树枝,他就悬着一条腿躺在上面假寐。

王朔老早就来到了这里,下面这些人是晚了一会才来的,比起自己这帮人的义愤填膺,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想法,双方争的是大山的领地权,小孩就那么多,大山就那么点,根本就不够用,这般说的貌似就是那个死胖子,嚷嚷着双方就这件事于今日在此地谈判,彻底划下道来,但老实说大山在他们眼里有时大有时小,实际上他们走过的地方还不到这座山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也不一定有,并没有拥挤的感觉,但小孩就有这种想法:我的地盘我做主,谁不服来斗地主。

隔壁村的小朋友们围在一起斗着地主,直到死胖子一声“四个二带俩王”让场面为之一静,王朔楞楞地睁开双眼,往下方瞥了一下,跟着耳边就传来嘻嘻索索的声音。

王朔眼睛一找,就发现了缠在腿上向自己吐着蛇信的一条小蛇。他腿部一动,小蛇向他射来,探手一抓,抓着蛇身,蛇头在他面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将这条蛇打了个结,随手扔了下去,正好落在死胖子的脑袋上,他在脑袋上一抓,把东西拿到脸前,蛇信吐在他瞬间苍白的脸上,一声怪叫,把蛇抛了出去,一个劲后退,直到撞着脑袋。

场面就一时混乱,很快就有人捡起那条被打结的蛇,一口咬了下去,唆着蛇血,看看两边,得意满满:“看老子连蛇都敢生吃!”

这位嘴里依旧咬着蛇的小伙抬头看向上面,王朔就在这时从上面跳下,落在他的旁边,一边拍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随意地说。

“这蛇有毒。”

小伙脸色一白。

“骗你的。”

小伙松了口气,蛇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还谈什么判?有什么判值得谈的?像现在这样多好,我玩我的弹珠,你斗你的地主,谁也不妨碍谁。”

王朔对着死胖子说。

死胖子惊魂未定,听到这么说立马站了起来。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玩弹珠吧?那东西玩着多累人啊!我们其实也不是说要把你们赶出去,而是想让你们也领略一下斗地主的魅力,归顺于我而已。”

“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你们玩弹珠的或许还不知道,我们村和隔壁村一直都有斗地主比赛……”

“你们村的隔壁村不就是我们村吗?”

“聒噪!好好听我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们村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们村隔壁还有一村,这村斗地主文化源远流长,实力水平相当地高,我们和他们打了两三年也没赢过他们,这倒不是说我们水平不行,而是资源上实在囊中羞涩。”

“资源?”

“我们斗地主是有赌注的,也就是弹珠,你想想看,当他们压下一把弹珠的时候是不是显露出强大的自信?这时候牌一定相当地好,相对的我们就会信心缺缺,实在没继续玩下去的必要了,但其实,对面的牌不一定就比我们好,只是我们手里没货,实在不敢和他们继续赌下去,所以一来二去,能赢的时候也赢不了,这实在是太憋屈了。”

“所以你想让我们加入你们,给你们提供弹珠?”

“对。”

“那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我们要那东西没什么用,赢的全归你。”

“万一输了呢?”

“输了自然算你们的。”

王朔一脸玩味。

“你们可是一直在输的。”

“只要有足够的弹珠,我们一定能赢!”

死胖子一脸自信。

“这个不好,就算能赢也是一半一半,万一打了水漂,我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哎!我说你,往好的地方想行不?万一赢了你们不就赚翻了?”

“老实说现在的已经够用了,就算再多也只是每天出门口袋重了一点而已,实在没必要。”

“听你的口气话里有话?有什么条件?”

“我要你和那边的人打赌,要是赢了的话就来这里和我们一起玩弹珠。”

“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们不一定会同意。”

“那是你的事。”

“好吧,为了这两三年的尊严,这次一定不能输了,不同意就干他娘的!”

“有气势是好事。”

“不过为什么要打这个赌?”

“就是想和更多的人一起玩弹珠而已。”

“性情中人呐,这事过后要是输了,我们陪你们玩怎么样?”

“不管谁来我们都热烈欢迎。”

交易就这么谈好了。

“听说你有一项绝技,撒尿能撒三米开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谈好的一段时间后,死胖子找到王朔这么问。

“当然是真的。”

“瞻仰一下行不?”

“没问题。”

说着王朔拉下裤子,掏出伙计,稍微酝酿一下,一股激流激射而出,看那距离何止三米开外?

“我也让你看下我的。”

死胖子脱下裤子,等了一下居然也两米开外。

说起来这些人里还有女生,见到两个大老爷们当众脱裤子,羞红了脸,大喊大叫着。

——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王朔才慢悠悠地往山下走去。

他不想和其他人待在一块,倒不是说他讨厌他们,相反他不讨厌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只是不讨厌和喜欢并不是相等的,就算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待在一块,一个人独处是他的爱好,他喜欢一个人待着,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沿着前路往下走,听着四周吵闹的虫鸣鸟叫,心灵就会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而和其他人在一起时,耳边尽是令人烦躁的声音,他也知道对他人来说开心地大声聊天是愉快的事情,但他就是无法有相同的感觉,比起这些,马路上机车的引擎轰鸣声反而更加让他好受一些。

这不是病,只是一个人对周遭事物的反馈而已,他不喜欢这些,就干脆地拒绝它,哪怕在他人眼里看来这是不近人情——小孩子不懂这些,大人却懂,但没必要去管,人都是会成长的,随着年龄的逐渐增大,会自然而然地明白一些事情,这无关教育和环境,只是一个人本身的思想变化。

小时候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何等的老谋深算,未来的自己也不会理解过去的自己是何等的稚嫩可笑。

人是会变的。

个性虽然难改,性格却时刻都在发生变化。

王朔忽然放慢了脚步。

路旁的草丛里传来了动静,草叶摇摆,一只野兔从中跳了出来。

野兔左看看又看看并没有发现在他身后的王朔,向前蹦蹦跳跳地离开。

王朔在它身后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他不敢跟的时间太长,动物的感觉异常灵敏,时间越长被发觉的几率就越高,所以他决定在三步之内就扑上去,将它抓起。

一步。

又一步。

咽了口唾沫,王朔精神紧绷,身体有些僵硬,五指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但这些都是错觉,只要他想,随时都像猎豹一样身手敏捷,只要他想……

他还没来得及扑下去,一声轻响从后面传了过来,野兔回头望了一眼,加速逃跑了。

王朔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飞走,忿忿不平地转过身去,然后他就怔住了,并止不住地发抖。

他原以为在身后的是之前没走的人,但结果并不是,在他身后没有一个人,那些人应该确实已经走了。让他发抖的也不是什么野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从来都没有人说在这山里发现有什么伤人的野兽,如果有也不会放心这么大的孩子整天往山上跑,蛇虫鼠蚁就已经足以概括这山上的一切动物。而对王朔来说,也没什么动物能让他感到害怕。

怪物。

或者说怪异。

不知那是生物还是现象。

通体漆黑,有些地方却是透明的,但其中的空间却是扭曲的。它高高地站着,但并没有腿和脚,只是因为它是立着的,高度和成人差不多。也没有手臂和胳膊,所以它本身就像一根粗壮地柱子。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至于让王朔害怕,神奇的是,它身上透明的部分就像在水里的气泡一样四处游走,让它整体看起来有种波动感……没有脸的地方看起来似乎出现了一张诡笑着的脸,这张脸慢慢向王朔靠近,森寒的气息扑向了他,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心脏被攢起,这次是真的全身僵硬。

无法理解。

大脑空白。

意识混乱。

当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拔腿狂奔起来。

用他最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不节省一分力气地奔跑。呼吸在短时间内急促起来,身体由冰冷到发热,四肢机械般摆动,很快酸痛,但酸痛并没让他的速度停下半分,要断掉似的,他不敢在口中呻吟,只好在心里慌张地抛出疑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就会被那东西抓住,他相信那东西就在自己后面紧追不舍,可能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一点点地接近,可他只有跑,拼尽全力地跑,他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他确信被它捉到只有不好的事。

冷冷的风扑面而来,王朔脸上涕泗横流,眼泪鼻涕哭花了脸,他找着前方的路,迅速地跑过去,那东西还在后面追着,他必须不停地跑,可他的力气就快要用完了,他已经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当他停下来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苦难的开始。恐惧压榨着他身体的潜能,力终有时尽,他一直向着山下去跑,此时离山下却还有不短的距离,他曾经跑着上下过,可没那次有现在这般拼命,时间分明过去了好久,却还是没到山下。

他终于呼喊出声了。

喘着气,双手像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样伸了出去,又无力地垂下。

他回过头。

看到的只有黑暗。

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瞬间已经被那东西吞下,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跟来,但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气却让他没有半点庆幸……这时候庆幸是有问题的吧?他感觉不到重力,却也没有失重的感觉,身体似乎在飘,却又稳稳地站在那里,这种奇怪的感受让他减轻对现状的恐慌,不由扭头打量起四周来。

然而并没有什么好打量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若是这时候不能碰到自己身体,他铁定认为现在自己已经死了……但现在也不能肯定自己就能活下去,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谁说过,就那么突然出现,并追着自己跑,现在还把自己吞下,它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它是有嘴的吗?表面并不能看的出来,若是有,先不管它藏在哪里,总之它能在瞬间把一个人吃了,虽然这是个小孩……它的嘴铁定不小,牙齿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不会没有咀嚼……王朔在这点上是真的庆幸。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了声音。

嗡嗡地,声音低沉,像泥土翻动的声音,这声音浑厚有力,传进他的耳朵虽然不怎么刺痛却给了他无尽地震撼。

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似乎不会停歇,王朔捂着耳朵也不能阻挡这声音的穿透,片刻后只好放弃。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也许就是来自那个东西本身,之前它是安安静静的,现在却又吵吵闹闹,也许这声音只是在它体内回响。

刹那间,王朔看到了光。

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了黑幕,带来了一束光明。

紧接着,黑幕愈合了,光芒被挤了出去,暗黑再次降临。

先前激动的心情消失了。

但在下一刻,更加猛烈的光芒突然涌了进来,就像太阳那般刺眼,让他不禁遮住眼睛,又想探头去看,他的手臂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往前拉,他看到这只手是从光芒的源头钻进来的,它力气大的让王朔无从反抗就被往光芒处拉去,他接触到了光芒,炙热又清凉,矛盾的感觉,他忽然发现周围咕嘟嘟冒出了水泡,自己就像被浸在水里一样无法呼吸,波光在眼前摇曳,他冲破了水面似的光幕,大量的空气霎时间钻进了他的肺部,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道人影模糊摇晃,跟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

到了晚上儿子还没有回来,他担心地望向窗外。

而女人则已经唠叨了不知道几次了,她几乎从傍晚就开始了。

就算还小现在也已经十岁了,贪玩忘了时间也无可厚非,以前也不是没这么晚回来过,晚上在外面过夜也是常有的事,可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心里就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张口说不出来,闭口也咽不下去,卡在喉咙里让他无法忘怀。

“你看别人都已经回来了,怎么就他到现在还没回来?”

女人又在问了,他烦躁地回了句。

“你问我我问谁去?他不是你生的吗?你不是总说他心里想的你全都知道吗?我还想问你哪!”

“他不也是你生的?”

“吵吵吵烦死了!这崽子老不让人省心!我再问问去,是不是待在谁家里了,要让我逮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他气冲冲地出了门,站在门口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似乎又觉得有些疼,轻轻地揉了两下叹了口气。

虽然那么说,但先前早已经挨家挨户问过了,王朔并没有和其他人一块儿回来,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他那个性,不论做什么事都不奇怪,唯独这次,难以忽视出现在心中的不安,男人决定出来去找他。

王朔最后是在山上,男人拿上手电灯摸黑爬上去。

凉风习习,天上难得的明月,却被笼罩山头的枝叶切碎,就算淡淡的余晖也照不进一点。手电灯照亮的桶形光柱外一片漆黑,关掉手电也许不止于此,但那样不但遇到突发情况无法即使反应,就是走路都成了问题。

大路上并没有什么发现,一个小时就快走了一个来回,又来到孩子们喜欢去的地方,秃了似的树木间的一片空地,这里也没什么发现。他叫着喊着声音在半空回荡,除了惊动树上的飞鸟外并没有谁来回应他。

能去哪呢?也许真的在谁家也说不定。

就算心里这么想,他也没打算就这样回家等那小子明天早上回来,他打算下山后再挨家挨户地问问,看是不是漏了谁家,也许一家人都已经睡着了,才没有跟这边来打个招呼……

这理由就是想想也觉得不可能。

男人烦躁不堪,继续在山上徘徊寻找。

久寻无果,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灯光忽然照在了一片黑暗上。

并不是灯光投射远方而显现出来的黑暗,而是前方那一块被暗黑的某种东西给占据了,男人起初以为那是一块黑色的石头,但紧接着一块透明的斑块旋转似的从前面转向对着他的方向,就像一个窟窿,从这面可以看到对面的景象。男人停顿一下,他在这个窟窿里看到了一个人的脸,一个他正在寻找的人的脸,睡着了似的闭着眼睛安安静静。

男人呼唤着他的名字,没有反应,他快步走近,一只手直接伸向了那块黑暗,但是就在触碰到它的瞬间,全身的神经都像同时汇聚在了指尖,又同时开始疼痛,还没来得及接收到黑暗的触感,从头顶到脚底无一处不在疼痛,闷哼一声,手电灯掉落,接着他也倒在地上睁大眼睛浑身抽搐,眼睁睁看着那块黑暗往前方移动,越来越远。

痛楚就只有痛楚,没有其他伤害,但光是痛楚就已经让男人汗水湿透了衣服。痛楚减轻,男人站了起来,肌肉还在抽搐。黑暗并没有在视野中消失,这神奇的东西虽然漆黑,却和整个夜幕格格不入,明显地看到它在地上不急不缓地蠕动前进。

男人再次上前。

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并不是用手,而是用整个身子扑了上去,将黑暗给抱住,痛楚就像闪电一闪之下席卷全身,他开始嘶吼,一只手捅向了透明的斑块,整条手臂直没而入,里面就像火烧,炙烤着神经,好在保留着触感,他确确实实碰到了里面的人,他使劲往回拉,里面却有股力量跟他作对,进展甚微。

男人一只脚蹬在黑暗上面,全身用力,王朔慢慢地钻了出来,拉出的男人手臂上火烧似的扭曲腐败,冒着白烟,但男人并没有多少难过,因为王朔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另一只手臂揽着王朔继续往回拉,王朔的身体大部分已经钻出黑暗,尽管身体疼痛,他也不禁在这时松了口气。

最后随着一声轻响,手中力道一松,王朔被拉了出来,他们两个一同摔倒在地上,但就那一瞬间,一道明亮的闪电从黑暗中迸射而出,击打在男人的一条腿上,瞬间皮开肉绽。

男人只是闷哼一声,抱着王朔,昏了过去。

——

“就是这么回事。”

男人说完了。

“你那时的痛楚是怎样的?”

“就跟女人生孩子差不多吧?不过是全身都在生,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出来似的。”

“尽管如此,你还是要救我。”

“我只是在救我儿子,要是别人家的种我还懒得救呢。”

“真希望哪天能像你一样。”

“那你就努力一点,早点让我抱上大孙子。”

“孙子不会少的。”

“嘿!你敢骂我孙子?”

“……”

王朔沉默了一下,说。

“我们回去吧。”

“行,我把这里收拾收拾。”

“我收吧。”

王朔把东西都给收完了,男人站在一边,最后把躺椅也给合了起来。

“我背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这么多年你没回来,可不知道我已经装了假肢,就跟真的一样,走起路来嗖嗖地。”

“你是我爸,小时候背不动你,现在能了,就跟你说的一样,你是我爸,我才背你,要是别人,我还懒得背。”

“嘿!有种!像我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