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s千越……你出卖我……”我不敢与赫连茜那手术刀一般的目光对视,便用幽怨的眼神盯着对面的任千越。

“嗯?你们两个不是在一起的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千越警官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内心的小九九,理所当然地招呼赫连茜进来。

“请别用‘在一起’那么含糊不清的说法!”我纠正任千越的发言,但她看上去已经在心里擅自决定了我与赫连茜的关系。

“哈喽哈喽,小茜,一段时间不见又变得可爱了——好了好了,别那么大惊小怪嘛。”艾柯姐很没礼貌地对我摇晃着汤勺,脸上还带着揶揄的表情,“你们是吵架了?还是说倦怠期?”

“大概是后者,侦探君最近一直对我很冷淡。”赫连茜在我身旁端正地坐下,还煞有介事地轻叹了一口气。

“赫连……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懒得继续没完没了地吐槽下去,只好问赫连茜不惜翘掉道场练习也要一起跟来的理由。

“因为侦探君来了,我自然有义务来。”

“才没那种道理吧……”我虽然心底里知道赫连茜会这么想,但只在此刻,我也希望她能稍微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说啊,这次的事件已经和两三天前完全不一——”

“所以我才要来。”她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

那对深红色的眸子里透露出的坚定情绪,仿佛就在说“你才是需要被特别照顾的那一个。”

“……”

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拗过她的可能性,我乖乖闭上了嘴。

“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羁绊,本占卜师被酸到了,快补偿我。”艾柯姐还在一边不知所谓地瞎起哄。

“说起来,我记得侦探君有说过请我吃Rubus的大份冰淇淋的吧?而且还是三人份。”或许是看到了艾柯姐桌前摆着的那杯芭菲,赫连茜想起了我在上个礼拜日被迫许下的承诺,并趁机敲诈我。

“等谈完正事就请你。”我也没想着耍赖,毕竟是自己亲口说过的话,“如果到那时你还有胃口。”

“那么,现在人是真的到齐了,我们开始吧。”任千越察觉到我示意的眼神,才意犹未尽地停止观看我们三人之间的小剧场,清了清嗓子,让大家的注意力回归到她身上。

“案件的大致情况我应该和你们都说过了,这两天网上闹得也很厉害,我想大半个鸣芽市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千越警官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平板,点亮屏幕,将它推给我。

“本来这些资料不能给外部人员看,但出于特殊情况,作为‘调查协助人’,我认为你们还是有知道的必要。”

我接过平板,界面上是黑底白字的文件,粗略地往下翻了翻,是任千越所写的案件综述以及法医的初步的尸检报告。

“我还是姑且说明一下案件的经过,以免有遗漏。”任千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开始回忆发生在三天前的这场死亡事件。

“死者的名字是红思彗,十四岁,就读于鸣芽市煌海区的鸢尾花私立女子学院,户口、现居住地也都在煌海区,详细的资料文件上都有写,我就不赘述了。”

“2019年6月5日凌晨6点,她的尸体被一名社区清洁工发现在煌海区洸秀路的一条小巷子里,根据现场法医的认定,死亡时间大致在昨日,也就是6月4日深夜10点至11点这个区间。”

“……”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我决定暂且保持缄默。

这是我在被告知有死亡事件时就得知的情报,但即便到了现在,在任千越亲口说出的那一刻,我还是感到难以接受。

我对“红思彗”这个名字并非毫无印象,在她死亡当天的前些时候,我还与她发生过口角上的冲突。

等看到了文件上附属的尸体照片,我才能切实地确认,这个人,就是我在前往煌海区调查时,遇到的那位打算欺凌白莳瞳的不良少女。

“死因是什么呢?”赫连茜问。

“心脏射血功能突然停止,导致脑部严重缺血缺氧,通俗点来讲的话,就是突然猝死。”任千越双手搭着下巴,用稍显无奈的语气继续说道,“根据尸检报告所描述的,死者瞳孔异常放大,且在临死前分泌了大量的儿茶酚胺,所以初步判断是被惊吓所致的心脏骤停。”

“惊吓死……?”哪怕赫连茜对生理学与医学都不甚了解,她还是从任千越的话里听出了许多微妙的地方。

“很奇怪吧,我也那么认为。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作为一个没有病例前科,身体状况良好的正常人,这种死法未免太不符合常理了。”任千越转头看向我,“但是死因不会出错,再怎么离谱也是事实。所以,你怎么认为,侦探先生?”

“我也不觉得有错,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将看完的平板传给赫连茜,“有一点我很在意,报告上还写了,从血液里检验出了微量的裸头草碱和其他数种相似的成分——”

“这是指,死者在生前有吸食致幻药物的意思吗?”

裸头草碱又称费洛斯宾(psilocybin),是一种强力的医用致幻剂,是从有名的“迷幻蘑菇”里提取出的成分,一般用在减缓癌症患者的焦虑情绪上。这种东西出现在初中生的身体里,实在不能算正常的情况。

“没错,虽然不能详细地把所有成分检测出来,但大概是某种新型毒品。不过,目前也不能判断死者是否有过长时间的吸毒史。”

“……是么。”

我并不是对不良少女有着偏见,但在多数人的认知里,这类人与毒品沾边也不足为奇。再加上鸢尾花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名门子女,她们的经济能力也足以购买少量的毒品吧。

然而,我虽对这名欺凌者没有半点好感,但也不愿把她和毒品二字牵连上。

“有详细的目击者报告和当晚的监控摄像头画面吗?”

“目击者有一个,是附近街道的居民,他与死者的父母相识。但是他也只看到死者在晚上九点半左右从洸秀路旁边的一家KTV出来而已,没看到第一死亡现场。不过,据他所述,洸秀路是死者回家时的必经之路,所以她会出现在那里也并不奇怪。”

“至于监视摄像头……”任千越从背包里拿出一块银色的U盘,抛给我,“这是今天刚拷下来的画面,时间是6月4日晚9点半至11点半,你是要现在看?”

“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吗?”

“你看了就知道了。”任千越不知为何要给我卖个关子。

“那我就带回去看吧。”我收起U盘,两个小时的录像实在太长,我想任千越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们耗下去。

“这基本上就是现阶段我能掌握的全部情报了。姑且也有在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但那多半也不会影响到对这次死亡事件的定性。”任千越从赫连茜那里收回平板,“再加上死者身上并没有扭打撕扯的挣扎痕迹,没有财物失窃,也没有被凌辱、强制发生性行为的迹象。本来就不算是一起复杂的死亡事件,家属希望尽快结束调查,警方也很轻易地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打算定为因吸食致幻药物引起的意外死亡事故,连立案的打算也没有。”

“这就是基于‘现实’所得出结论,当然,你们不是这么想的吧。”任千越话锋一转,显然她也不觉得警方的草草结案是正确的选择。

现在的她不是作为刑侦队的队长,而是ESCO的负责人聆听我们的想法。

“显而易见,这个人是在星光界被幻灵杀死的。煌海区洸秀路也恰好是幻灵的出没地点。”没有半刻迟疑,赫连茜直截了当地给出自己的意见。

我虽然不像她那样一口咬定,但也姑且认同这个观点。

显然,红思彗不可能是调率者,这一点在座的四人都心知肚明。因为自身都是调率者,所以每个人都姑且有向艾柯姐咨询过:调率者如果在星光界中死亡,现实世界的身体会变得怎样。

但红思彗是一般人,那么她进入到星光界的方法便处在我的知识盲区。

“Miss千越,你就是为了证实这个可能性的存在,才会找来艾柯姐的吧。”

“没错,如果把当事人的死亡和星光界连接在一起,许多疑点自然会消失不见。”任千越点点头,“所以我才想咨询一下这方面的专家。”

“艾柯,以你对星光界的了解,你觉得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吗?”

“嗯……你们想问的,应该是‘一般人有没有可能进入到星光界’吧?”艾柯姐挖下最后一口芭菲,送到嘴里,“如果从结论出发,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有可能’。”

“具体来说?”我追问道。

“欸……从头讲起会很麻烦耶……”艾柯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地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没办法,毕竟千越越请我吃冰淇淋了,我就用笨蛋侦探也能听懂的方式说明吧。”

“首先你们要明确一个概念,所谓的星光界,并不是通常意味上的‘另一个现实’或‘现实世界的影子’,它是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真正意义上的‘异世界’。”艾柯姐分别竖起左右手的两根食指,以此来代表两个不同的世界,“用世晓同学喜欢的东西举例,现实世界就相当于电台的一种频率,而我们处于现实世界的每个人都等同于二十四小时接收这段频率的收音机。也就是说,全世界的人都处于同一种频率、同一种波段下,我们现在所接收的,就是‘现实世界的频率’。”

“同理,星光界就可以理解为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的频率’。所以,我们这些能够进入星光界的人才被称为调率者,说的直白点,我们就是‘能自由自在切换接收频道的收音机’而已。”

“两种频率代指两个世界……”赫连茜眨了眨眼,浮现出有些困惑的眼神,“那么,一般人又是怎么做到切换自己的接收频率的?”

“重点就在这里,我们调率者拥有的,是‘自由自在地进入星光界’的能力,着重的不是‘进入’,而是‘自由自在’。你们家里的收音机也会有时不时收到其他频率杂音的情况吧?换句话说,普通人也有进入星光界的潜质,只不过他们做不到像我们一样的‘深潜’。”

“因此,才会发生意识与身体黏连的状况,他们能看到星光界的景象,但意识却仍能对现实世界的身体传输信号。”

“所以,那个人的死因才会是‘惊吓死’么……”我喃喃道。

红思彗的意识在星光界内遭到了幻灵的攻击,这份“被杀死”的认知被身体所接收,才导致心脏功能的自我停止。

“小茜,你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不是么,在还没完全掌握调率者的能力之前。”

“啊……嗯。”回想起了不好的记忆,赫连茜脸色显得有些苍白,“我能明白那种感受。”

“赫连……”

我和赫连茜相识是在十个月前,那个时候,我成为调率者的时日尚不算长,而赫连茜恰好又是另一个极具调率者资质的人。

说实话,她在这方面的才能要高出我不知多少,不仅是与星光界的同步稳定率,还是掌握活化状态与幻想制御方面的速度都要比我快上一大截,但也正是因为这项并不受期待的天赋,她在完全掌握深潜的方法之前,现实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星光界的侵蚀。

时不时就会听到不存在于现实的声音与画面,幻视、重影与幻听甚至已经成了日常的惯例,在最糟糕的时候,还要靠吃抑制精神分裂的镇静剂度日。

倘若每天都要遭受这样的痛苦,生命本身就成了一种折磨。正是这样的过去,才造就了赫连茜偏执无常的性格。

理所当然的,作为将她拉出那样世界的第一个人,我就成了……

真的糟透了。

“艾柯姐,别再提了……”只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想掺入半点开玩笑的情绪。

“没关系,侦探君。这种事也能作为事件的参考,我不介意。”赫连茜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在看到我的反应后,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样的话,就能证明艾柯小姐所说的确实是事实吧。”

“问题是,那个红思彗到底是怎么进入星光界的?既然一般人不能自由控制,那么这次的事件就是纯粹的巧合吗?”任千越点点头,认可了艾柯姐的所述,但与之同时又抛下了新的疑问。

“是和那个不知名的药物有关吧。”我给出自己的判断,“说到致幻剂,就是那种能把人的脑袋弄得一团糟的东西。实际上,那些瘾君子们吸毒的时候,也常常伴随着幻觉与快感,很难说这两者没有任何关联。”

“世晓同学说得没错,致幻剂能影响人的中枢神经系统,促使人的情绪改变、感知觉紊乱甚至体像障碍,处于那种状态下的人,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误入星光界的概率要比平常时高上不知多少倍。”艾柯姐模仿法官落锤,用汤勺敲了敲已经空了的玻璃杯,“但具体怎么作用的我也不知道,那已经在占卜师的守备范围之外啦。”

“看来,当事人在星光界被杀死——这就是这个案件的真实面貌么。”任千越下了最终的结论,“凶手则是前些日子在星光界中出现的幻灵,这已经可以确定了吧?”

“唔……采用排除法的话,那是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我捏着下巴,陷入思考。

明明案件的要素都已一览无遗,我却总觉得有一团迷雾状的障碍若有若无地摆在眼前。

说到底,上述的一切只是我们顺水推舟的猜测而已,只不过,这种说法恰巧能与案件中出现的疑点一一吻合,也确实最有可能接近事件的原貌。

没有能使得推理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却同样拿不出与其相悖的“事实”,没有什么比这种似是若非的状况更令我感到烦躁。

“综上所述,这个案件——就由森世晓,你来负责。”任千越在冷不丁地抛下这句话后,便打算收拾背包,就此退场,“那,接下来我还有工作,回头见。你们有什么想点的可以尽情点,账算在我头上,今天就当我请客。”

“真的~?那千越越拜拜~”艾柯姐眼睛里像是迸出了星星,立刻翻开菜单,开始点第二个芭菲。

“再见,千越警官。”赫连茜礼貌地向任千越道别。

“等、等一下!Miss千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任千越对我说了什么,“让我这个‘调查协助人’负责整个案件,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你们先前就在追踪那个幻灵的情况,已经对那个‘无足死神’有一定了解了。再说,接下来只要解决掉那个幻灵就行了吧?”任千越用着“这不是明摆着吗”的语气说道,“要诉诸武力的话,你旁边的那位要比我强得多。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应对这个事件吗?”

“我不是指那方面……”

“之前我也说过了,警方那边已经准备结案了,就算是我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决定,所以现实方面的调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任千越叹了口气,“如果要继续追究下去,这已经不算是‘刑事案件’,而是我对你的‘个人委托’,所以负责人由你担当也合情合理,半吊子侦探。”

“不用特地强调半吊子……”我无力地反驳道。

“还有,虽然没有不尊重死者的意思,我可是有着比起这边更为重要的案子要追踪,实在没精力一心二用,真是的,上面的人就只会随便使唤手下,一点用处也派不上……”任千越不知是在向谁抱怨道。

“姑且问一下,那是什么案子?”先前就有听任千越提起过她手头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虽然和我没有关系,身为侦探的好奇心还是促使我这么发问。

“唉……算了,稍微告诉你们一点也没差——是‘人口失踪’。”任千越背靠在包厢的门上,双手搭在胸前,有些无奈地说道,“你们有听过一名叫‘夏清歌’的人吗?”

“是那个天才医学博士?”出人意料的,是赫连茜接上了任千越的话,“那个人失踪了?”

“我也有印象……”

二十岁便在国外的顶尖学府攻读完神经学和药剂学博士学位,前几年来到国内,在鸣医大转读精神医学,在学界内的知名度很高,名副其实的天才级人物。

我曾在学校里听过关于她的报道,所以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鸣医高毕竟是鸣医大的附属学校,会进行这种校友宣传也很正常。

“意外呢,我还以为现在的高中生对学术界都不感兴趣了。”任千越点了点头,“这个人失踪是在好几个月前,等到周围的人发现她消失的时候,连一点有用的线索也没找到。甚至有传闻她是被反政府组织或新兴宗教给绑架了……真是的,饶了我吧。”

“她是鸣医大花了很多人脉和资源才请来的国家级人才,而鸣医大又是鸣芽市的牌面,如果爆出这样的丑闻,丢脸的可不止鸣医大,说不定鸣芽市高层们都要集体下课。”

“这件事姑且还在保密阶段,局里也动用了所有人手,但还是没有半点进展,恐怕再过不久,这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

“看来会变得很麻烦。”我从任千越的微表情里读到了这一点。

“谁知道呢,我可不想被安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然后被降职。”她耸了耸肩,随后推开房门,“就是这样,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们处理幻灵的事,请稍微为我这个庸碌的社会人考虑一下。”

“回见。”任千越再一次向我们告别,随后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开着冷气的包厢里,就剩下我和赫连茜,以及艾柯姐三人。

“走掉了……”

“只是单纯地消灭幻灵而已,侦探君那么没自信吗?”

“也不是……不,现在来看确实没什么信心……”我倒在沙发的靠背上,盯着天花板的吸顶灯,“现在全城人都在热议煌海区的都市传说,幻灵的强度也绝非我们最初遇到的那时可比。而且,最重要的是……”

我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既然Miss千越说这次她请客,那我的份就留到下次吧……”我压低自己的声音,避免赫连茜听出我语气里的失落与颤抖,“抱歉,我要走了。”

“我也一起回去。”听到我的话,赫连茜也立刻站了起来。

“小茜,我们那么久没见了,就坐下来继续聊聊嘛。”艾柯姐拉住赫连茜的手,同时对我抛来一个安慰的微笑。

“欸……艾柯小姐,但是——”赫连茜显得有些为难。

“给自己的男人留一点个人空间也不坏吧,不然他会喘不过气来的。”

“谢谢,艾柯姐。”我感谢艾柯姐猜出了我的心思,还特地来帮我解围。

“唔……我知道了。”尽管很不情愿,但赫连茜还是照着艾柯姐所说的乖乖坐了下来。

“好!那么就来女生间的谈话吧,偶尔也想聊一下工作和研究以外的事呢。”

“那,下次见。”

我避开赫连茜那满溢着担忧的眼神,灰溜溜地从冰淇淋店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