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行进在斯科尔迪高城下城区内通往内城墙大门的主干路上,深蓝色的车身上用金色镶嵌着斯科尔迪高家的玫瑰心脏家纹,半人多高的车轮是月光林地的木材经过大师工艺煣练而成,奔驰着的骏马是几百匹中精选的优质纯色科内威亚领马。

古城斯科尔迪高城有着数百年的辉煌历史,由于其中间高出来的辐射状地势,在历史的演变过程中被人为地划分为了“上城区”与“下城区”。毫无疑问,上城区居住的都是一些富有的商人,官员,以及斯科尔迪高城的领主家族斯科尔迪高家。而下城区则是众多平民——或者说贫民的住所。上城区又被称为“城中之城”,下城区仿佛是附属着套在了上城区上,二者被一道与外城别无二致的城墙分隔开来,各有各的基础设施,即便是外城区被敌军攻陷,上城区也完全可以作为一座小城继续存在。在斯科尔迪高城,一切都非常的简单,一切都被内城墙分割开来,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内城墙的存在还简单的划分了斯科尔迪高城的人口组成——内圈的富人以及外围的穷人,中间阶层硬要说有,那就是在内城墙站岗放哨捞油水的城市警卫队了。

斯科尔迪高城内的城市警卫队,由于头戴的红高羽毛装饰而被下城区人称为“恶魔鸡”。他们统一穿着黑色带金边纽扣的军装,住在内城墙里,每天的工作就是保证不会有来自下城区的“垃圾”偷偷地遛到上城区来讨饭吃以及护卫从外面进入斯科尔迪高的内城的车辆。斯科尔迪高警卫队由于经常需要对内城贵族弯腰屈膝,所以来源大多是下城区——或许下城区酒馆里那个欺男霸女的混混转天就可以换上了挺直的军装——在经过适当锻炼之后——不少小混混就这样“乌鸡变凤凰”。

斯科尔迪高警卫队需要有良好的对贵族礼仪,除此之外就是武力,越多越好的武力,总体来说,当上警卫队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就是得到了官方发布的“流氓许可证”——尽管在下城区有没有证件并不妨碍“流氓”的存在。这份工作相当之清闲,因为几乎没有什么从外边进到这个“国中国斯科尔迪高”的外乡贵族,也没有什么想跑出内城那块“天堂”的本土贵族。偶尔有偷偷摸摸想进内城区的贫民,打一顿后吊在城门口的警示杆上待几天在轰走就好了。当然,如果斯科尔迪高的“恶魔鸡”们感到无聊了,有时还会把某些看上去“适合磨拳头”的,或者面容姣好的贫民强行拖进城墙——最后吊起来示众几天再轰出去,反正只要人家说你是想偷偷溜进去,不管具体情况,后果基本都一样——面目全非着丢出来。

据此,内城区城门口专门有一群贫民做起了“死人买卖”。由于斯科尔迪高恰好位于混乱之地东北,陡峭平原以西,位于瘟疫魔女亡灵复生诅咒范围的外头却又极其接近,总会有死灵法师或瘟疫术士专程跑到这个地方来给不幸者“收尸”,见到了这种商机,自然就会有一批专门代为收尸的“敛尸者”从外来术士手上赚死人钱。当然,遇到情绪激动的家属,他们也有雇佣专门的打手来“商量”。

马车内,端坐在天鹅绒毯子上的是一位身着同样深邃蓝色礼服的十三四岁光景的少女。乌黑的秀发经过侍女的精心保养,编成了三股辫从一旁的肩头垂下,月光般洁白的皮肤在秀发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因为受到了良好的礼仪教育,即便现在马车内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轻轻将纤细的手指微微交叉放在并拢的大腿靠里的位置。细丝般的眉毛微微挑动,黑夜般的眸子注视着街道外那与马车格格不入的景致。

因为是贵族马车出入的主干路,这里的街道还算有所修缮,可毕竟还是贫民区。街道两旁随处可见三两成群面黄肌瘦的平民再见到马车后如同看见瘟神般地立马低下头行礼。刚才还在路旁玩石头的孩子,立马被奶奶一样的老婆婆抱起身并钻进了一旁幽邃的小巷子。在消失在黑暗前的一瞬间,少女感觉自己和那个孩子对上了眼神——那双澄澈而透着天真的眸子就这样消失在了黑暗的小巷,周围的人都低着头行礼——没人会在意一个孩子的消失。

“...”

嫩红色的嘴唇微微地颤动。

但凡事总有例外,随即一晃而过的是另一位看上去十分焦急的包着头巾的妇女向着刚才孩子消失的小巷追过去,然后好像还有着焦急的男人?——按理说贵族马车经过,不行礼会被“恶魔鸡”找上门去,为给“恶魔鸡”们添麻烦——我是说对贵族不敬而付出代价——还好这次他们遇上的是少女的马车,少女特意吩咐过护卫不去在意这种“小事”。

少女没有鹰的眼睛,也没有学习过有关方面的魔法强化,所以其实并不完全清楚。

“?”

伽纱梅感觉到了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与自己的视线交织。这是伽纱梅作为大小姐培养出的反射性技能——可以敏锐地察觉正在看着自己的人——尤其是与自己相望的存在。

一般的贵族在经过主干道时,都会下意识地把马车的帘幕拉上,以防窗外的东西脏了自己的眼睛而得上眼病。

但是少女总是会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把帘幕打开。

少女名为伽纱梅·斯科尔迪高,是斯科尔迪高城领主盖特瑠尔·斯科尔迪高的独生女,掌上明珠,可以说是这整座城市内地位最为崇高的女性也不为过。伽纱梅的母亲在伽纱梅出生的当日便因为出血过去而离开了人世——伴随着爱妻死去的,是盖特瑠尔的人性渣滓,伴随着女儿诞生的,是扭曲而偏激的溺爱。

伽纱梅受到了来自父亲重击般的“爱”,受到了在这座斯科尔迪高城内最尊贵的待遇——以及伴随着“爱”的附属品,“贵族品性”的严格要求。自出生开始长达十三年的磨炼,使得伽纱梅曾经如石头般的外表被彻底磨平,在他人眼中,伽纱梅简直完美的堪称贵族小姐之鉴,甚至曾经被国王邀请教导布林特公主礼仪——只是可惜了她的内核并没有随着外形一齐变化——我是指变化地那么完美。伽纱梅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早就看到了内城墙外的另一片世界——这点很多斯科尔迪高的贵族穷极一生都没能够做得到。

其实要说最早的契机也是很简单,当初四岁的伽纱梅在紧挨城墙的花园里游玩时不慎深入了草丛中。在草丛中找到了一处城墙的裂缝——狭窄的裂缝位于城墙的地板之下,透过另一端狭窄的空洞,伽纱梅看到了与花园一墙之隔的地方,有着堆砌如山的垃圾,死人,或者说一类东西。自此之后伽纱梅大病了一个月,吓得盖特瑠尔不惜跑到布林特海边亲自祷告神明,乞求死神的双镰不要夺走自己亲爱的女儿。陵卫羔羊与黄昏血鸦像是听到了这个凡人贵族的祷告,一个也没有来。

此后,伽纱梅便开始尝试着用各种方法来缓解父亲那刻入骨子里的压迫者思想。可惜,什么用也没有。父亲只会把伽纱梅的谏言当做可爱女儿的撒娇,用新裙子,新首饰来取悦这位尊贵的大小姐——完全不会注意到其行为与伽纱梅的意志背道而驰。伽纱梅无论做出何等努力,换来的只能是面对着华贵礼物时,自己的叹息声。在叹息声中,将无奈本身抛至脑后,再等待着自己的下一声叹息。

伽纱梅读书时常常读到“幸福”二字。

“汤米得到了一块干面包,他感到很幸福。”

边品尝着上等红桃蛋糕,边进行阅读的伽纱梅羡慕着书中的主人公,羡慕着童话中的“幸福”。

她深知比起下城区的人来讲,自己生活在“天堂”,而幸福即为满足——伽纱梅对于自己的生活相当满足——却从未感受过“幸福”。

伽纱梅也许从心底里同情着下城区的百姓,咒骂着自己面对父亲强权的无能为力,同时还会对自己的“同情心”是否是“伪善”产生怀疑。但实际上她哪里有同情下城区人民的资本?她无法接收任何输送过来的“爱”,她作为正常人接收“爱意”的接口早就被她父亲残暴的溺爱所破坏殆尽了。她的内核,很可惜,作为健全人来说并不完美。可是考虑她的地位,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拜见,伽纱梅·斯科尔迪高大小姐——施以最为崇高的敬意——”

到达内城门,披着军服的恶魔齐刷刷地向着没有思维的马车下跪。

透过马车的窗子,伽纱梅看到了今天吊在“展览架”上的玩意——面目全非而光着身子的——面目全非而斑白胡须的——面目全非身形瘦小留着长发的——

“噫...”

伽纱梅不禁抱住了自己。这些“恶魔鸡”在伽纱梅的眼中,与童话中的恶魔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后是最后一个——露出了满面笑容的白发少女——看上去也许还不到八岁——

在一堆被削成了人棍的“半尸体”之间,吊着这么个东西,实在是突兀地异常,不单是令伽纱梅感到疑惑,周围的贫民也有不少对着那个孩子指指点点的,可“恶魔鸡”们却对其视而不见,仿佛那也只是一具尸体罢了。

那个小女孩身上只有一张单布片,正在把束缚着自己的绳子当做秋千——从摇晃的视角能看出她连内衣都没有,浑身充满了泥垢,仿佛是下水道里钻出来的白毛老鼠。摇曳着的女孩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让人怀疑是否是中了什么诅咒,还是她的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就那样摇啊摇,摇啊摇——

一瞬间,伽纱梅再度感觉了视线的交织——白发少女的微笑使得伽纱梅打了一个寒颤。

“通行——”

仅仅一瞬间,那一抹白色便从伽纱梅的眼睛里消失了——仅仅是从眼睛里消失了,却烙印在了伽纱梅的心里。伽纱梅看到过很多的贫穷,墙外那些人脸上亡灵般的表情——只有这一个是微笑的。

“那孩子...”

咬着剔透的嘴唇,伽纱梅微微颤抖。

原本的斯科尔迪高城并不是这个鬼样子的,是从盖特瑠尔的曾祖父开始,一切才都变了模样。罪恶仿佛是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里沉入的物体,堆叠起来总会有漏出头的一天。伽纱梅只看到了明面上摇曳的的那一抹白色。并没有注意到现在在斯科尔迪高城内的阴影处,为白纱所包裹的另一个致命的,黑暗簇拥的白色亡骸,正悄悄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