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佯裝生氣,轉頭就走,出門是沒有禁制的。夜晚的霧氣讓他沾濕了眼膜,即使修仙者寒暑不侵,這份冰涼還是侵入在了脖頸間肌膚里,非但不讓人清醒,反而更加迷失在朧朧的半天雲霧裡。

風一陣比一陣更要輕。

只覺得人輕飄飄的一直要飄到天上去,這廻天太月之頂,正是在天之上。

周圍是白茫茫的一片,小閣門前有星光落下變成了雪,又如同世界顛倒,雪嵌入了夜幕變成了星。

奇光霓景方外仙境,但老童只覺得冷,他要去避避寒。雪地留下一串輕輕的腳印,銅鼎香灰陣落,小童子上前迎,道塵拂雪雙階立,朗聲言:

“童師叔仙安。”

童汐殘自是不會搭理他等,連看都不願得看他倆一眼,旁若無人地走上了木階,留下點點雪印。

“童師叔還請留步,師尊已經入室歇息了,有什麼事的話還請明,還請我等稟告——”

“讓他進來吧。”

門內傳來簡短的傳音,聲色寡淡如水,聲音不大卻又如同在耳邊低喝,不怒自威。

“是,師尊。”兩童子退下。但說話間童汐殘早已推門而入,咚咚咚地走過客室,侍童弟子覺得師叔這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敢在廻天掌門的居所如此囂張的恐怕世上也就此一人了。

“掌門好。”老童拱拱手就當問候。

內間里只有一爐,一案,一席,一聯一匾一副陰陽,剩下儘是些古書古卷陳列在室內,一個人坐在席上對着他淺笑。

他師兄穿着便服,就這麼看着一點不像是掌門,而是一個普通的同門師兄,年歲要比他略大不足十歲,看起來卻沉澱了更多的歲月之息。

“師弟好。”他師兄回他,看他身上風與雪。

可老童來這不是來頂着冒牌身份閑着無聊跟師兄寒暄的,藉著童汐殘原本的性格,直接開門見山。

“掌門可記得曾欲傳我清心訣?”

“記得。”月清流含笑道。

“傳於我罷。”

月清流不免有些錯愕,但老童可沒半點玩笑之意。

“掌門可有何不便?”

這可完全不是求人的語氣,就連老童自己說完內心都發虛,但也許月清流還沒反應過來,居然也不生氣,反而問他道。

“你夜半上山就為此事?”

“就為此事。”

看着童汐殘認真的表情,月清流對自己的這位冒牌師弟也無可奈何了,勸解道:

“若只為此事,諸峰藏書閣皆錄有本派清心訣,均放於一層最利於借閱之處,方便我派弟子隨時閱讀修行……”

“那本我看過了,”童汐殘打斷他,“是假的。”

天下修士皆知二代掌門體恤門下,將廻天祖師秘傳掌門的靜心之法清心訣傳於眾人,縱使違背師命泄露本門秘法乃天下大不韙,但此舉不知拯救多少苦難修士,清除多少邪魔慾念,反而被傳為修真界一大佳話。而童汐殘如今卻當面直言此份清心訣為假……

月清流雖然神色淡定但掛着的一抹笑意已經毫無蹤影,雙目鋒芒利劍直視着童汐殘,老童也不知道為啥用童汐殘的身體直視居然一點沒帶怕的,可見從前的童汐殘是個多麼無法無天的主。

“師弟慎言,清心訣乃是師尊親創親傳與我,不會半點有誤。”月清流沉聲道,話裡帶着訓斥之氣。

“把真的告於我。”童汐殘並不願罷休。

“師弟!清心訣自是真的,不存半點虛假!”月清流微怒。

“那就把師尊教與你的清心訣原原本本給我復現一遍就是。”這簡直是無理取鬧了,月清流崩起了臉似要發作,反而童汐殘仍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嘆氣)

“果然還是瞞不過師弟你……”月清流換了一副神色,複雜地看着面無表情的冒牌師弟,坦白道,“但清心訣的確是真,用以修行已完全足夠。”

“那就還請掌門將遺漏的幾句告知,在下也不便多打擾了。”

月清流意味深長地看着他,眼神變得即柔和又飽含着憂傷,童汐殘看着他說。

月清流說:“汐殘,這是你第一次到我這來,我本想好好招待你,不急着走可好?有什麼事我們都坐下來慢慢說,自從師尊仙逝,我們有太久沒坐在一起聊聊天了。”

老童不領情,他到這來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多謝掌門美意,半夜來訪無禮了,童某這就回去。”

說完就往外走,無半點留意。月清流在後面喊他:“汐殘!”

有些不情願地,老童回過半個頭,“掌門還有何事?下次峰會上安排便是,童某屆時自當領命,如此這般……”

“你可想做掌門?”月清流語出驚人。

“未曾想過。”

沉默片刻,月清流神色緩和下來,回想起什麼。

“當初師尊傳我清心訣,告誡於我他老人家平生自創功法無數,可論仙法者凡幾,天命之刻方醒,諸如此類,移山填海,延生避災之法,縱使有再大功能,終違天數,終歸反途。唯有此清心訣,順氣平心,制伏慾念,可做正派立門之柱。自我傳下,諸代只傳掌門……”

“自我領了師命,從未將此事半點透露於人,可師弟你修行心急氣躁,急於求成,執念過深,我勸於你多次,奈何你從不入耳,我才想着將清心訣教於你。可你不信我,不願學。後來我想明白了,師尊不許外傳,並未私心,而是諸事不可強求。於是我後來找了個機會,把清心訣就散了出去,也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能學一學……”

老童被他看得彆扭,不悅道:“不願說就不願說,講那麼多幹嘛。”

“清心訣本篇全部都記載於冊了,用於修行完全無礙……”月清流又解釋道。

不願再聊,老童轉身請辭:“如此在下告退——”

“我告於你。”

老童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論你想做掌門與否,我都告於你。”

老童心裡犯嘀咕,月掌門沒做掌門前就素來疼愛師兄妹,可以前有到這種程度嗎?但是人家都說到這種份上了,不得已,老童只有硬着頭皮留下來。

月清流放了一個座位,老童只好老老實實坐下來,耐性聽他說清心訣。

“我們師兄倆有多久沒有像這般坐在一起了?可惜今日只有你我兩人……”

老童不理他,一心只想聽完清心訣就告辭,一刻也不想多待。

“汐殘,最近修行如何?”月清流又問。

老童不理,一概不理。

“在樊籠峰住的還慣實嗎?和齊師妹、新門徒關係還好嗎?可有什麼難處?”

老童欲起身就走,月清流又接著說:“對了,先把清心訣告於你,你記好了……”

剩下的幾句不多,月掌門一下就全告訴他了,老童沒打算在這裡琢磨,本來他就不是真的需要清心訣,做了一個禮,“多謝掌門,在下告辭!”

“汐殘——”月清流在身後叫他他也不聽不停。

“常來。”

有了清心訣,老童這下可以去解決目前自己所處的危機了,雖說細處還不得圓滑,但總算不顯得過於突兀。等不得天明,老童立刻就往下一目的趕去,上山他走了半天,這要是原路返回又不知耽擱多久,有這時間沒準梁千雨就把自己的禽獸行為捅得眾人皆知了。好在山上種了棵仙蒲蕉,拿它的葉子抹去雪沫迎風一展就能趁風而行,並且半夜時分飛在天上也不會格外引人注目,算是轉生以來難得的順心事了。

諸峰都有禁制,老童硬闖不得只能走山門,路上諸人不知堂堂童峰主為何要行腳,但是也沒人敢攔沒人敢問,一路老遠避開了,老童樂得如此。

越往山後走就越是偏僻,不像是道家仙山而像是窮山老林,山頂的峰頭露出一片片青白流赭的岩壁,偶爾有兩根連天的黑鐵鏈通往之間。此片山界是名舊雷山,最高的峰頭是為天劫峰,聽名字就知道老被雷劈了,也是廻天十二峰之一。

“這時候可不要讓老夫遇見那倒霉玩意兒。”老童嘴裡暗自嘀咕。

青石鋪就的小道上,青苔印下來客的腳印,老枝樹椏攔路上像一群流氓。老童垂着發梢喘口氣,可算是要到地方了,得虧還有一條路。

來來回回辨認了下方位,看見遠處立着一塊石碑,用刻着赭色的兩個大字——禁地。老童這才算是真的到地方了。石碑後有一洞,洞口黑漆漆的看不清,老童信步而入,涼颼颼的陰風吹着他的衣裾搖。洞里弱光,但無礙開了仙識的老童,確切的說是原本的童汐殘,雖然靈力用不了,但身體還是很好用的,不然他也禁不起這風吹雪刮的一天一夜走。

行進了數里,反而現起幽光來,估摸着差不多到位置了,肆虐的邪氣和狂躁的靈力都吹到了他的臉上,奈何童汐殘金丹之軀早已大成,只能在空洞的空間里盤旋出無能的號叫。

老童不急着再深入,他要再試探一下這裡的情況,來自童汐殘的記憶不一定靠譜,更何況他現在用不了童汐殘的靈力,如此更是要慎重了。目前的情況證明記憶上是沒有什麼出入,老童又想起這裡的岩壁上應該會有很多痕迹,湊近瞧瞧。

這些痕迹如爪痕如劍痕如坑跡,或深或淺但多數都年代久遠,只有少數劍痕很新。老童嫌棄地皺起了眉,倒不是因為記憶出錯,而是想起了一個人,一把劍。

也許是勾起了不快的回憶,老童快步轉身朝里走去,漆黑的洞穴里,風暴般的靈流中,他幾梢髮絲卻被輕輕地吹起,露出的後頸上亮出一抹冷色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