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节正值冬季。我和宫森,克罗泽正站在深冬的巷中对峙。

本来应该说是街巷的,但是由于一系列的原因导致这里基本被夷为平地。

地面上像水泊一样的阴影交杂洒落,但那其实不是水,而是血。

倒在地上的女性的尸体,鸟的尸体,像是被海浪扑上沙滩的垃圾——

当然我并没有看见过海,只是根据知道的知识,这么说说而已。

「……」

两人无言地看着——像是试着奋力看清隐没在阴影之中的,我的面孔。

克罗泽看了看宫森紧绷且不安定的样子,嘲讽般撇了撇嘴后,便把头转向面前的套着斗篷的家伙。

眼中恢复了不知曾从何得来的高傲。

「宫森,感到奇怪吗?这家伙明明像是来救人的,结果却把自己要救的家伙杀掉了……这不足以为奇,毕竟像这样的劣等生物可是忍不住进食冲动的啊——看见满身是血的生物就想吃,死猫死狗,甚至连死老鼠都无所谓。」

「…或者说,你这家伙,难道一开始就是抱着杀死猎物的心,以鬣狗般卑劣的姿态准备虎口夺食吗?」

想到这一点的他极度不悦地看着我,随即又心不在焉地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用下颔对我指指点点。

『你还要继续吗?』

我可不太希望继续。毕竟于我来说这可是一次失败——的确我没能克制住进食冲动。

本打算把那个人外带到安全的地方再享用,这样也能规避掉自己的性质被发现的可能性。这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好戏结果全被打乱了。形势所迫才不得不就地食用。

真是狼狈啊。

但是继续的话,开胃菜已经用过了,我可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成为正餐。

「啧。我可不想继续和你这种东西打,简直就是超规格的对手。我右腿可还断着呢。走了,宫森。」

但宫森完全没有反应。

她没有看着我,当然也没有看向准备转身离去的克罗泽。

她只是眼神虚晃地,颤抖着挺直脊背,有如昏暗中遮掩伤口的困兽。她对于刚才目击吸血场面所遗留的应激反应仍然相当明显,至少与克罗泽相比明显得多。

姿态凛然宛如浑身漆黑的鹤鸟——或者说她希望自己在我面前呈现出这副虚假的态势。

不知为何我感到好笑,微微倾头,思考着她要多久才能反应过来。

克罗泽不以为然地哼道。

「真是脆弱啊。你还想献丑到什么时候?」

虚假的幽雅姿态一下溃散,在吼声中沉默的宫森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以飞快的速度拖起那地精破破烂烂的尸体,跟上了克罗泽。

两人朝着更远离集市的巷道移动,大概是要同那个玲玲会和。

我也紧接着离开。稍微绕了些去集市的远路,把嘴上和手上的血用破布般的斗篷随便抹了抹便丢弃在杂乱的巷子里。

2.

嗯。

这样就好了吧。

因为衣服是黑色,干掉的血迹不太明显,所以快速地,且算是轻易地买到了面粉。

在店家的指引下,我找到了一处石雕喷泉。

在没有谁注意我的情况下。

几乎快荒废的石质建筑围绕着这一片有喷泉的窄小平地,喷泉中的石雕是一只很小的蛇形兽,只是被流水模糊了面容。

它的头正对着两座平楼间的小径,不知那通向什么地方。

青空辽远,带着些许清新气息的寒风吹动喷泉旁的野草。这个似乎有些破旧的广场也属于纽卡索的一部分,只不过有些冷清。

我鞠起一捧清水洗了洗手上和脸上的血迹。

从水中可以看见头顶澄净的苍蓝,烟雾笼罩的远处的青山。

被似是从雪顶悄步游散的冰凉气息抚慰。

只是刚才的战斗,死尸和淋漓满地的血。

都变得像是阳光下浅淡的梦。

正因为太没实感,而在这种无实感的生活中感到了实感,反而虚假地安心。

安心,是要随时担心自己珍贵的东西被夺走的状态吗?

但却因为这种惶急一直跟随着自己,却能够让自己稳定。

水里映出我的面影。这是在映现出阳光,天穹,远山和白塔的倒影之中,唯一的阴影。

因为有些暗,我不太能看清嘴边的血迹到底被洗净没有。

不过基本上没有什么血色了。

虽然第二团似乎并不会上车了,不过,我们绝对会再见。

这是预感。

这么想到,我再次把水泼到自己的脸上。

这大概就差不多了吧。

抹掉眼睫上的水,我注视着水面——

映入眼瞳的是两张脸。

『……空,这样会吓到人的。』

「啊哈哈,抱歉啊前辈。看见前辈在这种没人的地方就想来吓吓你啦……」

完全没听到她的脚步声,是因为我在想之前的事情吧。

我揉了揉太阳穴,冷静地催促自己快点离开这里。

少女似是有点生闷气,脸庞上浸染几抹羞赧般的清淡颜色。

马尾尖闪着一线粼粼的光,被风倏忽吹着闪动,如同山野摇弋的猫尾草。

「前辈这不是没有被吓到吗。」

『那是因为来吓我的是你啊,谁会被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吓到。』

「唔……嘿嘿,前辈,这算是夸奖吗?」

空一时怔了怔,红着脸低下头,像絮语般笑了几声。

说实话,这种时候往往最能俘获男性的心吧。想要保护弱小族类——像是巨龙保护珍宝般,在她的身边撑起庇护的保护欲有时真的会和爱恋混淆。

虽然这么说像是我未曾混淆,但我也不能确定这个时候心中涌起的到底是什么。

至少我认为这是保护欲。

这么想着,我花了与平常相比稍多的时间看着她,随即叹了口气。

『你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走了,空。』

我说完便准备原路返回。

正当我快步迈向幽僻的来路之时,身后的空突然使劲拉住了我。我惊诧地身体一顿,回头看向她。

不知道是天空的蓝色太过浓醇还是她的眼瞳太过澄亮。我与她对视之时,只看见了她眼中无比单纯,纤细且动人心魄的蓝——衬着着云的游移。

云的游移?之前都是万里晴空,为什么会有云雾?

因为起风了。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才发现周遭被强风所席卷——

干枯但细小的草木枝在这浪潮中飞涌,像是从天空洒下的花叶。空科乃雪的白绢发带被飏起,非对称的精致发带糅合着日光,像是闪着虹耀的蝴蝶从相互注视的两人身旁飞向云际。

绵绵不绝的风声像是教堂的悠远的钟声,静穆且纯净隽永地鸣响——听不到微弱下来的前调,毕竟这段旋律与自然一体,不可预知它何时开始,也不可预知它何时终止。

在风流之中,少女散开且乱溢的黑发似是摇动的海浪,翩翩起伏。

在这样破败的地方,却仿佛有闪烁的金光悬耀于他们的头顶。

穿着飞扬的黑裙,把右手轻轻伸向同样身着黑衣的少年的脸颊,柔和地抚摸着他的嘴角。

在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分辨彼此的呼吸声。

「……前辈,我终于——」

空的脸上洋溢着暧昧而幸福的,仿佛看见了幻觉的微笑。

不知为何,我被这像是蕴含着隐喻的宏大情形所震慑了,就像是聆听着某首歌最后拖长的尾音。

但这声音结束了,这首歌结束了。是什么歌?谁唱的?为什么会听——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一瞬的恍惚。

没时间想那么多——

『空,你在干什么。』

我回神的瞬间迅速扯开空的手,空突然像被惊吓一样愣在了原地。随即急忙再次拉住快步离开的我。

我无可奈何地感到莫名的烦躁与违和。

『空,我们得快点去列车上。』

「前辈——等下,前辈——」

「前辈,为什么嘴边会有血呢?」

没有,洗干净吗。

啧。

这下真是麻烦了。

3.

「打伤了……喜欢莱茜可的人?」

『虽然的确是他们先挑事的,但这就是事实啊……这种事还是拜托不要说出去。空,我相信,你是不会说出去的吧?』

少女的眼神呆滞了,像是没有料到我的回答一样。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欸?啊……啊,是,是啊。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就太好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被她拖下步伐,这一次估计也不例外。

我猜她一定是有什么事想做。早点解决比较好啊。

『喂,空。你从刚才就一直不愿意让我离开这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又想做什么?』

少女像是反射性地抬起头,与我四目交会。

「我并没有去找你,前辈。我只是想去那里而已。听说那是个墓园,但我很好奇。」

这么说道,空看向那条喷泉石雕正对着的小径,淡淡地说道。

「嗯。但是看到了前辈也在这里。所以一直不想让你离开……毕竟我有些害怕嘛。前辈能陪我一起去吗?」

『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就不会帮前辈保守秘密了哦?」

啊……

「可以吗?前辈。」

『如果你要求的只有这一件事的话。』

「当然,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陪我过去之后,前辈你就可以离开啦。」

墓园吗?

穿过那条小径,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道极深的山峡——沉眠于我们的脚下。

大概十几块歪斜的石碑被萧萧野草掩埋,枯败的花束在那些石碑前散发出些许腐臭。苍空映照着远方的群山,几株葱攘的杨槐予这块墓地以荫蔽。

被用作墓园的这块地方,是一处伸出的悬崖,四周也只有稀落的木栅栏,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完备的防护。

从左面可以一窥这座山丘的山后方,连绵的远山被这一角所遮挡。

或许可以从那里登上山丘,跋涉至顶——到达科罗比西那的府邸。

但草木太盛,这山的陡坡简直就是密林,更何况这陡坡的陡度减少了这种事完成的可能性。

从右边或许可以看见山下的列车轨道吧,虽被右方的岩体遮住了些许,不过说不定能看见车头。

正面可以看见离这里很远的群峰。

从雨雪诞生的高处空幽而至,寒冷刺骨之气扑上我的身体,缓缓把我放在齿间啃噬。

野草暴起,像是潮涌的绿海,随着我的衣袖一同扑动。

在这样的强风中,我一时有些睁不开眼。

「唔……?怎么回事……」

站在我身旁的空因极速变化的天气而感到畏惧,在寒潮中缩成一团,散开的长发迷扰了我的眼界。

我突然意识到,从我和她相遇开始,风就很大。

她的发带被吹走,而晴朗的天气也逐渐被阴翳所掩埋。

霎时间,暗色的云像是不祥的秽物,无遮掩且翻滚奔流起来,看不见起源,只是直到那种晦涩的黑暗在源源不断地,泛滥了一般地聚集。只在刹那间便染浑了天空的碧色,急涌出遮蔽天地的寒气,顺着昏暗的愈加浓沉,在快下起暴雨的云间逡巡。

伴着狂暴起来的疾风,隐隐雷声涌动。

看起来只是像天气的激变,但一旦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掩盖那轮太阳的黑色物质,并不是流动的云。

怎么回事,难道莱茜可没死透吗?

不,这个规模绝不可能只是一介地精所能铸成的。

我刹那伸出手,想要把空带离这里——

但我却无法伸出手。

我只是双眸颤栗地盯着墓园前方,不知离我们到底有多远的一位少女。

白皙而修长的颈,肩,手脚。都太过刺目。

她像是冰雪制成的人偶,抑或说,是恶寒的凝结。

悬浮在半空中,如同沉睡在透明的茧中的一位少女——周遭散发出融融的星点,像是银亮的月光把她包裹住了一般。

不对,她是睡着的吗?还是姿态宛如睡下的人?

她没有睡。

她睁着浅褐的眼睛,直视着我。

没有挣动,没有起伏,她就是只是睁着眼。

像是在那里看了许久,从未阖上过眼睫。

我的精神和身体的链接在一瞬间仿佛断开,无论我的心中多么想要奋力晃动自己的身体,此时浮于表层的意识也无法接收到我发出的讯息。就像是被这家伙的身姿所囚禁。

在那层朦朦的,光流的掩盖中,少女纯白的发丝,纯白的脸颊,纯白的肢体——一切的一切,都纯白且纤细。

除了像是被生生划开,变作两个大洞的,边缘锋利的眼睛——那是褐色。

整个人如同悬临的雷电。

而从那洞中射出的视线仍然刺痛着我。

当我有能力眨眼后,她消失了。

而我的意识还在缓慢地回归。

空中满是被风吹起的枯枝残叶,空科乃雪的声音逐渐涌入我的耳中。

天空突然令人震痛地明晰起来,像是我的眼睛被去除又换入新的一副。

风声如同爆炸的轰响,像是低吼。人眼可见的旋风突然将纽卡索所在的这匹山丘包围起来,逐渐向内逼近。仿佛纽卡索即是龙卷风的风眼。脚下的山峡之中树木发出尖锐的哀鸣,摧枯拉朽般被轻易地连根拔起,飘忽如同幽灵。

我似乎隐隐听见了从纽卡索远处传来的人们的尖叫。

这就是,地面恸哭的尖啸。

「前辈!前辈!!」

一切绿色都随风涌动。

「前辈!!!!」

白色的少女……

「前辈!!!!小心——」

空的脸庞突然闯入我的视界之中。

我被她突然扑倒的瞬间,看见了在她身后,于此方飞射而来的巨树——

5.

暴风的呼啸之中,天空的高度在这阴闷的云层影响下似乎变得异常的低,不时有被折断的山岩树干仿佛猛禽,从头顶一掠而过。从市集那里似乎有着害怕的呼救声传来。

纽卡索像是陷入了暴风的风穴。

洁白府邸中,长发的人外紧张地瞪视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运用自己精神操控的能力与同伴沟通着。

「我会马上进行疏散!比起这种事,宫森马上到科罗比西那府邸去。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克罗泽和玲玲已经到了。我会马上让所有能集结的护卫队成员支援你们。

事态太过失常了……搞不好,有史以来最强的魔女,正滞留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