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名穿着陈旧西装的医生推门走入房间后,这对话便是要开始的样子。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因此实际上他相信自己可以用自己那一套准则去应对这一切。

“那么,亨利先生,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他这样礼貌地问着。

“你觉得,我这一生,会有意义吗?”老亨利只是低头看着自己握住的双手这样说着,没有去正视医生。并不是因为害怕或者畏惧那仿佛可以洞穿人的目光,而是老亨利根本就没有这样去想过。

“亨利先生,您光是开这玩笑就显得很风趣了。像您这样成功的人,在剑桥大学留有终身的成就席位,在现代语言学体系的界内拥有独特的见解和贡献,甚至对于不同语系之间在当下环境下可能使人类行为的演化做出可能的推测。您写的那本《我们为何会这样说》,现在可在我家的书架上。即便是退一步,不谈学术,您在您知道的和不知道圈子里,都口碑极好。”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刚才问的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吗?”

医生顿了顿,一下子有一点不知所措。在他的经验里,一般这样去引导会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而不是得到一个具有一些侵略性的回问。同样的,也有老亨利现在的样子和态度和他了解中的不太一样的原因。

“您这样有学识的人,当然能意识到这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过您本身已经是有意义的,是成功的一个意义。”医生试着顺着老亨利的话去说,想要找回一些主动权。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这个意义,或者说所谓的成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到这有什么用,因为在我死后,这一切都会显得平淡无奇,或者是说无足轻重。”

“不,您这样说是不对的。因为您已经成功了,已经留下了有意义的东西了,就像您的成就,您的学术那些。的确,就像您说的,您会死去。但这一切不就像那鲜花的一生吗,虽然脆弱短暂,可我们会记得它的美丽,这就够了,这就是对于它来说的意义,不是吗?”

“那要是,这种美丽自始至终都没有被人看到过,那它的美丽还有意义吗,或者说,它真的美丽过吗?”

“亨利先生,这种问题我相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虽然不是什么哲学家,但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有科学性的。不能说因为没有被看到,它就不存在。因为它只要是实际存在的,就有存在的意义,这是客观的事实。”

“我不在意这种东西是否存不存在,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意义。我举个例子,现在你知道本地那著名的草坪上开着什么花吗?”

医生陷入了一小会的沉默,因为他的确不知道耶稣学院外的公共草坪上现在开着什么漂亮的花。

“所以,我相信你不知道。那此时那边开着的花,对你来说它的美丽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都不知道它的样子,你对于它的美丽只是一种固定的模式套在上面而已。”

“您说的不错,有一定的道理。虽然我没有看到,但是这不代表就没有其他人看到,不是吗?我知道您对你这一生的事开始产生了怀疑,产生了动摇,但是您的意义始终不变的,有人知道的,不是吗?也许比不上那些伟人,但也的确是无可替代的。”

“我觉得,你并没有找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医生开始不自然地把手扣在一起,不停动着手指。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在此时却不自觉地显露出自己不安的表现。

“我很清楚我自己比不上什么伟人,但是,伟人又到底是什么?那些为了人类发展而做出巨大贡献,推动历史进程的人吗?我们为何会这样去定义,或者是说,他们所做的推动对于最终的结果到底有什么意义?以及,为何他们的行为会被定义为伟大。我们一直在强调的人生而平等,那既然总有人做得到的事,或者说人本身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要加一个伟大的头衔?”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医生无话可说。他努力去想着用自己所知道的理论去反驳,维护他所信仰的科学性。但是无论如何思索,他即便找到了合理的,但却总是因为有瑕疵和缺口而显得不合适。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应该知道第一个登月的人是阿姆斯特朗,那么,在他身后跟着的第二个人叫什么?”

医生回答不上来。

“这很正常,因为人们永远只会记得第一名,第二名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个。那么同样的,你知道阿姆斯特朗的其他事吗?任何一点都行。”

医生还是思索着,以及,沉默着。

“所以说,伟大从来只是一个虚无的概念。因为我们只是因为某种行为和某件事去盲目的定义这种伟大。但那实际只是一种因果模式,这一个具体的人的概念在这里是根本不重要的。也就是说,实际上伟人这种说法当下的定义和概念是错误的。”

“也许,某种意义上这种道理也不是错的。”实际上医生已经不知道如何去反驳,已经做不出具有连贯性的思考,只能为了继续维持着对话而下意识附和着。

“回到刚才说的那个关于花的例子。就像我说的,你看不到的花,它的美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我从来没说过它不具有任何意义。”

“那么,它的意义是?”

“记得《圣经》创世纪里那句经典的话吗?”

“尘归尘,土归土。”

“它的意思是,我们从哪里来,最后也会回到哪里去。这句话这在千百年之前,就有了,不是吗?”

“是这样的,因为我们经常会听到,用到这句话。它也贯穿着我们的一切。”医生这样说着,稍微有了些自信,因为它是个基督徒。

“那么,花从土里生出来,最终也会回到土里,不是吗?然后它被分解,被腐烂,成为了养分,在这土地中又孕育出新的生命,然后再次轮回,不是吗?我想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意义?美丽也许只是这个过程中不经意的产物。那么同样的,我们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被称为人,为什么不是被叫做其他的东西?我们又来自哪里?到底又会回到哪里去?”

医生越来越不太明白这其中所纠缠的含义,大脑里的思维正波涛汹涌着。

“每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管是那些科学的理论,无理的诡辩,唯心唯物,存在和虚无主义,我都感觉那是一条条的线。每当我顺着这些东西深思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这些线在慢慢的延伸和交错。但我很清楚我不能明白,也不可能明白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因为在那些纠缠的线所延伸的远处,我看到的,是一片广袤的黑暗和深邃。”此时的老亨利已经顾不得医生如何,已经显得是在某种自言自语了。

随后是一阵敲门声,房门外的助手说着预约的时间已经到了,下一个病人已经在等着了。

医生和老亨利不约而同的看向墙壁上的挂钟,是下午四点十四分。那种熟悉的亮光再次闪过老亨利的脑海,然而医生也是如此。二人互相看着,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最后,他在记录上,根据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写上了偏执症和臆想症的综合结症的推论。

当老亨利走出诊所的门的时候,有几个人认出了他,投来了一些敬仰中又夹杂着异样的目光。

在这之后,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接待下一个病人,而是呆滞的看着窗外,在努力克制着那一股冲击。